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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花儿”词作家冶进元

2011-08-15吴红燕

群文天地 2011年7期
关键词:唱词花儿老师

■ 吴红燕

无论是田间地头喜爱“花儿”的男男女女,还是常在“花儿”会上一展歌喉的“花儿”把式,在专门研究“花儿”艺术的学术理论界,只要提到“花儿”,人们就会想到冶进元。作为一名活跃在民间的“花儿”词作家,他编写创作的许多“花儿”唱词已经广为传唱,成为青海“花儿”中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

幼时的冶进元,母亲早逝,父亲以卖粽子为生,贫穷的家境使冶进元过早地品尝了生活的艰辛。有一次外出的冶进元跟随一帮卖煤渣的车户,一路痴迷地听着车户们的“花儿”对唱,不知不觉间已离家很远。幼小的他虽然担惊受怕地一个人回了家,然而“花儿”艺术带给他的心灵震撼也许从那时起就濡染着此后竭尽一生对“花儿”的深沉挚爱。

天资聪颖的冶进元对各种“花儿”小调过耳不忘,不论在开荒的农场还是矿区工地, 不论在远离家乡的新疆或是在寂寞漫长的旅途中,冶进元总是以他丰富多彩的“花儿”演唱为父老乡亲送去精神慰藉。随着生活阅历的丰富,通过对世事人情敏锐地捕捉体察,冶进元不断地在生活中提炼自己的艺术创作,开始成为了一位优秀的“花儿”编词家,并且在民歌、贤孝、曲艺等方面亦多有涉足,佳作迭出。1979年出版的《青海省花儿集》,收录有从冶进元处搜集整理的大量优秀的“花儿”,同年青海省民歌调演,冶老师新编的三百多首“花儿”唱词被“花儿”王朱仲禄发现,朱老赞不绝口,视为珍品收藏。

冶老师编词的许多流传于甘青宁等地的作品,如《沙娃泪》、《花儿问答》、“花儿”擂台((三)、(四)集》`,《童养媳》、《走西口》、《红樱桃》、《阳欢乐》、《赞青海》、《解放大西北》、《禁烟歌》、《马五哥》、《方四娘》、《十二月牡丹》、《拉夜川》、《新编三闪直令》等,或针砭时弊;或述说生活悲喜苦乐;或对新生活真情赞美;讴歌正义、劝化人心;比兴影射、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冶老师最为奇绝过人之处,就是即兴创作,目中所见、耳中所闻、心中所念,他都能信手拈来、出口成章,且琅琅上口、一语中的,说尽世相百态,极尽“花儿”说唱艺术的魅力。2003年“花儿王子”马俊老师率团到青海省平安、化隆交界处的寺演出,我作为伴奏随行,冶老师也随行演出。演出期间,几个当地的妇女和冶老师对歌,我赶紧拿笔记录,在此之前冶老师曾盛赞过我的记录速度,可是那天,我即使用我最快的速度也赶不上冶老师睿智敏捷的即兴编唱。围观的群众一次次为冶老师奇妙精绝的编唱问答喝彩,冶老师妙语连珠,风趣诙谐的唱词逗得乡亲们一阵阵哈哈大笑。最终那几个妇女甘败下风,落荒而逃。冶老师拈着他那可爱的山羊胡子好不得意。

峡群瓦窑台的加西番,/辫辫上没续个箭线;/娘老子撇下时十二三,/命苦者没学下个少年。

河里的石头翻三翻,/上下里转,/反里正里地转哩;/隍庙里跪下者抽了个签,/算下地端,/峡群寺遇个面哩。

我是正正经经的老百姓,/本本分分地做人;/谁是谁非我不争,/教留给后人们去评。

我老汉今年六十三,/好给了半辈子少年;/没有个朋友心不宽,/老头上耗一回旦旦。

眼看对手败下阵去,冶老师仍然“不依不饶”:

盘盘的路儿上盘上来,/清风儿吹上个雨来;/把我的好少年还上来,/把你的杂烂板取来!

当冶老师在台上感到寂寞时,就会向观众席发起挑战寻找对手:

蜘蛛拉下的八卦网,/嘴馋着吃苍蝇哩;/把你一肚子的少年哈不唱,/坐下着听香瘾哩。

山西原生态民歌王石占明的演唱真实自然、清纯感人,时而高亢苍劲,时而如行云流水般醉人,他演唱的山西民歌《放羊调》、《桃花红,杏花白》倾倒全国观众,直逼人的心灵,是他生命里流淌的歌,被誉为“未来歌坛最具潜力的演唱大家”。但他的演唱在其父(也是一位优秀的民歌手)看来,石占明在即兴编词演唱方面比起父辈歌手已经退化很多。这个问题同样存在于青海年轻一代的“花儿”歌手身上。在我所接触过的“花儿”歌手当中,论即兴编词现场创作能力,冶老师是最为出色的,可以说登峰造极、无人能相媲美。

当年在各地的“花儿”会上,人们经常能看到冶老师和马俊师徒同台演出的动人情景。在紧张激烈的“花儿”对唱、擂台赛中,冶老师经常在后台给爱徒马俊面授机宜,一次次用他精彩绝伦的现场创作演唱“化险为夷”。

他的“花儿”唱词,语言形象洗炼、干净利落、通俗流畅明白如家常;声韵合律、音节流亮悦耳和谐;对仗自然天成、章法绵密谨严;逻辑严密,句句表意递进、无懈可击;唱词与曲令的结合相得益彰、巧思妙构、宛若天成,极富歌唱性并具有浓烈的群众语言特色。其语出诙谐,性多戏谑。由冶老师作词的“三闪直令”自问世之日就是“花儿”会上的必唱曲目:

大河沿上的麻石头,/一头儿尖尖,/一头儿扁扁,/尕磨上能当个底扇;/我背上了走,/手拿的麻绳太短。

尕妹给我绣给的是满腰转,/褐子的边边,/里子是毡毡,/牛毛俩扎给的牡丹,/我穿上了走,/人前头显你的手段。

给尕妹买给的白冰糖,/手巾里包上,/怀儿里揣上,/袖筒里筒上,/我等在个你走的路上,/人伙里望,/不见你“花儿”的影像。

冶老师爱喝酒。他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有一年冶老师随马俊老师到临夏演出,当地的“花儿”迷们在演出结束后把冶老师请到家里,一番畅饮之后让冶老师说唱“花儿”。一连几天,有备而来的临夏人把冶老师的“花儿”搜罗倒尽。所以民间有一种说法:甘青宁几省的“花儿”十有八九都是冶老师所编。

凡有井水处,即有冶翁词。贩夫走卒、引水卖浆者,以聆听冶翁一曲而后快;沽名钓誉者、剽珠窃玉者,以得冶翁一词而自荣。

他真是河湟“花儿”草根作词家,杨柳岸上艄公,风月楼中花匠。

宋有“奉旨填词柳三变”、“好之者无以复加”,柳词“一时动听,散布四方,东坡、少游辈继起,慢词遂盛”(《乐府新论》),而河湟“花儿”词坛幸有一个冶进元遵奉顺应民意填词作唱。他选择了“花儿”,“花儿”塑造了冶进元。可以说他这一生就是为“花儿”而生。

盘古王出世造地面,/到处里,/又造化了万水千山;//唐诗宋词震文坛,/民歌里,/好不过青海的少年。

冶老师一生贫寒,但他的“花儿”中有很多表现了他对国计民生、公益事业的热切关注:

九曲的黄河十八道湾,/湾套湾,/三江源有我的家园;//想唱的“花儿”有万千,/随口儿漫,/端唱个开放的今天。

人大的精神放光芒,/温家宝讲,/他指正了前进的方向;//扶贫帮困地奔小康,/党中央,/时刻为农民着想。

石崖头上的山丹花/长不大,/在石头的缝缝里挣扎;//把失学的儿童帮一把,/钱算个啥,/你的美名儿青史上留下。

冶老师为南北山绿化写道:

过去没水的干北山,/拉羊皮连草都不沾;//退耕还林的治荒山,/这几年,/干北山变成了果园。

冶老师的一首讽刺“花儿”:

丝光袜子花篮儿鞋,/怪不怪,/把好脸面抹成了妖怪;//连一句普通话说不来,/还学老外,/开口就是“咕嘟啦拜拜”。

除了“花儿”,在2003、2004年间,由冶老师口述,我还记录了冶老师熟谙于心的流传于民间的大量歇后语、谜语、歌谣。

冶老师的“花儿”唱词最具魅力之处就是其浓烈的群众语言特点和突出的歌唱性。他的唱词在群众中久唱不衰且大都已成传世经典。在这方面很多新创“花儿”唱词只能望其项背,自叹不如,或是唱词音韵格律蹩脚拗口,或是流于口号化脱离群众的语言特点。很多唱词写出来却没人唱,可是冶老师的唱词每一首都极受欢迎、传唱不衰。他是“花儿”词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正来自民间的一代大师。

当年我如饥似渴地记录冶老师的“花儿”时,老人开玩笑地说:“丫头啊,我的“花儿”你写三天三夜也写不完啊。”拿一句“花儿”唱词说,真格是“好花儿一肚子两肋巴”。

2003年我为冶老师在《青海广播电视报》上写了一篇人物小传,当时的该报编辑——青海省著名作家龙仁青老师来到当时的儿童公园亲自为冶老师拍摄了一张彩照,图中冶老师头戴小白帽(冶老师是青海回族),站在一片姹紫嫣红的花丛中右手置耳后引颈高歌。

当时的冶老师尽管饱经世事沧桑、生活无着,但仍然乐观豁达、才思敏捷,为他所热爱的“花儿”仍笔耕不止。

一次他给我讲“花儿”唱词“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时,一曲未完,当讲到俞伯牙得知钟子期已病逝不在人世时,他自己已老泪纵横、哽咽不止、泣不成声。我也唏嘘不已。

俞伯牙弹琴钟子期听,/知音的人,/三江口拜下的弟兄;//你去了嫑忘掉苦命的人,/苦命人到死了也忘不掉你们。

他几乎是哭着说唱了这首“花儿”。

“唱起个曲儿心里酸,唱完个曲儿了泪不干。”

我现在回忆这一幕时在想,如今的多少演唱又有几人能做到这样呢?所谓舞台就是一件件奢华演出服和美女歌手们漂亮脸蛋的比拼,何处寻找这份真挚的感动和深情的泪水?所有的艺术都一样,只有感动了自己才能感动别人。“歌由心生”,声情并茂是歌唱的胜境,而许多演唱只有声而少真情,只有音而无乐,所以唱也就唱了,而不能打动听者。那么冶老师的“花儿”唱词之所以广为传唱,也是一个道理。因为唱词道出了最真实的、最自然的心声。他大智大慧、洞察民心世态,并将这一切完美地融入河湟语系,呈现给他所热爱的民众。冶老师每写一词、每唱一曲,他都是用整个心灵和全部感情投入在创作、在演唱。

就是这样一位为“花儿”艺术倾尽毕生心血做出巨大贡献的老人,现在却晚景凄凉,疾病缠身,行动不便,没有任何经济收入。

曾经有一次,“花儿”歌手张存秀的爱人赵师傅劝冶老师:“冶老师,我要是你就选择放弃“花儿”,你要是干点别的肯定比现在好。”但冶老师只是憨笑着不语。

能舍金来能舍银,/舍我的“花儿”是万不能;//舍了金山舍银山,/舍我的“花儿”是万难。

就这样,冶老师安然于一份放弃,固守着一份超脱,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花儿”。

冶老师有一首“花儿”这样说道:

水有源来木有本,/有房子就有主人;//传下少年的是老百姓,/留给世上的人宽心。

无名有品、无位有尊。一切真正的文化与历史,真正的归宿在民间。中华民族的文化主脉,正是靠着这世代的无名布衣传承于山河大地、子子孙孙,因此而植根于民间的布衣,就是保存有独立人格和本色文化的人。可每当我们接受了一些教育、走进城市后却往往远离了曾经哺育我们的文化母液,之后又迷失于另一种寻找。当找回她的那一刻,也就找回了魂。

冶老师就是这样一位来自民间又倾尽一生反哺回报于河湟民众的草根大师。他一生别无他求,只是近乎痴狂而执着地拥有着“花儿”。而“花儿”在河湟百姓心中是“心头肉”,是“护心油”。冶进元无疑是“花儿”最忠实的守望者,他和“花儿”、和爱“花儿”的广大民众血肉相连、水乳交融、鱼水情深。他是诗人,才思如泉涌,字字胜珠玑;但他又是青海山乡最底层的乡言俚语最生动鲜活的代言人。两种原可能大相径庭的语言和文化在他身上体现得浑然天成、完美无暇,闪耀着动人心弦的奇异光辉。

根有多深,树就有多高;

情有多深,歌就有多长。

说他穷,他在物质上很清贫;他的精美唱词捧红了一个个“花儿”唱家,可他的手机打十次至少有五次是停机。

说他富,他可是大富翁,他是“花儿”艺术的一座富矿和宝库。他对“花儿”唱词格律和群众语言的熟练驾驭和运用自如,对众多“花儿”曲令尤其是平时很难听到的许多曲令的准确演绎无人能敌、自成一家。

“花儿”词坛,只有一个冶进元,他是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

冶老师是我们青海“花儿”金不换的宝贝!

在唱着、听着冶老师那绝美精妙的“花儿”时,有谁想到它们的作者呢?我常在想,如果没有了冶老师的“花儿”词坛该是多么寂寞!谁来为我们的父老乡亲们编词写词、谁来直抒河湟百姓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在这个深夜,在电脑前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在想冶老师,想已离我们远去的“中国花儿王”朱仲禄。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难道我们永远要重复上演让一位位大师生前落寞身后却极尽哀荣、薄养厚葬的一幕,留下一个个难以弥补的痛惜和遗憾吗?

在2009年10月11日晚青海剧场举办的《朱仲禄花儿作品音乐会》上,我就曾感慨良多、几次垂泪。无论从举办规模、演员阵容、观众容量,都令人遗憾。我想仅从演员表演方面应该有胡松华、姜嘉镪、王宏伟演唱的《上去高山望平川》、《下四川》,应该有马思聪改编的无伴奏“花儿”合唱,有鲍惠荞的钢琴组曲《花儿拾零》,但无论怎样,歌王已西去,再也听不到了!怎不让人痛彻心扉?

当音乐会结束散场,我随人流走出剧场时,我看到这样一幕:在剧场外面的大厅,站着一群民工模样的人,看到我们出来后,很失望地小声说:“完了,我们来晚了!看不上了!”

深秋高原的傍晚,已是寒风瑟瑟,但是当他们来不及擦一下工地劳作带给他们的一身泥浆和汗水,甚至来不及吃一口饭空着肚子就在暮色中赶到剧场时,却因为没票而无法进入剧场观看“花儿王”的“花儿”音乐会,聆听他们心爱的“花儿”。

在朱仲禄先生“花儿”作品音乐会上,舞台大屏幕上赫然几个大字“老百姓的艺术,平民的文化”,可是“花儿”作品音乐会却把“花儿”最忠实的、最基本的百姓观众拒之于门外。

我当时真想上前和他们说点什么,可我弥补不了他们的失望和遗憾。我很难受。

冶老师能看到“冶进元花儿作品演唱会”吗?

独守寒灯,茕影相吊,晚景不堪卒睹。念一代花魁花开花落两不知,叹一卷词脉自生自灭掩荒丘,令人叹惋。百年之后,冶氏一派词脉将湮灭无踪,徒留几句小儿黄口以讹传讹,唐突神韵,作贱口耳。惜乎慨乎!

冶老师,我有几年没有见到你了,当年追着你记“花儿”的丫头现在也把“花儿”作为了自己的最爱,我真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再为我们留下更多更美的“花儿”!

有一幅情景时常浮现在我眼前,让我久久不能释怀。有次我下班乘坐公交车路过西宁小公园十字,透过车窗我看见在如梭的车流中冶老师孑然一人跌跌撞撞地走着,黄昏的风卷起了他单薄的衣着。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在这个冬夜,冶老师,你能否安眠?你冷吗?丫头想你!我想为你烧一笼暖火、端上一杯热茶、再做一顿你爱吃的羊肉尕面片。

在这个冬夜,我流泪不止,为冶老师,为我热爱的河湟“花儿”及所有的那些民间艺术。它们曾经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美好、快乐和温暖。尽管有的正在悄然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

滕晓天先生曾说,青海高原上有一种十分普通的野菜叫苦苦菜,它涝旱不死,饱经风霜,药杀难灭,铲除不亡,盛时为华贵大宴点缀,灾年却成百姓食粮。在上世纪60年代初惊心动魄的“三年自然灾害期”,它又充填了多少百姓的辘辘饥肠,挽救了多少苦苦挣扎的生灵免于死亡。当人们忘记它时,它又会盛开金黄耀眼的小花,把高原的春色扮靓。

其实,从小耳濡目染的山歌“花儿”,犹如高原上的苦苦菜。旧时高原上文化贫乏,尤其是广大的山乡,鲜有娱乐,那一首首如泣如诉的“花儿”,不正是霜雪难杀、生存顽强,用不屈不挠的生命,慰藉穷苦百姓心灵的精神食粮。“花儿”和苦苦菜一样,集中体现了高原上百姓的草根情结。

冶进元就是这样一位草根大师。

此刻我只想到一个词:抢救!抢救冶老师和他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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