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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街上的父亲

2011-08-15会侠

青春 2011年9期
关键词:翠花妞妞孩子

◎会侠

翠花,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晌午了。

酷热的太阳蒸发起的地热一阵阵熏来,像蒸馍锅掀开时的热气。我强撑着到地里找你,四面的玉米棵,垂头丧气,斗败的英雄般,恹恹地打着卷。

我飞到咱家地头的时候,你正扛着锄头往地边走,汗水把你衣服和头发溻得湿漉漉的,小碎花的汗衫紧贴着皮肉,两只奶子蹦跳着,活脱脱的兔子样。这么热的天,连个草帽都不带,脸都成古铜色了。你呀,泼了命了!

“翠花,翠花!”我大声叫你。你却毫无反应,连眼珠子都不带翻一下。我忽然很惊恐,原来你已经听不到我看不到我了!急慌慌我拼命聚气,掀起一阵阵狂风,不停地在你眼前打转转,拉你的手,拽你的头发,扯你的衣裳,你却瞪着疲惫的眼睛,狐疑地看着忽然刮起的大风,愣怔一阵,绑好锄头,自顾自跨上自行车,走了。

我悲哀地打了几个旋,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象冰雹砸在尘土里,溅起几个坑窝窝。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啊!你和我,近在咫尺,远在天涯!你的背影渐渐远去,我呆呆地凝望着,跟在你屁股后,看着你那两坨肉肉在车座上左右滚动,我一阵懊恼,使足力气拍打你的车子,想让它停下来,想把你摔下来,你急着回家干吗?有个坏消息在等着你,知道吗?傻娘们!我恨恨地骂着你。举目远望,天!那个郑州的民警,严肃着脸正在拨电话,那区号,那数字,都清清楚楚如在眼前!我家的!

我急急地赶到你前头,照着你吹风,你趴着身子往前狠劲蹬。你还是到家了。电话又响了,我想远远逃避,但定在屋门口凝然不动,冰封一般。猛然,你发出揪心扯肠的悲恸,绝望地要把天空撕碎把自己撕碎地放声嚎哭,如一股洪水破门而出,把我撞得支离破碎,四散开去……

我四十岁那年死了老婆,运生那时才十岁。虽然不断有人给提媒,我总担心会伤了孩子,一拖再拖。运生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了工作买了房娶了媳妇,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就觉出了深久的孤单。哎,这些年亏了我的老二,那么多的夜晚他徒劳地把被子顶了一个又一个窝窝。

邻居李婶给介绍的翠花,人是个老实头,日子过得挺艰难。李婶说她要求也不多,就是一起把姑娘供到大学毕业。这在理,娶起媳妇打起圈。跟翠花见面后我就放不下她了,低眉顺眼的,让人心里荡起软和和的柔风。

运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但我把翠花娶过来那天,当着很多人的面,他板着脸把他妈的照片摆在堂屋正中的桌子上,照片格外大,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弄的!翠花有些不自在,脸红了一阵,没说什么。我心里很生气,这孩子给老子整这一出!当着这么多人!我恼羞成怒,要打运生,大家慌忙拉住我,翠花也赶紧拽着我的胳膊:“不怪孩子,孩子有情义呢,难得这么些年了,心里还惦着他娘。”翠花良善哪。

晚上,我和翠花头婚那样紧张,她躲进被窝里偷偷脱衣服,我钻进去一沾上她的光身子,皮肤被烫了般抖动着。有个女人,好啊!

好过了,翠花不好意思地拱进我怀里。一点睡意都没,我俩闲扯起来。

翠花说起了她之前的事情:

我跟妞妞爸那时,爹娘不同意。

娘说:“不是俺俩嫌贫爱富,我给你们算了一卦,这孩子他命短,虽然不可全信,但万一成真,你那日子可煎熬着呢,再有个孩子,日月长啊!”

我不服气地瞪起眼,“算卦你们也信哪?之前不是有个瞎子算着我姐能考上大学,考上没?不还是在家里锛土坷垃?”

我固执地非他莫嫁,还是结了婚。

结婚后,他手脚不闲,农闲时节跑到外面做活,宰牛、烧窑、扛包,啥都干。后来买了一辆拖拉机,拉些小石头、沙子回来卖,家里光景越来越好。我和妞妞穿城里的时新衣服,把村里媳妇们的眼珠子都快吸出来了。

一切在一个夜晚刹那间改变,命啊,不服不行!

那天他出门拉沙,我心里就慌慌张张的。那夜静极了,只有远处人家稀稀疏疏的狗叫声。我耳朵直愣愣地竖着,盼望拖拉机那“突突突突”的响声。但是他翻沟了。一堆石子压在他身上,头上的洞往外汩汩冒血水。人抬到家,他兄弟和爹说要厚葬,说他那么年轻死得太屈,我当然愿意,就是让我去死换他活着我也愿意啊!我把家里存折拿出来,交给了他爹。

事情办完没几天,他爹说:“孩儿没了,你往前走我们没怨言,现在新社会了,不能干涉你自由不是?”

我心里一阵绞痛,这么快就跟他没关系了?“爹,我不走,这是他的家,他还要回来看我和妞妞哩!”

他爹说,“你现在这样说,将来的事情谁知道?你那么年轻,再嫁人是早晚的事。”

想想他活着时的好,想想他临死时满头的血泡泡,我忍不住哭起来,“爹,我不走,我是他媳妇,妞妞是他闺女,不能让他没个家。”

“你现在说不走,不等于将来你真不走,我得为以后打算。我和他娘把他拉扯大不容易,他人不在了,孝还是要尽的,俺俩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好,剩下7000块钱,5000算是他给我们养老的,2000给你,算是他当爹的给妞妞的抚养费。”他爹面无表情,放下钱,扭头走了。

种地时他爹娘一个劲地在他弟弟地里干活,我这边看都不看;播种时,他弟弟总要多种我家一两垄,他弟媳老是指桑骂槐,“公鸡没了,母鸡不找窝,赖那里等死哩!”这些年过得啊,像一身肉摊在鏊子上,被他们一家点火烧,想想浑身上下都是疼的······

我胳膊伸过去,把翠花的头揽在怀里,鼻子一阵发酸,这女人苦呀,我要不好好待她,亏心哪!

翠花嫁过来后,我家真是大变样。床铺得展展的,衣服洗得净净的,应时饭做得美美的,蒜面条、葱花面、蒸面、烙油饼、饺子、菜汤、丸子汤……一周都不带重样的。两个月我都胖了十几斤。哎,晚上有个女人滑溜溜热乎乎的身子搂着,还真是得劲啊。妞妞这孩子懂事,学习刻苦,在家勤快,话不多,爱笑,腼腼腆腆的,让人打心眼里喜欢。

我现在是,有儿子有闺女,还有手巧中用的媳妇,日子美哟!出门碰见桂英嫂子,她打趣我:“一张老脸现在没皱巴皮了,翠花那水怪养人哩,晚上搂着心里能开花吧?”这婆娘的一张嘴,逼得人黑脸上都见出红来。呵呵。

真没承想,会出这档子事!

那天中午的情景到现在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我和翠花刚吃过芝麻叶面条,妞妞老师就打来电话,让马上到市第三人民医院去。出大事了!翠花正刷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心里也七上八下地燥起来。

我俩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妞妞正在病床上输液,医生拉我们到办公室,“你们孩子得的是白血病。”翠花的眼神一下子泼冰样凉得吓人,她瘫软在地板上,捂着脸哭起来,手指缝间泪水直流。我猛惊起来,心里一阵刺痛。

定神!定神!我强打精神训她。“你一哭孩子会咋想?这事要瞒着她,你当妈的要先能扛住,你都想不通扛不住孩子咋弄?紧着治吧!”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我心里一沉一沉的,说着容易,钱难啊。前些年的家底都贴给运生买房子了,这两年也没攒下多少钱,不过两万多点。这病,治吧,没钱;不治吧,人家的唾沫星子会淹死我,还是教书先生哩,抠门得枉披张人皮。面子上咋过去?妞妞这闺女可怜,我不能让孩子受屈吧?治不好也不能看孩子等死,还要脸不?还要良心不?能让人孤儿寡母跟着自己作难?那成啥人了?

“翠花,你别太难过了,把钱都拿出来好好治,兴许这孩子没事,现在医学那么发达。”

我拍拍她,她脸露出来,暴雨浇过一样,凉湿凉湿的,望着我的眼睛像个无助的孩子,“真能治好吗?”

我迟疑了,但还是说,“应该是的。”

钱确实花得快,嗖嗖的。病也没个起色,翠花跟我商量先接回家,药接着吃,针接着打,找亲戚朋友凑点钱再说。现在医院,管你啥病,管你死不死,没钱就撵人。

怪我没能耐,无用呀,穷得养不起人家娘俩,让孩子受屈。

妞妞每天都吃药输液,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来看望,翠花一遍遍抹泪,越抹越多。妞妞老师带着几个同学一起来看望妞妞,妞妞这孩子,拉着同学的手,第一次哭出声来。翠花受不住,去了里间,再没出来,一阵小声的嘤嘤不绝于耳。我心里一碎一碎的,小刀剜着一样。妞妞老师眼角湿润一片,走到院子里,我递过去一支烟,他接住燃着,猛吸一口,哎了长长的一声。

“这孩子可知道用功了,晚自习上完还要在教室里再学一阵子,懂事,平时没跟同学红过脸,怎么就得了这种病?”老师的手颤巍巍的,烟都拿不稳的样子。

一阵难过泛上来,哽在嗓子眼,怎么也下不去了。我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妞妞的同学走了很久了,妞妞的眼里还满是不舍和绝望。妞妞眼里的灰,烙铁样烫疼了我的心。

星期天,运生大提小提地回来看妞妞了,我有些宽慰,这孩子,到底还是有些仁厚的。

运生跟妞妞说会话,然后拉着我到门外,劈头一句:“爹,你还有多少钱?”

我吭吭哧哧起来,“没啥钱了。”

“钱扔进去完了吧?”他抱怨道。

“那妞妞摊上这事,我不能不管吧?”我开始不快,老子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操心!

“别再扔了,落不到一个响!这病,绝症!”

“绝症也要紧着治,借钱也要治,总不能睁着眼看孩子等死!”一股气从肚里呼呼上窜到嗓子眼。

“借?借一屁股债到最后人财两空,你往后日子还过不过了?”他气急败坏起来。“丑话放前头,你借的别指望我还!”

“滚!赶快滚远!咋养你个薄气货!心都不是肉长的!”我大骂起来,他回来就是给我添堵来的!

“治吧,好好治,啊!看你落个啥结果!”他也恼怒起来。

一院子的清寂,只有风吹树叶那温柔的沙沙,翠花和妞妞,一点声音都没有。

过了两天,翠花一早起来,发现妞妞不见了。翠花许多天憋着的情绪爆发了,她蒙着头整整哭了半天,中午做饭的时候,眼睛像被马蜂蛰过一样红肿,那张脸烧纸一样灰黄。

妞妞这一走,我心上压了一大块石头。慢慢地,那石头磨出了石牙,硬硬地往肉里扎。

翠花像匹可怜的老驴,迷迷糊糊掉了魂。端着碗舀面拿出来一块红薯,去门外拔菜拿回两把干柴。这女人,心不在腔子里了。怨我呀,孩子都这样了还离家出走,都怨我呀!运生这畜生,说话太伤人,他啥时候变得这样冷酷无情了?

西头家明跟我光屁股长大,又同事几十年,是知心老友。这天晚上,烦乱憋燥得实在受不了,我提上两瓶酒去上他家。敲了好几声门才听见他在里边应:“谁呀?睡着了!”

我猛捶一阵,“睡了就爬起来!赶快给老子开门!”

门开了,家明披着衣服,看看我,愣了一下。抓把花生米切盘白萝卜丝,我俩喝开了。

“伟明呀,你不要压力太大,我看你情绪不正常啊!”家明盯着我。

“妞妞离家出走到现在,还没一点消息。”我倒上一杯,仰头喝得精光。

家明沉默一阵,叹了口气,“吃菜!这么猛喝,不要命了!”

“因为我心情不好也没个好脸,还有那畜生,说的不是人话,可能让人家闺女听见伤住心了。”

家明夹一筷头萝卜,脆生生地嘎嘎响。“运生这回弄的事确实不像话,咋说出那么没水平的话?”

我脸上红彤彤发热,被谁扇了两个耳光一样。“他话没水平,心也没水平。”

黄黄的灯影里,家明若有所思。“俺门口大奔兄弟,十年前娶个媳妇带俩孩子,后来也没再生。大奔一年四季不闲着,丢耙拿扫帚,忙天时候在地里,闲天时候上建筑队。前年人家楼房竖起来,去年人家儿子娶媳妇,办得可排场,拜天地小两口跪下来,那儿子对着大奔砰砰砰直磕响头,闺女今年考上大学了,对大奔也知冷知热着呢。”

沉默的夜气在四周流动,凉飕飕的。

“我知道你啥意思,人家闺女也要当自己的亲,不管以后事情咋发展,咱要图个良心上平安。是不是?”

两人碰碰杯,对饮一大口。

“老兄弟,你不糊涂,就是这,咋着也不能亏人家娘俩。”

再碰杯。“这理我知道,人家闺女都这样了,咱再不好好待人家,还是人不?”

家明推门出去了,一会儿拿着一沓钱回来了。

“多我也没有,这5000你先拿去,把闺女找回来上省城医院看看去,治好了你落个油馍篮儿,真治不好,咱尽心了,不愧。”

慢慢地,烦躁与愧疚乌云见风样,徐徐散去。

“听前村小亮说,在国道上等车时看见她上了去省城的汽车,可省城里她同学老乡问了个遍,都不知道她在哪儿。”

“人生地不熟的,这翠花心里,不定啥滋味呢。”

“我想去找找。”

“只能这样了,带个照片,到那里报个案,让派出所也帮忙查查。”

一瓶酒没完,我就醉了。这晚,我在睡梦中骑着快马飞去了郑州。

郑州太大了,东南西北,好像摊开的大饼,没有收起来的念头,只有擀下去的疯狂。妞妞会在哪里?去了三个派出所,人家都摊开双手说:“大海捞针,你什么线索都没,也没证据确定是在这里,真没法查。”也是,这么大的城市,那么多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象春天树上的绿叶,密密麻麻的怎么找?

妞妞,你到底在哪儿?给翠花打电话,她焦心的叹息,象锥子扎着我的心。我决定长住下来慢慢寻找,不能回去,我在外面呆一天,翠花就多一天希望。

做点什么呢?除了会教个学,什么都不会。要出来找活,还真是难得很哩!想来想去,只有跟同村的大有哥打电话了。

“大有哥,我是伟明呀,到郑州了,你那里有我干的活没?”话说得吭吭哧哧,平时觉得没共同语言,来往比较少,但现在,我主动要求跟他们一起干建筑队,怪别扭的,也挺没光彩。几十年的脸皮子要揭下来,还真带点隐隐的疼。

“来吧,找闺女不是?你那事我们都听说了。老弟,虽说你是个教书的,我们还真高看你呢!”几句话说的心里一股子涌冒上来,热热的。

按照大有哥说的,我从火车站坐93路到终点,这里正在建一个很大的小区。往北是一小片的庄稼地,在高楼的压迫下,那绿怯怯的,不知该退到哪里。

大有哥在工地掌勺,农民工的饭,简单得很,做熟就行。在家里,他是女人做好递到手上的,孙子都有了还闲不住,还有个小三没办事呢。娃子吃人哩,把老子骨头都榨干了。

包工头是个腆着肚子的家伙,装得很有派头,用眼角斜睨着看人,躺在老板椅上,脚叠放在桌子上,脖子上一根金黄色的粗项链,狗链子一样。椅子腿吱吱扭扭地响,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在那椅子腿下面被压着。

“你,来找工作?”声音傲慢,我听着很不舒服。

“是,看看咱工地上有合适的活不。”

“我们工地不缺人,不过大有他们都替你求情,就照顾你吧!你跟大有一起做饭,要老老实实,不许偷吃,不许偷懒!”我狠劲咽一口唾沫,硬生生吞下了不悦与厌恶。

工地旁宽敞的马路边搭着四五个帆布篷,最左边那个是厨房,大锅小锅大盆小盆,摆得满地都是,角上铺着一套被褥,脏兮兮皱巴巴的,已经辨不出颜色与图案了。往右几个棚子里是一排排被褥,乱七八糟地随便堆着,走过的时候,一股脚臭味扑鼻而来。

大有收拾着开始做饭,“中午咱们吃炸酱面,你把萝卜洗十来个,妈的就买二斤肉,二十多个人,还不是吃萝卜豆腐?”

洗菜盆底有些泥渣渣,壁上一圈黑,摸上去油乎乎的。“洗洁精呢?我先把盆刷刷。”

大有看怪物一样瞪着我,大笑起来,“真是当老师的,怪讲究,哪有洗洁精,这群人吃铁疙瘩都能消化,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我把萝卜洗好,大有哥开始切,他嘴角噙着烟,边和我说话,边嚓嚓嚓嚓切得飞快。大锅放火上,倒一勺油,放进去肉,翻两下,把豆腐丁萝卜丁一大盆往里一倒,哗哗添几瓢水,抓上几把盐,再呼啦倒小半瓶酱油,一盖锅。等着煮熟就行了。

下工后,大家端着饭缸,捞满后往地上一蹲,胡乱侃着对骂几句,哧溜哧溜吃得很香。我拿起一个大碗,勉强吃了半碗,清汤寡面,除了很咸,没一点味。

这建筑队的活,实在不是我想象得那样简单,怪不得这群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钻进被窝里酣睡,大白天也赖在床上不起来。民工的身体不是铁打的,是肉做的,这道理可能只有他们的父母和媳妇们知道,等他们回去就可着劲伺候,再不让多干一点活。民工们上班看天不看表。天刚蒙蒙亮,饭就做好了,吃完就带上黄色安全帽进了纱网围起来的工地,散布在各个岗位上,手脚不闲地卖起了力气;中午太阳直射的时候才下来吃饭,躺一小会就又进去看不见人影了;晚上天擦黑的时候,大家才拖着疲倦的身体,缓缓地回到窝棚,胡乱填个肚子饱,往铺上一躺就歇着了。有时开些彼此的荤玩笑,有时听听收音机议论下国家大事,有时互相闲扯些老家里的闲事。最欢喜的是下雨天,可以闲闲地吃完睡,睡完吃,还可以在歇雨的间隙里,到附近的小饭店打打牙祭,或者到大商场逛一圈,虽然别人嫌恶地躲避他们,但几个人一结伴,胆气壮得很,如入无人之境,你看不起我,我还压根不看你呢。

想不到就在这样一个下雨天,我意外地结束了这段生活。

那件事,跟二猛有点关系。二猛是我的学生,这孩子初中时就结伙打群架,是让老师头疼的家伙。我当他初二班主任,他每天给班里一位女生写信,还经常在上学路上截人家,那小姑娘跟父母说了,他们就到校长那里告了状,校长叫我过去商量怎么办,把一堆打开的信纸推过来,是二猛写的情书,其中有一张上是暗红色的几个大字:顾晓红,我喜欢你!校长说:“好像是血书,这混蛋,对自己还真下得去手。”

说实话,我对二猛真很头疼,任课老师对他意见很大,上课爱睡觉,爱交头接耳。一次一个女老师批评他:“人要脸,树要皮,你没脸没皮,百法难治!”他就恼了,瞪着眼握着拳,要跟老师决斗的架势。那老师当时火更大了,厉声叫他滚出去,他说“我不滚出去!”“你不滚我就不上课!”“你不上课就滚!”那女老师当即就哭着跑出去了。

校长说:“就抓他这个典型,杀一儆百,刹刹学生打架谈恋爱的坏风气!要严打!”

我觉得二猛还是个孩子,本质不错。班里晓光父亲在建筑队上摔下来瘫痪了,他常常去人家帮忙干活;让他当个卫生委员,我们班的卫生就常常第一,负责得很。“孩子么,都会犯错误,给个处分,严厉批评教育一下,留校察看怎么样?”我真不忍心。

“不行,学区开会,通报了一中学生的伤人案件,也是打群架,拿刀把人捅成了重伤,现在还在医院呢!主任说了,哪个学校再出事,校长撤职!你不用护他,就是你护来护去还给个小干部,他才那么猖狂!这个典型一定要抓!”怎么还牵扯上我了!心里有些窝火,就不再说什么了。

开大会那天,校长让人拉出二猛,拽到台子上示众,二猛很无助,不敢抬头,像被群众围观的小猴子,双手无措地搓弄着衣服。校长先是激动地历数他的劣迹,累得嘴角泛白沫,接着大声朗读他写的情书,还向大家展示了那页血书。这时我看见二猛忽地一抬头,眼里喷出愤怒的火焰,校长还在继续念,二猛猛地奔过去,一把把校长眼前的信抢过去撕得稀烂。校长哆嗦了一下,急急往后闪身,脸憋得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厉声叫道:“站好!老实点!”学生竟敢如此不服管教!翻天了!校长更加恼怒,“刷布告!开除!”

后来,二猛父亲狠狠拿皮带抽了他一顿,又到学校找校长求情,无济于事。没多久,那女生也主动辍学了,听说去南方打工了。

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二猛,这孩子去广州两年,回来跟他爹到建筑队上磨练来了。17岁的孩子,干这么吃重的活,他爹也舍得!

“你这货咋回事?让孩子出来受这苦!是亲爹不?”

“农村种,早晚是吃力气的命,先把力磨出来!”

二猛长大了,嘴唇上淡青色的胡须很显眼,脸上孩子的稚嫩还未褪尽,但那潦草的衣着,出牌的老练,眼神飘忽间的无所谓,都不一样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天下着连阴雨,棚子里的民工们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听收音机,有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拉呱:自己家里的事,村里流传的故事,庄稼地的长势……也许是习惯了,这股混杂着脚气、汗气和地气的味道,呆久了闻不出臭来,竟象自家被窝里的味道一样发着黏散着暖。

忽然,一个女孩的叫声尖锐刺耳,像刮胡子刀片割裂了这里的悠闲,大家躁动不安起来。

“出去看看?”二猛亢奋地站起来,拉着岗子,岗子也是年轻气盛,爱凑热闹,“好,出去看看!说不定还逮住个强奸犯什么的,为民除害!”两人眼珠子亮光闪闪。

二猛爹紧张地爬起来拉住儿子,“安生会,管那闲事干嘛?”

二猛一甩胳膊就挣脱了,大家哄地笑起来,“你这老鳖不行啦!儿子力气比你大了,过两年娶个媳妇,等着吃眼角屎吧!”

二猛爹咧着大嘴憨笑着,“娶上媳妇抱上孙子,吃眼角屎也是香的哩!”

窝棚的布帘猛地被掀开了,一股凉气嗖地蹿进来,一个女孩子衣衫不整浑身湿淋淋地闯进来。大家的笑声瞬间被闷住了,一个个都拨浪鼓掉河里——没腔了。那姑娘满脸惊恐,枣红色的衣服上印着“真味”——这条街最好的大饭店,好多服务员都穿这样的衣服,还天天上午十点在门口做操,我们在楼上都能看到。姑娘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一看这么多人,瑟缩着想退出去,往外移了两步,迟迟疑疑还是站住了。

“呼——”又一阵凉风,包工头进来了,姑娘的腿抖动的象筛糠,牙齿颤得“得得”直响。他扫视一圈之后,狼般的眼神盯住那姑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姑娘象受惊的小鸟,挣扎在老鹰的尖爪下,无助地哭泣着,“求求你老板,放了我吧!我是端饭的,不是小姐!”

包工头笑嘻嘻的,“妹子,别害怕,大哥哥不会咋着你,一起玩玩开开心么,我给你很多钱啊!出门不就是挣钱么?”使劲拖着往外走,姑娘泪汪汪地求大家“救救我,救救我!”

沉默。

包工头,直接管派活管发钱的主,说叫你干就干,说不让你干马上就走人,得罪不起。

这时,二猛忽地跨过去,推得包工头踉跄不稳,倒退好几步,手松开了小姑娘,小姑娘赶忙跑过来,躲在我身后。我后背顿时直起来,重重的。

“二猛,你他妈的找死吧!”包工头不耐烦地恼了,逼人的眼里满是威胁。

“老板,人家那姑娘是饭店服务员,你不能这样!有钱可以随便找个小姐,何必勉强人家?”二猛并不示弱。

包工头低下头干笑几声,猛地出拳照着二猛脸上打来,二猛鼻子出血了,岗子一下子跳过去,抡起地上一块砖就砸向包工头的脑袋,包工头人胖,倒也机灵,一挪身闪开了。

“你俩,明天就他妈的给老子滚蛋!”包工头暴跳如雷,然后手指二猛他爹,“还有你,也滚蛋!”

二猛他爹急了,赶快把二猛和岗子拉一边,“老板,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计较,行不?”

两个年轻人不服气地半挣扎着坐下来。包工头横笑着走向我身边,“走!给你钱还不卖了!老子没见过!”一股酒臭扑鼻而来。

小姑娘在我背后嘤嘤哭泣,继续乞求着:“我们老板让我给你送饭的,你让我走吧!”

忽然我想起了妞妞,这姑娘跟妞妞差不多吧?一双稚气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妞妞会不会去做服务员?会不会碰上这种恶狼?农村的女孩子,穷爹穷娘当成个心肝宝贝,人家却当阿猫阿狗不当人哪!

想想很悲愤,我站起身,挡住了包工头,“老板,人家姑娘不愿意,你就算了吧!别到时告你个强奸犯。”

谁知,他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知道个球!老子就是强奸,一把钱也摆平了!滚一边去!”

不知为什么,他这样一说我还偏犟上了!一股子火在肚里烧得滚烫,气愤气泡样一串串冒上来。

“你有钱摆平老天爷都行!今天,这小姑娘,你甭想带走!还没王法了!”我这一说,二猛岗子又蠢蠢欲动了。

“哟呵,还碰上个老倔驴子!”他阴阳怪气的。“不想干了?明天你也卷铺盖,屎壳郎搬家——滚蛋!”

“我今天滚蛋都行,但你别想欺负人家小姑娘!”

他上来一拳打掉了我的老花镜。我拼了,一头拱到他肚子上,他吃惊地大张着嘴巴了,我一咬牙一用劲把他拱倒地上,顺手一摸,一块砖,拿起来照他头上砰砰砸下去,血流了出来,他“嗷嗷”直叫唤。大家把我和他拉开,他叫嚣着“你他妈的给老子等着!”爬起来蹿出去了。

姑娘惊魂未定,带着哭腔说:“大爷,谢谢您。”

我忽然很想伸手摸摸她的头,擦擦她的泪,但是没有。“妞啊,回家吧!守着爹娘就没人给委屈受了。”姑娘的泪又一次哗哗的。

岗子过来说:“走吧,我送你到饭店去。”他们出去了。

二猛过来了,我来这段时间,他不大跟我说话。“老师,你还真行!”大家也都伸出大拇哥。

“伸球哩,一个个缩头乌龟货!”我笑骂起他们。

大有手忙脚乱地给我收拾东西,“伟明啊,这事做得对着哩,不丢教书先生的脸,不丢咱张湾人的脸!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快走吧,包工头说不定马上就带人过来打你了,讹你医药费你也负担不起。”

二猛拿起我的行李,“老师,我送你。”

走出窝棚,一群人都走出来,在雨中目送了很远。

路上,我忍了几忍还是问了句:“二猛,学没上完,后悔不?”不知为什么,看到辍学的学生,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

“嘿嘿,后悔,那时听话好好学就好了,现在没学历,干啥都很难。”

这帮孩子,一定要到社会上吃几年苦才意识到学习的重要,但饭吃错了能吐出来,路走岔了就回不去了。我心里沉甸甸的。

二猛把我送到公交车上,我犯愁了,在哪里下呢?哪里才能找到妞妞呢?脑子里茫茫然地,一大片。

这个都市村庄真象我们村子里的鸡笼,房子盖得挤挤扛扛,院子象一口井,四面的房子是高高的井沿,每个房间都塞得满当当,做小生意的,打工的,大学刚毕业的。这年头,挣钱如吃屎啊!我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道深处找到落脚房子,院子就像暗坑,偶然从顶棚上渗进来一缕阳光,让人知道外边还有晴天。我的房间在一楼,靠近大门口,进出方便。年纪大了,上楼觉得吃力。隔壁一家姓马的,年龄跟我儿子差不多,他亲热地叫我大哥,在外面混日子,论不得真,不同村不同姓,没辈分可论,咋叫咋成吧!小马一家四口住这里,两个孩子,大闺女上小学二年级了,小男娃四岁,刚上幼儿园,正淘气的年纪。

晚上给翠花打电话,她说一次接到一个电话,可能是妞妞的,很长时间不说话也不挂,后来慢慢传过来一些断续零碎的抽泣,翠花说着就哭了,“伟明呀,见不着妞妞这心里天天刀片割一样难受。”哎,好多天没一点消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多想立马找到妞妞带到翠花跟前呀。

小马夫妻卖鸡蛋灌饼,天不亮就起来出摊,小推车上放一个大炉子,上面放个平底大锅,他媳妇揉面做饼,他翻饼,到快熟时扎烂一层薄皮,迅速磕一个鸡蛋拌点葱花盐和调料搅匀,倒进饼里去,翻两番,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蛋灌饼就做好了。早上天稍亮,上班的人像一群群蚂蚁,从各个门口涌出来,他们两口子的生意就好得忙不过来,手脚不闲还围一圈人等着。赶时间的年轻人一个个左手拿豆浆,右手拿灌饼,吃着喝着等公交车去了。

小马夫妻人厚道,良善。我刚来那天,小马就过来帮忙着收拾屋子,小马媳妇还拿过来几个他们自己烙的葱花饼,真香啊!好久没吃过了。

不由地想起来翠花,翠花烙的饼也这么好吃。哎,不知翠花怎么样了,她太软弱,像团面,谁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横竖不吭一声。以前的我管不着,以后再有人捏她,就是捏我的皮肉筋骨,老子不轻饶!亲儿子犯浑装孬也不行!

出来这一圈,还把年轻时的二蛋脾气给激出来了。真是。

晚上小马夫妻做生意去了,他儿子在院里骑小自行车,闺女在屋里写作业。改不了一辈子教书匠的臭毛病,看见小姑娘写作业的样子,不由觉得欣慰高兴。我走过去,小姑娘腼腆地笑笑,“爷爷。”看这辈分,他爹叫我老哥,他叫我爷爷。

“哎,你写,我看看。”后来,我就每天下午辅导小姑娘写作业,碰上她不会的就给她讲讲,隔几天再提问一下这段时间学习的知识,看掌握得怎样。小马夫妇回来得很晚,小姑娘做饭,吃吃刷刷,再把弟弟哄睡。小马夫妇摊上这样的闺女,真有福气哟。

俺家妞妞也这么懂事,妞妞在哪里?会不会在这个都市村庄里呢?想到这里,我就坐不住了,一家一家地查,房东把登记本拿来给我看,一张张带相片的表格上,既没见妞妞的照片,也没见她的字迹。但我知道:在某个都市村庄的某个院子的某个房间里,有妞妞。

小马给我介绍了搬运的活儿,他一个老乡办的物流公司。人家嫌我年纪大,小马涎着脸半求半逼,“老哥,人家张大哥身体棒得很,腿脚麻利,干活有眼色,保准没问题。有问题你找我中不中?咱弟兄俩,光屁股蛋儿长大,谁跟谁?就这个脸面,你给不给吧?”将住了。

他老乡让我转几圈,仔细瞧半天才勉强答应。他奶奶的,老子一辈子哪受过这窝囊气?就像拴在集市木桩上的牛,让人掰开嘴看牙口,还让牵着遛了两圈。

这个都市村庄的北边有一个大院子,挺宽敞,几间低矮平房,是物流公司的简易办公房,在高楼下面像不起眼的小侏儒。房子前边停着几辆货车,里面装着大包大包的货物。装卸活真不轻松,一点不比在建筑队上省劲,拼力才能扛起撑得四四方方的大袋子。在这干活的多是年轻人,最大的也就四十来岁,我算是最大的。一群男爷们,头发蓬乱地泛着油光,衣服上涂着层脏兮兮的土灰。

这活儿有忙有闲,车来货来大家就一拥而上,手忙脚快地把老板指定的装好。没活儿大家就散落开来,闲聊几句,“老哥,你这么大了还出来受这罪?”

我常常苦笑一下,不应声。

这天,合该出事。

早上,还没起床,就听见外面传来两声倒霉老鸹的叫声,“呱——呱——”,神经一阵紧张,心里乱糟糟地慌成一团,好像有片不祥的阴云正朝我头顶笼罩过来,这呱呱是它先锋的号角。平时听到老鸹叫,别人说不吉利之类的话,我总觉得是迷信,人的命运一声鸟叫能决定,不是太荒诞了吗?呱呱声传到很多人的耳朵里,能集体遭瘟疫还是咋的?没科学根据么。但今天老鸹突兀的叫声,真象空荡荡的教室里,谁拿长粉笔在黑板上斜刮了两下,尖利刺耳,生生揪起了一层皮的疙瘩。起床的时候,左眼泵个不停,按都按不住,出来在大门口,青天白日,平平整整的地,愣是摔了一跤。

邪门了。

这阵活干很快,十分钟左右就结束了。大家袖着手等下一辆车来,我一屁股坐到地上,一阵头晕,好像脑子中有什么崩地响了一下,紧接着一阵恶心汹涌袭来,早上吃的包子带着韭菜味全喷出来了。我晃晃地想站起来,趔趄了一下又坐那里了。

他们停止说话,都瞪着眼看我,“老张,打个120吧,你咋回事?”

我吃力地摇摇头,疼,“不用,我没事,可能感冒了。”

去不起医院,兜里没钱,回房里歇歇或许就好了。

“把你送回去吧?”

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软绵绵地朝他们摆摆手,慢腾腾地往住处走去。

这一段路,走得真辛苦。我觉得出大事了!走着走着,步子越来越虚,身子越来越轻,自己好像一片鸡毛在街上飘,意识越来越混沌,身边过往的人影子样叠来叠去,两边的房子晃晃悠悠,耳边不知什么声音轰隆隆尖叫。“噗通”,倒在了水泥地上,头磕得很响,没一点疼痛的感觉。裤裆里湿漉漉地往下淌水,一点不觉得凉。

黑,无边无际的黑,密不透风的黑,迅速裹挟过来,意识完全被吞没。

黑,层峦叠嶂。突然,眼前一片明亮,纯白色的,雪一样。意识从未有过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从这亮白的世界往外看,多远都好像近在眼前,没什么能遮能藏,就连人隔着肚皮的花花肠子都一目了然。真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啊!我,到了哪里?

我忽然看到自己的身体倒在地上,象蜷缩着被碾死的鸡子。一个中年妇女从旁边经过,猛然惊恐地连连直跳,“妈呀——”不像人声。

她的叫声引来了众人的目光,大家聚拢过来。一个年轻小伙子赶忙扶起我,大声叫着“大叔——大叔——”,见我没应,就用手在我鼻子前放一下,掰开我眼皮看看,赶忙打了110和120。

“快别管了!他家人讹住你咋办?”几个妇女在旁边直叫那个年轻人。他迟迟疑疑地,放下我,不忍,不放下,也不是。110来了,两个警察量量记记,不知写的什么;120来了,护士们手忙脚乱,检查一阵按一阵。

这场面太滑稽。一阵轻松,我笑起来,那躺在水泥地上的身子,被众人热烈议论的身子,被军绿色脏褂子和裂缝裤子包着的身子,像是别人的,跟我没任何关系。而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旁观者。

我的死竟然给翠花这样重的打击!她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脱水的鱼样大张着嘴巴,絮叨不完的傻话。“伟明呀,我给你洗洗脸,看你懒的吧,脸上的尘灰多厚一层子。伟明呀,瞧你换下来的衣服,脏兮兮的,你整天在灰里打滚来着?伟明呀,你是不是今黑就回来了?跟妞妞一块儿?······。”她神智一阵清楚一阵糊涂。糊涂时说些傻话,清醒时捶胸嚎哭。

李婶坐旁边老泪纵横。“翠花呀,你别这样,”李婶一遍遍握着她的手使劲摇,“人死不能复生不是?活人要紧,你还有妞妞呢!别犯傻!”

翠花没听见样,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掉转头,变身,箭一样往郑州的方向飞驰,不把妞妞找到带回来,我死了也不安心!

看见了!那真的是妞妞!在城北一个叫张寨的村子里,她正在街中心超市里收银!

一阵激动,我把持不住方向,噗通撞在超市上边楼房的墙壁上,又噗通坠落在超市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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