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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缓而执拗盛开的“诗美”:三三短篇小说印象

2011-08-15徐妍

椰城 2011年4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意蕴少女

□徐妍

舒缓而执拗盛开的“诗美”:三三短篇小说印象

□徐妍

儿童文学作家三三是一位如水一样纯净、柔美却异常坚韧的女性作家。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她似乎总是能够自足地生活在她的心灵世界中。在她的目光中,没有时下流行的各种焦虑。只要她的爱人、她的孩子守护着她,且有一方自己的写作世界,就足够了。其他的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所追逐的一切,对她而言,似乎都属于“外部世界”。

我结识三三,是在2004年冬天。小巧的女孩儿,真率的语言,留下了别致的印象。迄今为止,已有数个年头了。但每次见面,大多匆忙而过。三三并不属于那种健谈的女性,也很少论及自己的作品。如果我主动说来,她也常常回报以恬淡、羞赧的笑容。如果不是她作品的白纸黑字作证,我很难想象并相信:数年来,三三在小说创作上的成绩如此骄人。这样说,并不是说三三的创作数量多么丰沛,而是说,她始终以“慢”的节奏信守着自己的创作理念和小说美学。

任何一位稍微了解一点当下中国文学创作生态(包括当下中国儿童文学创作生态)的作家,都会知晓:从事短篇小说创作,显然是一件吃力却不讨巧的行为。然而,三三却逆向而行。她不仅将短篇小说视为“一种完全的自我表达”、“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而且“一直怀有一种迷恋和敬畏的感情”(见三三《香豌豆的春天·后记》)。正因此故,三三的短篇小说呈现出古典的“诗美”品质:在舒缓的叙事节奏中,以少男或少女的纯净而感伤的目光,讲述一个又一个的成长故事。波澜不惊的情节推进过程中,投放了作者真切、细致、独特的情感体验,更沉潜着作者所意欲实践的诗化的审美意蕴,即“诗美”。这样,三三短篇小说的“诗美”不仅包括形式上的“诗化”结构,更意指叙述基调、语言风格和意蕴的“诗意”。进一步说,三三短篇小说的“诗美”固然表现在心理叙事与现实叙事相互交织的诗性结构设计,但其感伤、抒情的叙述基调,纯净、清新的语言风格,意蕴的审美流动、变化,才构成了“诗美”所在。而且,三三短篇小说经由纯美的少年心理世界,逐渐向一个丰富的人性世界中探索,才是其“诗美”值得关注的原因。

在三三的短篇小说中,一个被反复书写的母题就是“成长”。可以说,三三短篇小说一直围绕着“成长小说”的主题、叙事模式而展开。然而,“成长小说”作为一个被中外现代作家经营得相对成熟的小说类型,如何能够在三三的短篇小说中常说常新?这是三三必得直面的难题。三三并没有让她的成长小说依托于某种理念,而是忠实于她的心灵体验以及她对人物的细致体察。这样,三三的小说或许并没有自觉遵循西方现代“成长小说”的人物塑造原则和美学精神,而是让她的“成长小说”的根茎深植于她对“成长”的独特理解。更确切地说,三三的短篇小说虽然选取“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也调动了“反叛”、“逃离”、“苦难”、“孤独”、“恐惧”、“死亡”、“爱”、“美”、“纯真”、“尊严”等“成长小说”常见的要素,但她个人化的体验和语言风格使得她的短篇小说具有别样的“诗美”:由纯净到复杂。

三三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是《香豌豆的春天》。这个集子收录了十四个短篇,代表了三三在短篇小说创作上数年来的蜿蜒路径。《香豌豆的春天》居于这个集子的开篇位置。或许这是按照作者的创作时间来排序的。但我以为,《香豌豆的春天》更主要的意义在于,它确立了三三短篇小说“诗美”的叙述基调、语言风格和审美意蕴。小说以少女主人公“我”的视角,讲述了少女“我”与少年钟原的邂逅、朦胧的恋情以及这份恋情的怅然若失。故事情节相对简单,但“诗美”就升起在简单情节被舒缓推进的过程中。小说始终在散文化的结构中,自然而然地展现少女主人公“我”的微妙、隐秘的心理世界。可以说,小说借助一场初恋,参与了“我”的成长的加冕礼。不仅如此,小说弥散着丛丛芳香又苦涩的春天萌蕾的气味儿,这种感伤又浪漫的叙述基调符合少女混沌未开的初恋情怀,也暗含了少女对初恋情感的不可预知、难以掌控。当然,无论结构,还是基调,《香豌豆的春天》所能够依托的最终还是语言。作为三三最初的代表作,《香豌豆的春天》的语言,处处呈现出年轻的梦想者追忆的纯净和忧伤。“香豌豆”作为三三《香豌豆的春天》的核心意象,生发出一个又一个诗意淡雅、清新的诗句,复现了原本居于人们心中,却日渐消失的纯真、纯净、素朴的诗意。由此,借助语言的诗意,而抵达了三三小说一以贯之的审美意蕴:真与美的同一。

沿着《香豌豆的春天》所确立的诗性结构、叙述基调、语言风格和审美意蕴,这个集子中的其他短篇得以继续在“诗美”的原则上执拗探索。《小姨子》通过妹妹对姐姐出嫁前后的复杂心理,描写了少女成长阶段必得经历的甜美与苦涩。小说的散文化结构,细腻、苦涩的叙述基调,恬淡、明净的语言风格,都延续了《香豌豆的春天》的“诗美”。《再见,羞怯》选取少女“我”所参加的陌生人婚礼上的遭遇,生成了“我”要命的“羞怯”心理,以及此后对成人世界的逃避。少女心理的纯真和脆弱,在三三笔下描写得令人动容,也延展了三三小说的“诗美”。《气味》更是一篇构思别致的小说。可以说,时时散发着薄荷的清凉之气。小说通过一位对气味敏感的少女的目光,将一个关于盗贼的故事处理得与众不同。盗贼不仅没有呈现出成人作品中的可恶和可憎,反而在少女眼中增添了一缕温情。恶而不到其极致,这与其说是作者对人性的理解,不如说是三三小说“诗美”原则的一次深化。而《爸爸离家出走了》将少女的成长与父辈、母辈的悲情和痛楚连结在一起。循环往复的叙事结构,人物对“故乡”的追忆,一并构成了小说中挥之不去的“诗美”。而且,三三的这篇小说触碰了一个具有恒久意味的“故乡”叙事。加斯东·巴什拉说:“人越远离故乡,越是怀念故乡散发的气味。”(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第179页,三联书店1996年6月版。)这篇小说中的小提琴声、爸爸的不断出走、妈妈的寻找、爸爸的酒,这一切汇集起来给流落异乡的人们提供了全部“故乡”的气味儿。如果说《爸爸离家出走了》更多地表现了人物对“故乡”难以割舍的真挚情感,那么《父亲的自行车》则通过少年视角,讲述了“故乡”——小镇上人们之间的隔膜。其“诗美”内含了复杂的因素:怀恋与告别,感动与凉薄、追忆与疼痛……这篇小说的时间跨度和社会环境由此都有了不同维度上的拓展和推进。另外,值得关注的是,《童年的菜窖》、《秋风的墓园》、《苜蓿坡》和《时光中的孩子》的叙事基调和审美意蕴都比前面的小说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虽然依旧是少女视角,依旧将亲情、友情作为小说中温暖的力量,但让亲情、友情在人性中不断被考验,并增加了人生残酷、宿命的一面,与此同时,也凸显了人物对苦难、孤独、宿命的抗争以及对做人尊严的守护,由此,从相对单纯的少年心事进入到人性的层面。这意味着三三小说试图不约而同地从多个向度对“诗美”进行复杂性探索。

由此,我注意到,为了实现小说的“诗美”,三三的短篇小说调动了多种手法。即三三的短篇小说所追求的“诗美”原则既坚持了古典主义的审美精神——温馨和感动,同时,也注入了现代主义的因素。进一步说,三三的短篇小说除了选取了前面提及的诗性叙述结构,感伤而抒情的叙述基调,纯净和纯美的叙述语言,流动、变化的审美意蕴等创作方法外,还调动了能够实现古典主义审美精神的某些具体手法,如风景描写、民歌和儿歌。同样,三三的短篇小说除了将小说放置在现代社会的背景上,还运用了心理叙事、死亡意象、孤独意识等现代主义手法。如果说,古典主义的审美精神使得三三的短篇小说以情动人,那么现代主义的因素则使得三三的短篇小说以理自省。这种矛盾的小说叙事结构、审美意蕴,隐含了三三的小说所承担的现代意义:借助小说的形式,体察现代人的心灵、现代中国人的生命状态。概括说来,就是:现代人与现代中国人,既眷恋那个日渐远去的童年的“旷野”,追念那个永远无法回返的“故乡”,又不可抑制地遗忘了以往的童贞和梦想,不可阻挡地踏上了离乡之路。但是,如何处理古典主义的审美精神和现代主义的元素?三三的短篇小说整体上倾向于古典主义的审美精神,部分地借助了现代主义手法。所以,三三在其短篇小说中,善于在忧郁中放入某种希望,在难忘的记忆中放入富于青春活力的想象。这一点,除了体现在小说情节的过程中,还体现在结尾上。姑且不说那些“古典”审美精神浓郁的短篇小说,单说颇具有“现代”意味的几个短篇,也都设计了一个“亮色”的结尾。或者说,在三三的短篇小说中,不管人物经历了怎样的苦难,都不会坠入绝望的极致,而是让悲情到苦难为止,在苦难处升起新的希望。

《秋风的墓园》的结尾让一对曾经被阻隔的好朋友重新相见,且给读者留下希望的想象空间。《苜蓿坡》的结尾让人性之美暖化了少女主人公被冰冻的心灵。《时光中的孩子》的结尾也是让少女主人公在幻灭时被一种“慈悲的温柔”所托举。总之,三三的短篇小说集《香豌豆的春天》各有各的精巧构思,鲜活人物和审美意蕴,从不同的路径,抵达“诗美”的存在。

而且,三三的短篇小说始终处于“诗意”的流动状态中。三三的短篇小说虽然以纯净作为小说“诗意”的美学精神,但它们并没有满足于单纯的“诗意”,而是不断探索于丰富的“诗意”。这一点,在三三最新出版的短篇集中可见端倪。最新短篇小说集虽然仅仅收录了数个短篇,但它们带给我一种强劲的冲击力。多视角叙事,生活场景的拓宽,人物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手法的多样性,等等变化,都告知我:三三携带着她小说中的“诗美”又执拗地向远方行进了一段路程。一向倾心于自足的心灵世界的三三,开始尝试超越自我世界的纯粹和有限,关注于自身之外的宽阔世界,且如省思自身一样凝视笔下各式人物。我完全可以感觉得到:三三在这个薄薄的短篇小说集上所花费的心力,一点也不比创作长篇小说所付出的心力少。尤其,三三借助这些短篇小说,探索了儿童短篇小说的容量和限度。

《三十三只黑山羊》似乎延续了三三以往《爸爸离家出走了》等少年视角、少年心事,父辈和母辈的情感纠葛等要素,但其实明显不同。三三不再将叙事重心放置在“追忆”的世界中,而是直接将当下中国社会现实问题纳入到小说中,以小说的方式理解中国当下社会现实的丰富复杂和人性、人心的变幻多样。这使得三三的短篇小说开始尝试打通成人小说与儿童小说的题材边界,承担了以往所回避的现实叙述,负载了以往不曾有过的现实容量。不过,三三并没有因为小说题材、关注问题的变化而进入到成人小说的阵营中。无论如何改变,她的小说一直将少年视角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和叙述主人公。事实上,在三三的短篇小说中,一直是那位少年的目光在给她暗中、恒久的支持。那目光来自三三所确信的人的纯朴、自然的天性,具有一种特别的感知力,温柔而淡定。正因此故,《三十三只黑山羊》虽然正面描写了少年李幸福的父母因将三十三只黑山羊捐献给灾区而发生了激烈的矛盾,但三三显然没有对人物进行道德评判,而是一直将人物之间的矛盾、人物的复杂心理掌控在节制的戏剧性之内,一直以灵动的语言展现小说的“诗意”。这样,父母之间围绕三十三只黑山羊在李幸福眼里不过是“平淡生活的小浪花”而已。

《二毛子》对于三三小说而言,属于一个新的题材和新的主题。它通过一位在中国长大的俄罗斯弃儿的严酷命运,讲述了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一个经典性主题——少年与文学与国家的关系。但是,对于三三的作品来说,却是一个新的挑战。与《三十三只黑山羊》一样,三三需要以小说的方式,处理当下中国文化、乃至当下全球文化背景下中国少年如何与为何爱文学、爱国家的现实问题。在作品中,“我”、铁车这两位中国少年是通过阅读文学作品的方式来唤醒“家国”意识的。特别有意思的是,他们是通过阅读俄苏文学来想象“家国”概念的。然而,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当“我”与铁车依据文学带来的想象,进入到俄罗斯弃儿“二毛子”的生活时,却发现:这位俄罗斯少年不仅不知晓俄罗斯文学中的历史记忆,就连俄罗斯的现实记忆也不关心。在残酷的生存面前,“文学”、“国家”这样具有无限荣耀感的想象世界,都将注定被遗忘、被粉碎。三三的小说据此出现了少见的颠覆性结尾。不过,我并不想因此将三三的小说与时下流行的后现代主义哲学联系在一起,而更愿意认为这种结尾源自三三的短篇小说中挥之不去的一种宿命的悲情。

《看大水》也是这部小说集中的一个力作。它似乎重复了成长小说中常见的少年“在路上”的故事模式。但是,它并没有将少年“在路上”放置在现代主义美学体系之下,依旧遵循三三小说中一以贯之的“诗意”美学。少女主人公秀树还是那位似曾相识的心怀梦想的少女;小说的语言还是充满水质的纯美质地;故事的场景依旧是乡土中国;风景画和风俗画依旧可见。只是,与三三以往小说不同的是,它不再单向度地营造一个少女一相情愿的梦境,而是在追逐梦想的途中直面梦境的幻灭。这种对生命悖论性的体验,在另一个短篇《去省城》中已有体现。“省城”对于乡土中国的少女,和《看大水》中的“大水”一样属于想象的世界。但,通向“省城”的路途和抵达“大水”的路途一样,不仅布满凶险,而且终将意味着梦想的终结。但是,也正是在梦想死而复生的当口,少女才实现了成长的要义。三三的小说也由此改变了以往单纯“诗意”的结尾。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以往三三的小说是以舒缓的方式叙写“诗意”,那么,至此,三三的小说则是以执拗的方式重写“诗意”。

《与大师共进午餐》在这个集子中,乃至在三三的小说中,属于“另类”的写作。冷幽默故事,反讽的叙述语调,带有很自觉的探索性和实验性。作家型知识分子形象,到今天,已经被反复塑造。但是,三三借助少年目光折返出的伪大师形象,则别有一番情趣。由此,可以感知,三三也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对现实中国社会现象进行思考和介入。

三三短篇小说的意义不仅在于它们内含了由单纯到复杂的“诗意”,还在于其“诗意”是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古典写作形态一脉的承续。虽然三三的作品发表在新世纪十年的背景下,但她的阅读谱系形成,则既处于新时期以来多元的国际文化背景之下,又处于“理所应当强调在国际文化浪潮冲击下保持文学的民族的特殊精神”(曹文轩:《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第2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6月版。) 的背景下。加上她个人气质的固有特征,使得三三的“成长小说”虽然在思想观念上具有某种程度的现代主义的意蕴,但在审美风格上却汲取了废名、沈从文、汪曾祺、萧红、曹文轩、迟子建等所开创的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中国古典主义美学精神。她的小说品格纯正、唯美,可谓当下儿童文学作家中为数不多的依靠文学自身力量来赢得读者的作家。

当然,三三还很年轻,虽然已经确立了自己的审美风格,但未来的写作道路还存在着一些不确定的因素。因为作为一位作家,在初始阶段,或许可以被阅读或命运或他人所培养。但一位作家究竟能够走多远,则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而一位作家在文学路途上的持久性力量,不仅源自作家自身的禀赋,而且取决于一位作家对思想、对生活、对他人的担当。不过,我已经看到了三三再次上路的踪迹。即,在三三的新小说集中,我已经感受到三三小说的“诗美”除了审美意识,还增加了现实关怀意识。所以,我对三三未来的小说创作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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