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题
2011-08-15满族任国良
〔满族〕任国良
香囊里的丝袜
两地分居是一种生活的无奈。对婚姻来说,就是距离有了,美没了。
清水却固执地试图扭转这一普遍的人间真理。
清水居于凤凰县,是一家分公司经理。妻子王静在本溪,是一家企业的会计。两人都有各自的工作,又都是那种工作狂,商量好了,两地分居,先不要孩子。清水认真履行诺言,王静的幸福是大家都能感觉到的。周末喜相逢,清水厨艺不错,会做一桌王静喜欢的菜,比如红烧猪蹄,焖刀鱼,苦瓜炒鸡蛋,南瓜汤。而且会开车到高铁站口去接她,十分钟后进屋,深情长吻仿佛初恋。晚餐后,简单收拾一下到二道河水上公园去散步半个小时,回来后洗澡,洗漱,上床。
两人的夫妻生活很好。好像永远都那么有激情。女人的心思密不透风,王静往往在沉醉于浓情蜜意时高呼着达到一首曲子的高潮。王静知道清水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
第一次到清水家,江雨的羞涩阻拦仿佛是一桶高标号的汽油,清水一下子燃烧了。两个人甚至没有过程,直接到了实质性阶段。这让儒雅文静的清水有一种陌生的新鲜感,这种感觉一直保持了三年。
江雨事后去洗手间,清水硬挤进去。两个人的身子在镜子里重叠,分开,厮缠了很久,清水才放开江雨。清水随手拿起电动剃须刀,按通电源,在那张有些微胖的脸上来回转动。江雨拿起梳子梳头,低头看到那把银色金属剃须刀,就问:你两种工具都用啊。清水说,不是,那个是王静用来修眉毛的。江雨有些不满地说:你怎么不给她买专用的眉刀呢?剃须刀用着多不方便啊。清水就上专卖店买了一包眉刀,可是他没看到王静用过。
清水结婚三个月后,江雨住进了家中。
江雨的家在省城。一个人在凤凰县工作,偶然遇到了清水,两个人就像是仇人相见,缠在一起就没分开过。王静回,江雨走。清水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妥。由于两人都没有太多的要求,保密工作做得好,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现在,江雨提出要分开。清水有些诧异,却也没说什么。江雨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人。一个人走了,一个人来了,像风,没带走树,没带走阴凉,带走的只是日子里的花枝招展。清水平静地送江雨去新租的公寓,而后开车回了家。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周末来了。王静归来,像一只燕子。清水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加了一瓶红酒,两人微醉,和衣而眠。
清水却开始强烈地思念江雨。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回忆与江雨有关的细节。可是三年了,脑海里并没有太多关于江雨的记忆。这让清水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怀疑自己对江雨的感情。他并不是一个寡情的人。和江雨在一起三年,能没感情吗?现在想想,真没有。清水不由苦笑。坐在办公桌前,他的手不自觉地动,可是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缺什么呢?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很可怕的。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腿上,那条纯棉西裤上的纹理却让他一下子兴奋起来。手指划过棉布时丝丝细微的触动,那种柔软从指间传遍全身,让清水的脸一下子红了。对,就是这种感觉,就是丝袜。
丝袜是许多女性的最爱。女人仿佛一群偏执狂,当世界上流行丝袜的时候,不论年龄大小,不论高矮胖瘦,仿佛丝袜是职业装,就全穿上了丝袜。清水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江雨是一个丝袜主义者,不知道这和清水一次无意点评丝袜有无关系。江雨不管不顾地一年四季和丝袜纠缠上了。好在江雨是衣服架子,是那种穿什么衣服都漂亮的女人。江雨的腿长匀称,却并不枯干,腰身好,穿上丝袜就立刻显示出一种韵味儿来。即使大雪纷飞,她也要穿上底裤,外边再套上丝袜。江雨躺在清水的怀里,清水往往都要不自觉地抚摸江雨的丝袜,直到摸出了温度,摸出了颤抖,摸出了一片一片旖旎风光。现在,清水突然有了一种抚摸丝袜的冲动。他的公司美女不少,好几个还若隐若无地暗示过,可是清水的心里有一个界限,有一个原则,所以,他一概无视。
清水开着车出了公司,上了公路。出门前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现在,他知道了。清水问:我可以来一下吗?我想见你。江雨有些紧张:你想干什么?我这边忙。我们可是说好的。
清水知道江雨的意思。两人讲好了,不伤害彼此家庭,一方提出分手就立刻不再联系。可是清水仿佛犯了毒瘾,一种欲望让他控制不住自己。
看见清水闯进办公室,江雨的脸立刻白了。她跟主任请了假,转身走出单位。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清水第一次到江雨的单位来。清水像一条狗,紧紧跟着。在街拐角,江雨有些恼怒地问:你想干什么?清水有些急切地说:去你公寓,我有事。江雨有些不甘心:咱们说好了,你不能强迫我。清水说:快点,到了再说。江雨叹了一口气,两人上了清水的车。
江雨住在县城唯一的一个女子公寓。进了屋,清水一下子抱起了江雨。江雨的脸红了:别这样,我好不容易才放下,我们都冷静一下好吗?清水仿佛没听到,把江雨放在床上,伸出手,慢慢地抚摸着丝袜,那种从指尖上传来的快感一下子充溢了全身。清水闭上眼睛,慢慢地抚摸着,这种感觉仿佛在飞。丝袜的纹理细致而且磅礴。抚摸着,清水俯下身去,慢慢地嗅着,那股诱人的体香简直沁人心脾。清水没有注意到江雨,江雨已经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江雨突然说:好了,别摸了,你等一下,我去洗洗。清水仿佛没听见,仍旧一边抚摸一边轻嗅花香。江雨终于忍不住了,从床上跳下来,脱下丝袜,脱下衣物,跑进了洗手间。清水看见江雨脱了丝袜,当然高兴,也从一种氛围中解脱出来,他拿起丝袜就跑。当然他也听见了江雨那句嗓门很大的喊声:回来,你回来。
清水拿到江雨的丝袜,心就平静下来。以前清水吸烟。现在,拿着丝袜,他敏感地觉察到手上的香烟味道对于丝袜味道的干扰。他放弃了吸烟的想法。他把江雨的丝袜叠整齐,放在裤兜里。走路,坐车,开会,他都会不自觉地摸一下丝袜。没人的时候,他会把丝袜放在鼻子边仔细地闻。
有很多事,很多习惯,都是培养出来的。习惯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
王静要上街,清水陪着。清水的左手始终在裤兜里,手指始终在动。王静面对面和清水说话,清水的左手不自觉把丝袜拿出来放在鼻子下嗅了一下,又迅速放进裤兜里。王静没看清,问:那是什么?清水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忙说:手绢。王静没往心里去。
回家,王静问:咱家的眉刀哪去了?清水说:干什么?王静说:废话,用呗。
清水说:你怎么又要用眉刀了,你不是用刮胡刀吗?眉刀在储物间里。王静把一盒眉刀找出来,看了许久,放在盥洗盆下面的抽屉里。那把银色的剃须刀随手扔进了垃圾袋。
看见王静用眉刀修眉。清水问:你怎么又用上眉刀了?王静有些不耐烦:你管了?
两人去连襟家吃饭。路上,清水迅速地把丝袜放在鼻子下面嗅了一下,又放进兜里。可是清水没在意,都是习惯性动作,谁知道叠好的丝袜打开了,乱了,长长的丝袜并没有全放进去,露在裤兜外半尺长。清水穿的是白色运动裤,那黑色的丝袜从裤兜里耷拉下来,就像一个长长的舌头,一舔一舔地在品尝什么,在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王静是上楼时才发现的,她看清了那是丝袜,就去扯。一扯,清水感觉到了。清水说:给我。王静问:这是谁的?怎么回事?清水说:我买的。王静说:有女人味儿。清水说:我天天摸,哪来的女人味儿。给我。王静说:扔了。一个大男人天天兜里放着丝袜,那是怎么回事。清水的脸一下子苍白了,仿佛失血过多,他一字一顿地说:给我,小心我跟你火。你要是想好好过,就痛快给我。王静从来没见过清水这样,只好把丝袜扔给了他,嘴里嘟囔着:什么破东西,还当个宝。清水把丝袜揣好,脸色才有点缓和:对不起,你不明白。
吃完了饭回了家,王静说,把那东西给我,一股味儿,我洗洗。清水立刻火了:你听明白了,你不要再给我提这件事。不用你洗,不许你碰,你记住了吗?
王静的眼泪掉下来了,转身走进了洗手间。
一个周末,王静说:送你一个礼物。
清水搂着她说:什么东西,还这么神秘?王静拿出一个红线香囊,说:这个给你。清水说:我要这个干什么?
王静不言语,把香囊系在裤鼻子上,而后从清水的左裤兜里掏出丝袜整理好,放在香囊里。清水的眼睛一动,抱住王静说:谢谢你,老婆。
王静说,明天买一套西服吧。清水问:干什么,我从来不穿西服。王静说:不穿也得买。
清水不穿西服。王静把西服做成个工艺品,放在卧室里,灯一亮,西服的棱角和气派立刻清晰如雕。王静说:我要看着那套西服和你做。
清水问:为什么?嘴巴却被另一张嘴巴堵住。
门厅的衣架上,那个装了丝袜的香囊鲜红如新。
田间的宫殿
天还没黑,堡子里老李家的锣鼓声就响起来了。田间忙喊妻子,你快点带孩子去,皮影戏马上就开始了。玉英有些不耐烦,说,皮影有什么好看的,哪有在家看电视有意思。田间说,不是让你看,是让你领着孩子去长长见识。这个班子是岫岩过来的,很有名气,让孩子也了解了解,体会一下在眼前唱大戏的感觉。玉英恼是恼,领着儿子冲着锣声响处走去。
李老太爷明天八十大寿。红白喜事,做寿生子,一般请个乐队,呜哇呜哇唱个两天也就不错了。李老太爷的三个儿子都是能人,一个在红旗镇当副镇长,一个在凤凰县当副县长,一个在省城做着大生意。做寿前,征求老爷子意见,老爷子就点了岫岩的皮影戏。哥三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劲,才从一个小山村里把皮影班子翻出来,尽管出场费是乡村乐队的十倍八倍,却也乐得让老爷子高兴一把。都在一个堡子住着,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大伙都上手,帮人就是帮己么。田间这两天忙前忙后的,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找车租餐具,拉沙子垫院子,打扫卫生,拉灯线,劈大柴,比平时在自己家干得还欢。田间自己清楚,当听说要演皮影,他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急切期待。
田间是一个农民,却对古小说有着深厚的痴迷。什么薛礼征东,薛刚反唐,三国,水浒,少西唐演义,瓦岗寨,这些评书故事,田间听过一遍就会记得牢牢的,讲起来头头是道,如数家珍。皮影一般讲的都是英雄好汉、才子佳人的故事,他当然错不了这个好机会,急三火四关了窗,锁了门,奔着人声鼎沸处跑去。
皮影还没有开始。幕布挂上了,mp4插在音箱里热场,流行歌曲正轰轰直响。阴历六月,正是外边坐着闲拉呱的好时节,天气温热,露天听戏纳凉,真是享受。这个堡子有年头没有听过皮影戏了。李老爷子说,他十岁那年听过,是堡子里的地主娶小老婆,从岫岩请的班子。一晃,好六七十年了。再过几年,这皮影可能就消失了。说着,老爷子长叹一声。
人多,幕布前坐满了人。本堡子的,甚至红旗街里的人都来了。摩托车像一只只扑火的虫子,到了演出场地边就没了声息。车停了,人就找个地方,或者站着,或者坐着,等着开场。田间挤到幕布底下,不顾后面人大声喊,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离幕布不到一米远,感觉就坐在幕布下面。
忽然锣声一响,mp4的音乐声停了,高处的灯泡灭了,只剩下幕布后边的光。人们一下子静下来,瞪大了眼睛。接着一个女人细致温软的声音依依呀呀唱起来。锣声,鼓声,二胡声,然后是一个女人的身影,一袖,一头,一脚,模糊,清晰,交替出现。而后,一个女人的侧身出现在幕布上。举手,颤颤微微,欲拒还迎;投足,小心翼翼,风摆柳,水荡波。走起路来,仿佛在云中飘,身子婀娜多姿。更可爱的竟是那张小嘴,会动,吐出一串串音乐一样的文词雅句。田间坐得近,只觉得那个驴皮小人儿活了,那真是毫发毕现,看得清清楚楚。小人儿有了笑,有了嗔,有了怨。他已经完全不在意唱词了,不在意叫好声,不在意所有的感觉。他只剩下一种感官,眼睛。
田间没读过书,他的眼睛又大又亮。晚间走路从来不打手电,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走山路,他仍然健步如飞,脚下生风。上山放蚕,打鸟打野鸡,一打一个准。他的眼睛有神,看得准,看得清。现在,看着近在咫尺的皮影,田间的眼神有些迷惑。他总觉得没看清幕布上那个女子的眉眼。他就又往前坐了一下,几乎坐在幕布正下方。幕布下边是几只忙碌的脚。田间仍痴迷地望着幕布上面的那个小人。可是那个小人在幕布上呆了不足二十分钟就下去了。田间急忙钻过幕布,唱戏的人喊,看戏的上那边,别在这挡道。田间忙躲到一边,借着那昏暗的灯光,他看到了那个驴皮小人。
那是一个格格。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的主角。最后灰飞烟灭,一个人投了河。现在,她的故事结束了,小人被挂在一根线上。那根线上,挂着几个人。一个将军,两个士兵,老头,老太太,几个身份不一的美人。这几乎就是戏班子所有的演员了,也是戏班子几百年来演绎的一个凄美的世界。
田间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格格。他偷偷走到格格面前,仔细地瞅着那个一搾多长的小人。比纸还薄的皮肤,比纸还薄的身子,几近透明。在微微的夜风下,身段婉转,轻轻摇曳,衣服鲜亮活泼。精细的刻画,让小人的身上洋溢着一股生命的气息。田间看到了小人的笑,抿着嘴,仿佛害羞似的转过身去。看到了小人的心跳,像一把鼓槌在敲打着那单薄的身子。田间迷糊了,他有些分不清这是一个假人,还是一个真人。他实在忍不住,就伸出手去,他想感受一下小人的皮肤,他想摸摸小人儿。
一只苍老的手挡住了田间颤抖的手。
是老板,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老人笑着问:咋了?想看看?田间的脸红了,说,这个小人儿太招人喜欢了,我想摸摸。老人笑了,那可不行。这个小人儿是有仙气的。俗人摸了,再演出时就没有了气韵。田间忙问,一会儿她还上台吗?老人说,一个人的戏是有数的,演完了就不会再上台了,直到下一场戏开始。田间说,我只想看她。老人说,那可不成。戏和生活一样,永远不能一个人演。田间脑子一转,忙说,能把这个小人给我吗?老人有些严肃,孩子,这是我们的饭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我们的守护神,怎么能给人呢?田间一想,也是。就问,我买呢?老人无奈一笑,小伙子,你买这么一个假人干什么呢?一块驴皮而已。田间说,不是,大叔,我喜欢这个小人,你开个价吧。老人说,对不起,我们不卖。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个小人你给多少钱也不会卖的。田间说,只要你有个价,多少钱都行。老人说,你走吧,我们还要演出呢。
戏演完了,玉英喊田间回家吃饭,他不走。直到人家把小人收箱,上了锁,田间的眼神才拐回弯儿。玉英看他神不守舍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骂着,叫哪个狐狸精把你魂儿勾走了?她以为田间迷上了戏班子里那个年轻的大姑娘。田间也不说话,回到家,上了炕,望着天棚两眼发光。玉英说,你的魂儿叫妖精勾走了?发什么疯,快点睡觉。田间叹了一口气说,不行,我一定要弄到手。玉英忙问,你要把什么弄到手?田间说,就是那个驴皮格格。玉英不禁大笑起来,一个假人,要她做什么。田间说,你不懂,你不明白。明天我去买回来。玉英说,人家挣钱吃饭的家什,凭什么卖给你,你别做白日梦了。玉英知道他的心思,也就放心睡去。田间也不做解释,依旧像个植物人,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直到天亮。
田间推了玉英一把,说,你把孩子照顾好,我要出门几天。事办成了,我马上回来。说完披了一件衣服跑出了门。玉英穿上衣服撵出来,人早没影了。玉英一屁股坐在大门旁边,大哭起来。
田间是追戏班子去了。
田间只说上岫岩走亲戚,死皮赖脸上了戏班子的车。到了岫岩,人家让他下去,他也不下,仿佛就是个无赖,打不得骂不得的样子。大家也没办法,反正他一个人,谁也不怕他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拉着他走,到了戏班子的老家马阳村。田间什么脸面,什么人格,都不要了。帮着卸车,收拾家什,跟在老板后面,一口一声大叔。老板姓关,关老汉看出田间也不是什么坏人,不过是钻死胡同里出不来了。老汉也不说破,仿佛田间就是自己家孩子,干活喊一声,吃饭喊一声,没有冷淡的意思,也没有热情的意思,就当家里来了个帮工。
田间在老人家住下来。什么活都干,上山放蚕,下地掰烟。遇到有人请戏班子演出,田间就是过节了。他既是搬运工,又是格格的铁杆粉丝。一晃十天过去了,老人说,你也该回家去了。田间说,我没别的想法,就是想买这个小人儿。老人叹口气,一块驴皮,一个假人,你买他干什么。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拿回去还是个累赘。田间说,这你不用管,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拥有一件东西的愿望,你就成全我吧。老人说,跟我在一起,这个小人能唱,能跳,能食人间烟火,能有生龙活虎的灵气儿。到了你的手里,不就死了吗。田间忙说,不能不能,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决不让她受气受累。老人说,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田间就跪下了,说,大叔,只有你能救我了。老人问,怎么了?田间说,看见她之后,我就没有魂了,如果得不到她,我可能很快就死了。您就成全我吧。老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叹口气,走了。
又一个十天过去了。田间明显瘦下来。老人说,看得出你是一个性情中人,这样吧,我就当是嫁女儿吧。找个好日子,我把格格嫁给你,你就领回去吧。田间听明白了,急忙跪下,谢谢您了,谢谢您了。
老人召集来戏班子成员,简单说了这个事儿,其实大家对这件事感到很不可思议。老人动情地说,咱们班子从来没有嫁驴皮女儿的先例,这回我就破例了,咱们要好好庆祝一番。按照当地的风俗,新娘是要穿绸袄的,上街里买来红绸,做了一件精致的绸袄,给格格穿上。让田间和小人儿坐在一起,向关老汉行礼。而后,那些平日里拿锄头、拿镰刀的手演奏起欢快的曲子,吹拉弹唱,边歌边舞,闹腾了一上午。中午大家向田间贺喜,又敬老人家,直喝到日落西山。
第二天一早,田间上路。老人说,从今往后,我这个女儿就交给你了。我也不要钱,只求你每年大年初三女儿回娘家那天,带着格格来看看我。田间急忙点头称是。
坐车到了县城,田间想,回家格格得有地方住啊。他就在街上找。猛然就看见了一个工艺品店。他脑子一动就进去了,一个似乎为他准备的金碧辉煌的宫殿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上摆着,却只有方便面箱子那么大。问了价,三百元。田间没回价,打了包装,拿了就走。
离家二十多天,田间回来了。以为玉英会闹,玉英却很平静。玉英访听了,大体打听明白了田间的事,让一个假人迷住了,像个孩子。找大神看了,大神说那是一场孽缘,对家庭和生活没有影响,玉英才把心放到肚子里。这么多天,家里的农活一点没有落下。窗明几净,猪长膘了,孩子长高了。田间很感动,也很愧疚。把那个宫殿放好,把格格放进去,摆在屋子正中间的位置。然后,田间有意补偿玉英,又是下厨房,又是打扫卫生,嘴里的小调一直没停。晚上上床,又是一条好汉,直到玉英求饶,两人才在汗水里一起飞起来。玉英搂着田间,喃喃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心就放下了。
田间做了一个纤维板箱子,用铝合金镶了边,把宫殿放进去,柔弱无骨的格格一脸倦容。
上地里掰烟,宫殿就在地头放着,累了,点燃一支烟,望着宫殿里的小人,一丝笑容就浮上脸,干活就有了力气。上山放蚕,宫殿就放在窝棚里,累了,喝一口水,痴想着,仿佛一块电池充了电,电池就有了能量,田间就小跑着去干活。
田间走到哪里,都背着木盒子。久了,大家都知道他背了一个宫殿,宫殿里住着一位格格,却都说他疯了。田间也不在意。如果在街上看见一个男人背着一个箱子在走路,那一定是田间。孩子见了,就会唱:我是一只小蜗牛,背着房子去旅游,刮风下雨都不怕,躲进小屋乐悠悠。田间就笑,路人也笑,就问,和你的那个格格睡过觉吗?田间就火了,转身就走。
一个年龄相仿的朋友,偷偷把宫殿藏了起来。田间立刻报了警。没找到,两天,田间一口水没喝,一粒米没下。朋友听了,觉得玩笑开大了,又偷偷把宫殿放回院子里。田间看到了,仿佛被打了兴奋剂,一下子就好了,也能吃了,也能喝了。玉英看明白了,这宫殿就是田间的命。每天早上都帮着抹一遍,田间搂着玉英亲了好几口。玉英想,好赌的喜欢麻将,好喝的喜欢白酒,田间好这个。这个就是田间的麻将,田间的美酒。
每年大年初三,田间一定要带着宫殿去岫岩。玉英也不恼,有时还一起去。给老人买双四彩礼,两盒蛋糕,两盒糖果,两瓶老窖,两筐水果。老人十分欢喜,对田间说,我女儿有福啊,跟着我风吹雨淋,东跑西颠,还得听风言风语。跟了你,住宫殿,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你是一个有心人啊。田间也很高兴,就喝酒,就醉。
醉了,田间就住进了宫殿。
那宫殿面南背北,方圆十里,金碧辉煌。却只有两个人游弋其中,细听,隐隐有咿呀的歌声传来。
爱上红鞋子
危机往往是无声的。
你感觉到了,却看不清楚。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周围的空气有爆炸的可能。一种窒息,一种从四面八方挤过来的力量会让你喘不过气来。这可能是战争的前奏,还没有枪声,可是大地上的村庄已经空无一人。这可能是公司减员前微妙的气氛,本来都是八方笑脸,可是冷不丁没人同你打招呼,彼此都讳如莫深的样子。
还有,就是婚姻。
吴琴就深深地感受到了婚姻的危机。和丈夫结婚十年,感情说不上好,可是孩子已经上小学了,丈夫也按时回家。可是凭女人的直觉,吴琴感觉到一场感情的漩涡已经缠上了宋伟。她呢,就像是漩涡边水面上的树叶,旋转,流动或静止,或者柳暗花明,或者坠入深渊,她看不清楚。自小就依赖性很强,连结婚买行李、订婚纱都是母亲出面张罗的。结婚以后,她就像是宋伟身上的藤,伸开四肢,肆意而小心地生存着。现在,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所以,吴琴常常走神。女人走神,要么是坠入爱河,要么是坠入深渊。吴琴就感觉到了坠落,她几乎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只能任由自己像一个自由落体,向那个深渊坠去。她的恐惧让她想抓住点什么,哪怕是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宋伟要去东汤温泉游泳。东汤是县内新近兴起的一个温泉小镇,许多城里人周末开着车去游泳,健身祛病,很时尚的休闲方式。宋伟约了朋友,让吴琴一起去。
那是一家星级宾馆的游泳池,很大很热闹。有专门的游泳教练,一个小时三十元。大家都第一次来,吴琴说什么也不下水,她说她害怕水,对水有恐惧症。宋伟喊来教练,一个三十多岁的健壮男人穿着三角短裤跑了过来。宋伟说,今天,你负责给我老婆教会,说完一头扎进水里。
吴琴第一次穿泳装,看到男人几乎全裸的身子,一种本能的排斥感,让她立刻做出决定,马上上岸。到了休息区,坐在桌子旁,要了瓶果汁儿,慢慢喝着。男教练跟着走到桌子旁边,说,那位老板让我教你游泳,这是我的工作,请您成全一下。吴琴的眼睛在泳池里翻找一个人,她完全无视对面男人的存在。宋伟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躺在浅水区,放肆地谈论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大笑起来。宋伟站起来,冲着一个女人走去。那个女人也是游泳教练,很漂亮,皮肤很白。不知宋伟说了什么,两人走向深水区。女教练似乎在做示范,把着宋伟的胳膊和手。吴琴心里有气,可是却只有沉默。宋伟你没必要在大家面前这样,这能说明什么,是我无能,还是你很有力度?吴琴转过脸,就看到了男教练一脸憨厚的笑。
男教练说,我陪您游泳吧,这里的水富含矿物质,美容养颜保健,功能奇特。吴琴嘟囔了一句,净吹牛。男教练说,走吧,下水吧,花钱了不下水,钱就白花了。您害怕,可以在浅水区泡澡。吴琴扭头,宋伟和那个女教练并排躺在浅水区,她赌气地说,走,你领着我。
两个人下了水,在浅水区坐着。男教练说,他姓李,是个在爱河边打渔的农民。农闲时或旅游旺季就到游泳馆当兼职教练。吴琴白了李教练一眼,心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吴琴心里的敌意少了,目光也柔和了。宋伟和女教练已经没了影子。李教练说,我教你游泳吧。吴琴说,不行,我怕水。李教练说,没事,我保护你。吴琴想了想说,那好,你可得负责啊。李教练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李教练详细讲解了蛙泳的要领,并做了示范。然后让吴琴游,他则双手抬着吴琴的腰。在男人双手碰到自己腰的一瞬间,吴琴的脸红了。除了丈夫,还没有第二个人摸过自己的腰。她心虚地瞅了一眼四周,大家都忙着玩忙着闹,没人在意她。吴琴的心放下来,在李教练的双手的帮助下,像青蛙一样张开了四肢。她的心思一半在动作上,一半在那双陌生而又粗糙的手上。反复几个回合,吴琴对游泳有了感觉。李教练不声不响地慢慢地松开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只是象征性地抬着吴琴的腰。两个人配合默契,一个游,一个走,在池子里一会儿一个来回,非常认真。吴琴有一种飞的感觉,没想到游泳竟这么容易。李教练说,妹子,你的悟性真好,这么快就学会了。吴琴有些得意地笑了。突然吴琴感觉到扶在腹部的手消失了,一侧脸,李教练在身后两米多远的地方正冲着她笑。没人保护自己,吴琴第一反应是呆了一下,然后她就像一个突然疯了的人,在水里噼里啪啦挣扎起来,没命地大叫。李教练愣了一下,从水中一下子冲了过来,一把扯起吴琴。吴琴已经不会站立了,一下子将李教练紧紧抱住,仿佛李教练就是那个永不沉落的救生圈。所有人的目光探照灯一样刷地一下子集中到两个人身上,吴琴冷静下来,瞅瞅四周,脸立刻像一张挂在水面上的红布。
吴琴喝了好几口水,她仿佛是个小姑娘,一个劲儿小声埋怨李教练。李教练则一个劲儿地赔不是。两个人在休闲椅子上喝着果汁儿。宋伟和女教练还是没有踪影,这让吴琴有一种针扎似的耻辱感,她沉浸在自己的怀疑和猜想中。
说说你吧。李教练说。吴琴反过味儿来,苦笑一下,说,有什么好说的。
李教练说,你怎么能这么怕水?我很难理解。吴琴喝了一口果汁儿,有些后怕地说,我曾经溺水过。李教练说,真的?吴琴说,是的。我们那儿有一条小溪,叫龙山溪。那年洪水过后,我们几个孩子在水里玩。我妹妹让水冲走了,我去救,也掉进一个大坑里,后来让一个解放军救了出来。李教练说,怪不得,我还纳闷呢,你怎么能这么怕水。你先生很开朗,把这么漂亮的妻子甩给我。不过,你别担心,说来,我也是转业军人。一会儿还学吗?
吴琴心里的恼恨又来了。宋伟是发情期,他是故意演给我看的。美女游泳教练,之后还会有什么?这个婚姻,还能走多久呢?吴琴的脸上有了阴云,有了风,仿佛要来一场阵雨。李教练忙说,咱们下水吧。
两个人下了水。李教练的手又扶在吴琴的腰部,吴琴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女人对男人的感觉。吴琴的脸红了,好在是在游泳,没人看见。
生活中的被动往往有着强大的惯性。比如吴琴。吴琴就是一个处处被动的人。恋爱,是宋伟追求她;结婚,是老人定的大事小情;工作,先是分配到一家企业,再后来变成全职太太。虽然宋伟这个老板不大,每年能有个二三十万的收入,在这个北方的小县城生活的已经不错了。
发现宋伟有意冷落自己,吴琴的心就一直沉到了底。如果没人来拯救,她就会一直像一口深井里的青蛙,安静地呆着。如果宋伟把井盖盖上,她也许就会从地球上消失。她从没有主动过,连生存都是被动的。但是今天,吴琴的心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她的脸竟然红了,教练的手放在她的腰部,她竟然有了一种沉醉的感觉。这种感觉仿佛射进深井的阳光,一个叫吴琴的青蛙有了表达的欲望。
吴琴笑了,一个游泳的女人笑了,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宋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那里吸烟。吴琴的笑,宋伟看到了,宋伟的心被一朵云遮住了,脸上的温度就降下来了。
第二天,宋伟有事。吴琴说,我今天去游泳。宋伟想起吴琴的微笑,心里就有了波动。宋伟说,改天吧,我陪你去。吴琴说,谢谢,我自己有腿。说完就出了门,宋伟站在那里,他想发火,吴琴的举动让他受不了。有史以来,宋伟的话就是吴琴生活里唯一的准则,今天却不好使了。
李教练在。
吴琴跑过去说,今天我要学潜泳。李教练点点头。
吴琴新买了泳装,是那种露得比较多的那种。这种前卫的泳装,在这个游泳馆只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敢穿。李教练的眼神仿佛涂了胶水,看到哪里,挪开都不容易。吴琴三十出头,正是娇艳欲滴的年纪。
讲了注意事项,李教练又做了示范。李教练说,潜泳的关键是要学会憋气。让吴琴站着,把头放进水里。吴琴照做。让把眼睛睁开,吴琴就看到了一条健壮的腿。然后,吴琴和教练比谁在水里憋气时间长。两个人在水里对望着,吴琴的眼睛眨呀眨。
练得差不多了,吴琴的信心高涨,一头就扎进了水里。然后吴琴就又溺水了。乱扑腾站不起来,尽管水不及腰深。李教练一把把吴琴拉起来。吴琴边吐水,边紧紧抱住那条胳膊,气喘吁吁地说,不行不行,我的头一放进水里就要喘气。李教练说,刚才练得时候不是挺好吗。吴琴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挺了一会儿,吴琴又下水,还是,在外边不喘气,头一进水就喘气。气得要哭。她控制不住自己,只要头一进水,她立刻有种恐惧感,立刻就陷入了无助状态。吴琴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李教练说,这回,你把着我的手下水,眼睛别闭上。把着李教练的手,吴琴慢慢把头放进水里,在一瞬间,她正要慌得时候,她的眼睛看到了那条健壮的腿,看到了一双红鞋子。
遥远的记忆一下子被打开了。是的,就是这双红鞋子,把童年的吴琴从水里救了出来。尽管多年过去了,很多细节已经忘记,可是那双从水中奔自己来的红鞋子,在自己挣扎着睁开双眼的一瞬间,来到了自己的眼前。吴琴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李教练的红鞋子,不,不论谁的红鞋子,都是吴琴内心深处的依靠。现在,吴琴仿佛穿上了救生衣,用上了保险带,她再也不怕水。她围着红鞋子转圈,然后站了起来。李教练高兴地说,你学会了。吴琴的脸红了,说,喊什么喊,先谢谢你,谢谢你的红鞋子。也不做解释,又一头扎进水里。
现在,叫吴琴的青蛙变成了一条鱼。
鱼围着红鞋子自由地游着,仿佛试探那条腿是否活着,鱼伸出了手,轻轻抚摸着那双腿。那双腿在水中颤抖着。吴琴大笑着冲出了水面。她看到了宋伟铁青着脸站在不远处,好像是来了很长时间。
吴琴拉着教练的手说,你知道吗,我爱上你了。李教练忙说,这不太好吧。我有老婆孩子。吴琴说,那我不管,我的爱和别人无关。李教练说,可是我得负责任。吴琴说,爱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只是爱上了你,爱上了红鞋子。
这双红鞋子是一双专业泳鞋。多年以前,吴琴在水里看到的是一双红布鞋。
宋伟冲了过来,一把扯住吴琴,说,回家,我有事儿。吴琴笑着说,你先把学费付了。宋伟扔给李教练三百元钱,眼睛瞪得像铜铃,仿佛想把李教练吃了。李教练呆住了,不明白什么意思。
吴琴冲李教练摆摆手,她的心一下子从井底来到了山顶。其实,每个人的风景都有着不一样的美。
现在,好像宋伟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