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了一条腿
2011-08-15
住在四楼的王奇志爬到三楼的雨板上,住在三楼的刘寡妇正在洗澡。刘寡妇发现窗外有人偷看后一声尖叫。严重的后果立竿见影。王奇志一头就从雨板上栽了下去。正在一楼“天天平价超市”买东西的几个邻居去抬他的时候根本用不着去医院就知道,他的右腿已经断了。邻居们把王奇志送进了医院。一场轩然大波在宿舍区随之而起。
“瞧瞧,瞧瞧,”说话的是赵爱萍,住在五楼,“男人就是这个德性,”
当天下午,她和丈夫杨为民去“天天平价超市”买卫生纸的时候,在几个人的议论中插了这么一句。
“王奇志怎么样了?”超市老板刘建忠转过脸问她。他不和坐在外面的那些人说话了,因为在这个宿舍区,赵爱萍最热衷于说话,知道的事也最多,有什么事问她准没错。
“整条腿都断了,”赵爱萍说,“膝盖碎得不成样子。”
“算了算了,”她丈夫杨为民说,“楼上楼下的,说三道四干什么?”他又转向了刘建忠,说,“再拿包烟。”他这几个字声音说得比较小。
“我说三道四?”赵爱萍顿时瞪圆了眼睛,对着丈夫喝道,“男人就没一个是好东西。”
“你这是说谁哪?”杨为民的声音又降低一分。
“说谁?”赵爱萍不依不饶,“昨天给你五块钱买烟,烟呢?才见你抽了几根,啊?今天又要买。那五块钱你干什么去了?”
杨为民顿时慌了,“昨晚我不是去打麻将了,都抽完了。”
“少去打几场会要命啊?”赵爱萍把烟往刘建忠面前一推,“不买了,卫生纸拿来。”
“男人抽几根烟有什么要紧?”刘建忠赶紧打圆场,“上午我去进货了,那王奇志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赵爱萍说,“老婆跟人跑了一年,还不是憋不住了,去看人家寡妇洗澡。你看看,你看看,真是!”
“怪不得,怪不得,”刘建忠说。
“怪不得什么?”赵爱萍又问。
“没什么,没什么,”刘建忠哈哈一笑,把那包烟又推了回来。
“嘘,嘘,别说了,”刘建忠的老婆张白英从货架后突然把头抬了起来,“刘寡妇来了。”
三个人同时扭头。果然,刘寡妇牵着她四岁的孩子从两栋宿舍间的树坛后走了过来。
刘寡妇走得小心翼翼。自一年前丈夫死后,她走路就一直这么小心翼翼。尤其在她牵着小华的时候。大概她是想到超市买点什么东西,但她发现超市内的四个人都在看她,就赶紧转了个身,牵着小华顺墙根往巷子口走去了。
“是刘寡妇吧?”超市又进来一个人。是住二楼的邓先忧,“拿包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又向刘寡妇的背影望去,“是刘寡妇吧?”他又说一句。
在宿舍区一直有个传闻,光棍邓先忧和刘寡妇有那么一腿。但大家一直没有找到证据,传闻飞来飞去,像一只苍蝇。邓先忧对这只苍蝇从来不赶,甚至还暗示这只苍蝇的确伸直了翅膀在飞。他希望这只苍蝇最好能一直飞下去。
杨为民和赵爱萍走了。张白英又蹲下身清理货架。
刘建忠从柜台下拿了包烟给邓先忧。“你不跟着去?”他说,意味深长地望着从兜里掏钱的邓先忧,把眼睛眨了眨。
“我跟去的时候哪能让你看见?”邓先忧同样意味深长地一笑,说。
刘建忠看了看货架,张白英没起身。她没起身,他以为她就不在了。
“你说王奇志到底看没看见刘寡妇洗澡?”他压低声音问。
“那就要问王奇志了,”邓先忧又是一笑,把钱递了过去。
“你是看见过的,我知道。”刘建忠说,也笑了起来。
邓先忧把身子俯在柜台上,说,“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说说嘛,说说嘛,”刘建忠把身子也伸了过去。
他话音刚落,货架后传来两声咳嗽。
“哈,”邓先忧回答,“你看,我要告诉你了,嫂子可又会把菜刀拿出来了。”他说完,把烟往兜里一揣,扬长而去了。
“你是不是想看刘寡妇洗澡?”张白英从货架后站起来,对着刘建忠问。
“哪里哪里,”刘建忠说,“我只要看你洗澡就行了。”
“老色鬼!”张白英骂一句,又蹲下了身子。
刘建忠二十年前就在橡胶厂兢兢业业地守传达,橡胶厂破产后就以同样兢兢业业的姿态待岗在家。实际上,这个宿舍区的大多数人都以这种兢兢业业的姿态待岗在家。只是刘建忠的姿态引起了张白英的强烈不满。据说有一年左右的时间,他每天在家里都要被张白英骂得狗血淋头。张白英是如何骂,他又是如何挨骂,大家都不得而知。赵爱萍倒好像什么都知道。“要不是白英天天骂,他哪会去开什么超市?”赵爱萍说。有了收入,自然就不再挨骂。刘建忠的挨骂经历都是赵爱萍在麻将馆的桌子上说的。据说最严重的一次是张白英在把狗血淋得差不多的时候,反身拿了一把菜刀,刘建忠若不是当时跑得快,很难说能逃脱大卸八块的命运。这件事被赵爱萍公开以后,大家都爱拿这件事和刘建忠开玩笑。
杨为民和刘建忠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和刘建忠进厂是同一天,下岗也是同一天,很难判断他挨骂是不是也是同一天。在刘建忠的超市开业不到一个礼拜的时候,他也在宿舍区一楼开了个麻将馆。没有人去考证他开这个麻将馆是不是也是被骂出来的。住在一楼的是徐老太,快八十岁了,耳朵背,房子租给了杨为民,自己留了一个里间,外面闹得水开了一样,她老太照样八点上床,一个人发出的鼾声足可和一桌麻将声媲美。
赵爱萍喜欢跟张白英同一桌,因为她和张白英同一桌的时候总是赢钱;张白英也喜欢跟赵爱萍同一桌,因为她总是想把输给赵爱萍的钱赢回来。
“快来快来,”赵爱萍一看见张白英进来,就赶紧扬手,“给你留了个位子。”
张白英坐了下来。位子每次都相同,她坐在赵爱萍的下手。她一直想换,但总没有换成,因为她总是最后一个来,位子已经分配妥了。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这么坐,只有张白英暗地里不满,她坐在赵爱萍下手,从来就没牌吃。
“听说王奇志要住一个月的院哪,”说话的是坐在张白英对面的颜亚男。她是光棍邓先忧的哥哥邓先乐的第二任老婆。
“活该,活该,”表示赞成意见的是坐在她上手的郑曼桃。
“一看就知道王奇志是个色鬼!”郑曼桃接着说,“上个礼拜我就亲眼看见他对你们家小莉动手动脚地没安好心。”
“对我们家小莉?”赵爱萍瞪起眼睛,“你看见他是怎样的?”
郑曼桃说,“那天你们家小莉放学不是?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书包扣松了,没喝完的那瓶矿泉水从书包里滚了出来,王奇志正好在旁边,他把水捡起来,给小莉时竟然趁机在小莉手上摸了一把。”
“这畜生!”赵爱萍说,“下次我剁了他的手!你告诉我,他是哪只手摸的?”
“记不清了,”郑曼桃说,“好像是右手。”
“我剁了他那只右手!”赵爱萍说,“二条,吃不吃,白英?”
“该剁!该剁!”颜亚男说,“碰了。”她从自己牌队里倒下一对二条,伸手把赵爱萍打出的牌拿了过来。
“刘寡妇倒好像看不见人了,”颜亚男接着说。
“她也真是,”赵爱萍说,“洗个澡吧,怎么窗子也不关好?”
“她没关窗?”张白英把头一侧,望着赵爱萍问。
“那还有假?”赵爱萍说,“她要关了窗户还能让王奇志看到?”
“你说王奇志看到了?”郑曼桃说。
“没看到怎么会摔下去?”赵爱萍很不以为然地答道,“什么不好看?真是!”
“还有什么比看女人洗澡更过瘾的?”坐在旁边麻将桌上的一个男人说话了。这人有个外号,叫“傲腿”,因为他从来就没在这里输过钱。当然,也不是每次赢很多,赢个五块十块的,不会再多了。他有两大爱好,一是摸麻将,二是和有夫之妇睡觉。除了杨为民和郑曼桃,每个人都知道赵爱萍和他睡过,至于是几次,就没办法知道了。他们睡觉的地点更是捕风捉影,众说纷纭。因为郑曼桃就是他老婆,郑曼桃当然不会慷慨地把自己的床让出来。
“看你家曼桃洗澡去!”赵爱萍说,扭身对着傲腿的肩膀捶了一拳。
“看你洗澡还差不多,”傲腿不怀好意地一笑。又冲老婆眨眨眼。把真话当假话说是他对付老婆的惯用招式。他第一次使出的时候就发现十分管用,于是他打算把这一招一直用下去。
“去,去去,打你自己的牌。”郑曼桃说,她习惯了丈夫的油嘴滑舌,不把它当一回事。
“今天你先洗澡吧,”傲腿又对着老婆一笑,“我爬到雨板上参观参观。”
“还没看腻啊傲腿?”和傲腿同一桌的邓先乐说话了。
“亚男你听见没?”傲腿又侧过身子,对着颜亚男说,“先乐说已把你看腻了。”
“喂喂,”邓先乐赶紧说,“出牌,出牌,该你了傲腿。”
“我说王奇志也是有意思,”坐邓先乐下手的金胜昔说话了,“想和女人睡觉花点钱就是了,看人家洗澡有什么味?”他说这话的时候拿眼睛瞟了瞟赵爱萍的侧面。他一直也想和赵爱萍睡一次,但总是没找到机会。他瞟赵爱萍一眼的时候就觉得心痒难熬了。但他从来不表露出来,说完话后又低头看牌了。
坐他下手的也有个外号,叫“炮手”,对旁边说的话充耳不闻,他从开牌起就没有赢过,
现在已经输了五十块钱,正愁眉苦脸地望着自己桌上的牌。
这时傲腿打了一张牌,炮手顿时站了起来,他激动不已地喊了句,“糊了,糊了,快拿钱,快拿钱!”
“你还糊了?”傲腿不信,把他的牌推倒细看。
“你看你看,”傲腿说,“你这哪是‘一句话’?岔糊,岔糊,一人赔五块!”
炮手把自己倒下的牌定睛一看,顿时傻了眼,果然是傲腿所说的那样。
“但刘寡妇也肯定是有问题的。”金胜昔忽然说。
“有什么问题?”邓先乐问,一边把炮手给他的钱塞到抽屉里。
“你们想想,王奇志为什么会从她家雨板上摔下去?”
“你说说看,”傲腿又发言了。
“她叫了一声,”金胜昔皱着眉头,像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她为什么要叫?”
“为什么?”邓先乐还真的奇怪起来。
“因为她看见王奇志站到她家的雨板上来啦,”金胜昔下了结论。
“他妈的还以为是什么问题,”傲腿显然十分不满。
赵爱萍那一桌也无疑在听着金胜昔的说话。那四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金胜昔倒是十分满意,至少,在那一个时刻,他已经相当成功地吸引了赵爱萍对他的注意。只是这种注意的后果会是怎样,他就没去多加考虑了。
“如果是我,我就干脆进去放她一炮!”炮手突然把那张愁眉苦脸的神态一扫而空,抬起头来对着金胜昔说。
“你有那胆?”赵爱萍接过话茬,“怪不得你叫炮手。”
“哪能白叫?”炮手说,他的样子意气风发起来,傲腿他们顿时知道,炮手这一把摸了圈好牌。这三个人抿起嘴巴,仔细去看自己的牌了。
杨为民忽然蹑手蹑脚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你到哪去了?”赵爱萍一瞟见他,就提高了声音问,“这么多客人,你也不招呼招呼?”
“没到哪去,”杨为民赶紧说,“我刚把床单洗完。”
“没人看你洗吧?”颜亚男看了杨为民一眼,开个玩笑说。
“你以为是洗澡啊?”赵爱萍说,“他就是洗澡也不会有人去看,谁看他?真是。”
“嫂子你就不看?”傲腿又转过身子对赵爱萍说。
“看你个鬼!去,打你的牌。”赵爱萍说。
杨为民对赵爱萍俯下身子,低声说道,“家里没酱油了。”
“你不会去买啊?”赵爱萍顿时发火了,“没看我在打牌?”
“我身上没钱啊,”杨为民声音放得更低了。
“没钱?”赵爱萍声音更大了,“上月才给你五十块,用这么快?你用到哪去了?”
杨为民像大祸临头似的说,“早就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真是!”赵爱萍说了一句,伸手到抽屉里拿了十块钱给杨为民,“快去快去,”杨为民接过钱,又站了一会,赵爱萍又瞟他一眼。他知道,不会有更多的了,叹口气,走出门了。
“老杨,晚上亲自上桌吧?”傲腿冲着杨为民的背影喊了一句。
“再说再说,”杨为民回了一句,出门了。
“你们说刘寡妇和王奇志是不是有一腿?”郑曼桃忽然说,“否则她洗澡怎么也不关窗
户?而且恰好就是王奇志可以偷看的那扇?”
“还真是,”张白英说,“他们楼上楼下的,这个可能性倒还真有。”
“你这么一说还真像了,”赵爱萍说,“王奇志老婆跟人跑出去一年了,刘寡妇也守了这么久寡,正好是干柴烈火,这两个人碰在一起,那还了得?”
“你还是不是烈火啊?”傲腿又故意对赵爱萍说了一句。
“你家曼桃就是烈火啊,”炮手摸了把好牌,心情特别舒畅,也对傲腿开起了玩笑。他当然知道傲腿和赵爱萍睡过觉,心里也不无妒意。他有点希望郑曼桃发觉她丈夫的奸情,但又很怕傲腿,这时趁机暗示了一下。
郑曼桃一点感觉也没有,炮手的话有点让她沾沾自喜,她甚至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只是她的平胸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无法和赵爱萍丰满的乳房去相提并论的。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又把身子弯了下去。
傲腿狠狠瞪了炮手一眼,炮手赶紧装作在看自己的牌。金胜昔看在眼内,心领神会地给炮手打气。
“是呀,是呀,”他说,“烈火,烈火,傲腿你吃不吃得消?”
傲腿赶紧又瞪金胜昔一眼,不作声了。
邓先乐也希望有好戏可看,跟着又说,“我看赵大姐的火更烈一些,你说是不是?傲腿?”他见傲腿没回答,便又说一遍,“是不是?傲腿?”
傲腿赶紧转移目标,对邓先乐说,“我看都比不上你家亚男。真正的烈火啊。”
颜亚男整个脸都笑了起来,说,“就知道烈火,晚上烧死你们这堆干柴。”
“你可别烧我,”傲腿说,他很满意自己成功地把目标转移了。
赵爱萍一直倒还若无其事,对张白英说,“真的,说不定还是刘寡妇耍了什么手腕。你们是没看到,每次王奇志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都装作伤风咳嗽似的要在刘寡妇家门口咳上半天,不是打暗号是干什么?”
“他们还会这样?”张白英说,“怪不得了。”
“什么事怪不得?”郑曼桃问。
“怪不得他敢在刘寡妇洗澡的时候去看了。”张白英说。
“既然是这样了,他干嘛不干脆进去?”颜亚男说。
“怕被人看见嘛,”赵爱萍指出。
“什么事都做了,还怕人看?”颜亚男又说。
“进去就不会瘸条腿了,”郑曼桃说。
“会瘸另一条腿哪,”傲腿又发言了,为自己的笑话乐不可支起来。
赵爱萍白了他一眼,说,“你就知道那条腿,”
麻将馆内的几桌人都为这句话笑了起来。大家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王奇志可真是划不来,”颜亚男说,“弄得现在这个样子。”
“我觉得是那刘寡妇过分了,”张白英说,“想男人也用不着要男人去爬雨板啊。”
“你也真是,”赵爱萍回答,“他不爬雨板怎么看得到?”
“刘寡妇想男人只怕也是想疯了,”颜亚男又说。
“人家也守了这么久寡嘛,”张白英说。
“守寡?”赵爱萍撇撇嘴,打出一张牌,说,“你们还以为她真的在守寡啊?”
“哈哈,”郑曼桃把话接了过去,低声说道,“她不是一直在勾引先忧嘛,”
“没想到竟然会把王奇志也勾引上去,”张白英说,“你们说说,等王奇志出院了,邓先忧会不会和他打一架?”
“这就不知道啦,”赵爱萍说,笑了起来。
“我看她平时倒还装得真像。”颜亚男说。
“是呀,是呀,”张白英又补充一句,“你们是没注意刘寡妇的那个眼风,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
“王奇志是不是就是被她的眼风勾引上去了?”颜亚男打张牌,说。
“当然还有别的东西了,”赵爱萍声调特别地加了一句。
麻将馆内的其他人也纷纷发表意见了,所有人都统一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刘寡妇和王奇志是有没有败露的奸情的,否则事情不会弄得这样难以收拾。真的,刘寡妇怎么能这样?没有谁要你不再嫁人啊?王奇志有什么不好?没错,他是没钱,有钱的话,他老婆也不会跟
别人跑了,但古人早就说过,贫非罪啊,住在宿舍的又有哪个是有钱的?大家不都是一样,不都是从一个工厂下岗了嘛。再看看你刘寡妇,还拖着个儿子,能有人要就不错了,还要求什么?和王奇志好就好吧,实在是没必要要人家去爬雨板吧?实在是没必要。
一个统一的认识在一个居民区的传播速度是令人目瞪口呆的。不到一个下午,整个宿舍就都知道这件事了,甚至连在麻将馆里间睡觉的徐老太也知道了,这个耳背的老人以德高望重的口吻总结了一句,“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还是旧社会啊?”
这件事是如何传到刘寡妇耳中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但肯定有人去传播了。乐于宣传的人有多少,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宣传干事所不能统计的。总之,这件事,或者说这些话,没过两天就一字不拉,甚至是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刘寡妇耳中。
事情顿时变得严重起来。刘寡妇上吊了。
刘建忠刚刚把“天天平价超市”的大门打开。刘寡妇的儿子小华就在三楼大叫一声。小华只四岁,但他父亲死后这一年懂事懂得特别快。他下楼还是很慢,但总算下来了。
“我妈妈,我妈妈,”小华上气不接下气了,对刘建忠说,“我妈妈上吊了,刘伯伯你快去。呜呜呜……”说到后面他已经哭了起来。
刘建忠对刘寡妇和王奇志的奸情还是前天听老婆张白英从麻将馆回来后说的。他有点不信,在他眼中,倒是认为邓先忧和刘寡妇是有一腿的。但昨晚到他店内买东西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说起他楼上的奸情,有的人说得绘声绘色,像是亲眼看见过一样。说到后来,已经没人不相信了。而且,瘸了一条腿的王奇志还躺在医院里,据说要住一个月院,刘寡妇真是害人匪浅哪。
但谁也没有想到刘寡妇会上吊。宿舍区顿时又来了一轮新的说法。
“刘寡妇上吊了?”
“是呀,是呀,”
“死了没有?”
“没有,幸亏当时刘建忠上去得及时,把她救了下来。”
“哦,那还好,你说说她为什么要上吊?”
“还不是和王奇志的事败露了,觉得没脸活下去。”
“那王奇志也真是,”
“真是。”
刘建忠把刘寡妇救了下来,据说刘寡妇当时一定要去死,好几家人都跑去劝了,但谁也劝不动。最后,赵爱萍说了句,“不管怎么样,你总得让小华有个妈呀。”小华也很配合,分开人群扑到刘寡妇怀里,“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刘寡妇死念打消了,但只过了几天,她就带着小华从这里离开了,据说她是回乡下老家去了。走之前她把房子卖了,谁也不知她竟会这么快,后来买下她房子的人一听说这房里有人上过吊,说什么也不敢住了,房子很快被
租了出去,一直到现在,那套房子还是由一个单身汉租住着。
刘寡妇走了的消息使宿舍区发出一阵惋惜的长叹。
真的,她为什么要走呢?这里的邻居没有谁对她不好吧?还有小华,更是没有谁不喜欢他,谁看见他都要抱抱他,亲亲他,甚至还会买些吃的零食给他。这么好的邻居她到哪里去找。她到乡下去了,乡下有什么好呢?真是。
“小华长大了肯定会埋怨,”赵爱萍说,“她怎么能这样?”
“是呀,”郑曼桃说,伸手打出一张牌,“八万。我若是刘寡妇,我就不走。”
“吃了,”坐她下手的颜亚男把她打出的“八万”拿过来,说,“我倒觉得走了比较好。”
“如果是我啊,”赵爱萍说,“我就等王奇志出院,把他也干脆带走。”
这句话让大家都笑了起来。
傲腿又转过了身子,对着赵爱萍说,“只怕没用了,王奇志不是瘸了一条——腿嘛。”
傲腿故意把话拉长的效果使大家又笑了起来。
“王奇志真是害人哪,”郑曼桃又感慨一句。
“可不是,”颜亚男立刻赞同,“看看刘寡妇。如果不是王奇志,她会走吗?”
“我早说过,”赵爱萍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邻座的金胜昔赶紧抬头,说,“别一竹篙打翻一船人嘛,”
“你以为你是好人啊?”赵爱萍顿时没好气。金胜昔想和她睡一觉的想法早就由傲腿告诉她了,因此她对金胜昔说话就特别不客气。当然,她知道她完全可以对他不客气,但暗地里也想过是不是真的和金胜昔也睡上那么一次。毕竟,她已经不年轻了,有兴致和她睡觉的男人肯定越来越少,这是没办法的事。
“依我看,问题是完全出在王奇志身上,”颜亚男望着赵爱萍说。
“他是活该,”赵爱萍说,“我家老杨还问我去不去医院看看王奇志,我怎会去看那畜生?!他不是还对我家小莉动手动脚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转向了郑曼桃)?我看他的目的就是要刘寡妇走,这人哪,会安什么好心?”
“我也这么想,”张白英说,“否则他怎么平白无故去看别人洗澡?”
“打寡妇的主意,真是下流!”颜亚男说,“早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我就不会让先忧送他去医院了。”
“这话说得没错,”赵爱萍摸了一张牌,迟迟不打,话却没有停,“王奇志这下流货色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幸亏当时老杨没在家,否则他还会算上一个。一条!”
这牌没人要,但她的话总是有人接过去。
“我也早看出王奇志是下流东西,他偷看刘寡妇洗澡只怕不是一朝一夕了,”颜亚男又说,把头抬了起来,对着她丈夫邓先乐说,“先乐!先乐!……喂,叫你呢,你聋了?”
“什么事?”邓先乐也不回头,他的牌正好到了紧要关头,正专心致志地看牌。
“等王奇志出院了,你少和他打点牌,听到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邓先乐说,但看他的神态,很可能他老婆说什么话也没听清。
“我以前就觉得王奇志看着我的眼神不对头,”颜亚男又说。
“你们知不知道?”赵爱萍忽然压低声音说,“不止是你,王奇志还打过我的主意呢。”
“真的?”旁边几个人几乎同时问。
“那还有假?”赵爱萍把压低的身子抬起来,“你们是没看到他望着我的那个样子。”
“这可真想不到,”张白英说,“王奇志这色鬼!”
“以后得小心点,”颜亚男说,“别让这王奇志占了便宜。”
“说得对,说得对,”大家的意见又统一了。
于是,整个宿舍区又有了一种说法。色鬼王奇志一直对刘寡妇纠缠不清,刘寡妇对自己的操节誓死维护,王奇志在色迷心窍之下采取了铤而走险的方式。他爬到雨板上偷看刘寡妇洗澡肯定不是第一次了,说不定他采取这种极其下流的方式已经很久了,有多久呢?只怕在他老婆跟人跑了之后就已经令人作呕地实施了。
真是想不到,在这个宿舍区竟然有这样一个色鬼,一个势利眼(这个名称也居然出来了),一个伪君子。怎么大家一直没有发现?这次摔断了腿不是?真是活该!现在他躺在医院里了,大家看看吧,这就是一个色鬼,一个势利眼,一个伪君子的下场,他躺在医院里最好就不要回来。他怎么没摔断脖子?要是摔断了脖子才好呢。到医院看看他?这是谁出的馊点子?还看他?还要买些水果去吧?谁出的点子就谁去看吧,我们可是不会去的。难道他还该吃水果?你就不怕他又爬到你家的雨板上偷看你老婆洗澡?真是亏你想得出。
当然,躺在医院里的王奇志做梦也想不到为什么一个邻居也没去看看他的真正原因。不过他的断腿实在太痛,可能也没工夫去想这个问题。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后出院了。当他回到宿舍时,发现这个宿舍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和他打交道。当然,也并不是没人愿意和他说话,只是大家都怀着一种异样的神态将他孤立了起来。所有的飞短流长都传到了他的耳中。他努力尝试着和邻居说话,但和他说话的人往往只是和他“哼哈”两句就走开了。还有的人就和他开玩笑,譬如傲腿就问他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刘寡妇洗澡时的裸体。王奇志没回答,也许是不愿意回答,便扶着拐杖一声不响地走开。
后来他发现楼下原来刘寡妇的房子已经租了出去。他总想和人说话,觉得那个陌生人或
许会愿意和他说上几句。
于是有一天,他就一拐一拐地下楼,去敲那个单身汉的房门。那时天已经快黑了。
那个单身汉——也就是我,把门打开。短短一个多月,王奇志的脸上已经布满迅速苍老下去的痕迹。
“你刚搬来?”我请他坐下后,他又问,“你贵姓?”
“叫我小军吧,”我说,“我刚来,住这里还不到一个月。”
“一个月,一个月,”他喃喃地重复一句。
“抽烟吗?”我问,递根烟过去。他接了过去,拿在手中,一直不点。
宿舍发生的事我一搬来就听说了,因此我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他也好像不知该对我说什么。过了一会,他从一种难堪的沉默中抬起头,突然说了句,“今天,是我儿子生日。”
“你儿子?”我有点奇怪,“他没和你住一起?他多大?”
“算起来,他有十一岁了,”
“他没和你住一起?”我又问。
他隔了一会,慢慢说句,“他八岁就死了,”
我心里一惊。
“我叫他不要去游泳,但他,但他就是不听,瞒着我去了,结果,结果……”他没说完,我看见他眼眶在灯光下开始发红。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忽然又说,“这是他的照片。你看,我只留下这么一张。”
他伸手从衣兜里拿出一张两吋的黑白照片。
“上面怎么有血印?”我接过去,端详着问了一句。
“那天我在窗户旁看他的照片,”他说,“也不知怎么搞的,它忽然就飘了出去,落到了三楼,也就是你家的雨板上。我急了,什么也顾不得,就爬到雨板上想捡回来,我没想到,没想到……”
我更加不知说什么好。“我帮你点烟,”我站起来,说,“你抽一根。”
“不用,不用,”他缩了缩身子,说,“我有火机,有火机,”他把手伸到裤兜里,眼睛望着我手上拿着的那张照片,过了很久他也没把火机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