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
——柳大郎
2011-08-15辽宁刘志铁
辽宁/刘志铁
乡村人物
——柳大郎
辽宁/刘志铁
柳大郎是影匠。柳大郎唱影不是祖传,是半道学的。柳大郎他爷爷是赶驮子的,走口里,一年一个来回。上秋的时候,贩山货去口里;入了冬,再从口里贩布回到口外老家。柳大郎他爷爷四十六岁那年,从口里赶着七八头牲口,满载着各种上好的花布往家走,走到青龙河菠萝树一带遇到了土匪,不但劫了财物,还差点送了命。柳大郎他爷爷吓破了胆儿,就此罢手,再也不赶驮子了。不但自己不赶驮子了,也不让儿子赶驮子。不让赶驮子,柳大郎他爹就给邻村的“郭记豆腐坊”当了学徒,学做豆腐。三年学成后,柳大郎他爹也开了个豆腐坊,叫“柳记豆腐坊”,打出了自己的旗号。“柳记豆腐坊”做的豆腐远近闻名,声震半个热河省,连百十里外的满州国县衙里的老爷也打发人到“柳记豆腐坊”来买豆腐。柳大郎他爹有两个儿子,柳大郎和柳二白。柳大郎他爹原打算让哥俩都学做豆腐,但柳大郎不乐意。不乐意不是嫌恶做豆腐没出息,或是汤汤水水的埋汰,而是闻不了豆腐的腥味儿。柳大郎他爹做了一辈子的豆腐,柳大郎吃他爹做的豆腐不超过三块。就是因为受不了豆腐的腥味儿,柳大郎才跟着一拨下关东地走了。
在辽西一带,关东指的是黑龙江。去黑龙江不说去黑龙江,都说下关东。黑龙江地广人稀,不愁找不到活儿,有活干就饿不死人。下关东的人干什么的都有,扛活的,淘金的,伐木的,放山的,拾荒的。柳大郎是奔拾荒去的。拾荒就是捡庄稼。柳大郎在家时听人说,关东耕地多,都是好地,垄头儿也长,站在这边往那边望,一眼望不到头。因为夏短冬长,又多种黄豆,黄豆耐寒。收黄豆不像辽西这疙瘩,小心翼翼的,嘣地上一个豆也得捡回来。听说关东人收黄豆用一尺长的弯月大钩镰,像割柴火一样歘歘歘放铺子。黄豆粒子四处开花,满地焦黄,没人管,任人去捡。还听人说,有能捡的,一个秋天下来,能捡多少多少麻袋。柳大郎虽不喜欢吃豆腐,闻到豆腥气就晕。但却知道做豆腐用的是黄豆,黄豆值钱,他爹的豆腐坊常因为没本钱买黄豆而关门。豆腐坊一关门,他爹就闷得慌,就拿追鸡撵鸭子打老婆骂孩子解闷儿。
柳大郎下关东就是想去拾荒捡黄豆。
柳大郎是偷着跟人走的。临走前一天晚上,柳大郎从他爹黑黢燎光的木头钱匣子里抓了一把铜钱儿。第二天起个大早,趁他爹在套驴磨豆腐,就溜出门蹽杆子了。
下关东路途遥远,道上也不太平。柳大郎他们走了差不多半年,在牡丹江一个叫卧虎山的地方,遇到了土匪,一帮人被冲散了。柳大郎腿快,听到枪响,兔子似的撒腿就跑。翻过几道山梁,穿过了几条沟,才渐渐地收住腿。开始时还为自己腿快庆幸,过后一打量,才知道坏了,自己落单儿了。落单儿倒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兜里的几枚铜钱也在刚才穿沟越岭时不知颠达到哪儿去了,上上下下摸个遍,一枚都没剩下。钱没了也不怕,大不了要着吃,也不至于饿死人,怕的是这里荒无人烟,走出半天的路,听不到一声鸡叫。柳大郎胡摸乱撞地走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天黑,来到一个看场的窝棚里。柳大郎又饥又累,靠着一堆乱谷草,一下子就昏睡过去了。
是一个唱影的影匠班子把柳大郎给救了。影班子的头儿姓周,人称老周,祖籍山西,前清时逃荒过来的,三代影匠。周影匠他们发现柳大郎时,柳大郎正发着烧,嘴里说着胡话。
影班里其他影匠都反对带着柳大郎,说是一个快死的人了,明显是个累赘。还说,死了倒还好了,怕的是不死,不死就得吃饭。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多一张嘴分粥喝不是小事。
老周不以为然。老周说:“好歹是一条人命,看不着也就罢了,看着了假充没看着,心里不落忍。”又说:“说了归齐,也是个缘分,荒山野岭的,别人没遇着,偏偏就让咱们遇着了,这里面就有个定数。或者是上辈子咱欠了他的,欠了他的咱还他,也就省心了;或者是上辈子咱没欠他,没欠他却救他,算他欠咱们的,那下辈子他再还咱们,都不白搭。”
老周这么一说,别的影匠都不吱声了,七手八脚地把柳大郎抬上了小驴车。
小驴车是雇来的。赶车的老胡伸长脖子看看柳大郎,说有气中,要没气可别拉,晦气。
柳大郎在小驴车上躺了三天。三天吃了六顿饱饭,身体开始渐渐复原。身体不好时白吃白喝人家的,有情可原;身体好了还赖着不走,就说不过去了。第四天早上,柳大郎给老周磕了个头,告辞想走。
老周说:“人生地不熟的,你往哪走?”
柳大郎说:“去拾荒捡黄豆。”
老周和其他影匠听了都乐了,说:“你小子做梦娶媳妇想得美,哪有那么多黄豆给你留着。要是真事儿就好了,咱们影也别唱了,都去捡黄豆得了。”
又说:“闯关东是闹着玩的?哪个不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九死一生的,说不定啥时候,小命就丢了。”
又说:“你爹你妈也真舍得你,真格地就放心让你一个孩子闯关东?切。”
话说到这儿,柳大郎眼圈红了,说自己离家时爹妈根本不知道。
老周说:“算了吧,反正多你一张嘴,影班子也困难不到哪儿去,不嫌乎我这庙小,就留下,有我们一口吃的,也饿不着你;等以后有了好路子,你再走你的,咱也不耽误你发财。”
柳大郎又给老周磕了个头,就留在了影班子。
柳大郎跟着老周的影班子流浪关东。柳大郎不会唱影,就做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搭台子,拆台子,搬铺盖卷,跑几十里买麻油,给灯添油;哪个影匠拉稀跑肚了,跑药铺抓药,抓回了药再熬药;给老周端过洗脚水,倒过尿盆。柳大郎小时候念过两年私塾,眼面前的字都认得,所以没事时就看影卷。白天看影卷,晚上拎个麻油筒等着给灯添油。添油不是总添,一晚上也就添个两三回。不添油的时候,就坐在台上听老周他们唱影。柳大郎记性好,白天看的影卷,晚上还记得,所以听影就听得十分明白。不但听得明白,一句一句的词和人物情节,都记在心里了。白天再跑三十里地去镇上打麻油时,就不寂寞了,把昨晚上听来的,一句一句重复着唱。时间长了,耳濡目染,柳大郎也能有滋有味地哼哼上几段了。柳大郎喜欢唱大丑。柳大郎的嗓音有点沙哑,唱大丑,别有一番味道。
人干啥都讲究一个运气,运气来了,你躲都躲不开。有一次,影班子在高家店一个老财主家唱院影。财主姓高,人称高大户。高大户万贯家财,良田千顷,深宅大院五进数十间。遗憾的是奔五十的人了,却没得一个儿子来接续祖基。高大户十分怄火,小老婆都娶了三房,养了一堆丫头,硬是没养出来一个带把的。五十一岁那年开春,三姨太肚子里又怀上了。本来高大户并没指望她能生出儿子来,也就没怎么高兴。没承想,入了冬,三姨太还真给他生出个儿子来,乐得高大户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接连蹦了三四个高儿,下令搭敞棚施粥十五天,连唱八台大影。
唱影请的就是老周的影班子。
高大户吩咐:“为感念神明佑我高宅,赐我子嗣,就唱《封神榜》。”
又吩咐:“除管吃管住外,影匠每天每人一块大洋;给我铆足了劲唱,唱好喽,另外还有赏钱。”
头天晚上,高大户让长工宰了一口肥猪,猪肉粉条大锅炖,大盆子上,管够。
也是时间长没见着荤腥了,唱丑的老霍就吃多了。一个影匠,三顿饱两顿饥的,肠子和胃净装那些烂菜帮子野菜团子了,冷不丁一见着油水,就受不了了,先是咕噜咕噜响,然后就开始下坠蹿稀。蹿稀倒也没啥,蹿个一两次,耽误不了唱影,问题是蹿起来没完了。蹿一次刚回来,裤腰带还没系紧,又猫腰撅腚地小跑着往外蹽。不蹿的时候也不行,不敢使劲唱,一使劲下面就往外鼓,像要有东西冒出来。
老周当时就急出一帽头子汗:“人家高大户五十得子,请影谢神,这是小事?这要整砸喽,得了吗?”情急之下,老周想到了柳大郎。柳大郎不敢上,被老周连推戴桑整台上去了。没上台时心突突,大腿肚子哆嗦,上了台,反而镇静了。万事开头难,头三脚难踢。头三脚踢出去了,剩下的就好说了。柳大郎头三脚踢得不赖。柳大郎学着别的影匠的样子,掐着喉咙,使劲揪着喉结处的那块皮,咧着嗓子嚎。唱着唱着,入了戏,忘了形。还模仿老霍,隔三差五地来两句诨科,逗得台下看影的人前仰后合地笑。虽是模仿老霍,却比老霍技高一筹。老霍诨嗑发笨,让人一听就听出假来,一听就知道是老霍自己胡诌的。柳大郎的诨嗑来得巧妙,不露痕迹,能够和戏文浑然一体,让人觉得诨嗑不是柳大郎说的,是戏里的人物说的。
影匠老霍的几泡愣稀,成就了柳大郎。高家店高大户的头台影,柳大郎一炮打响。头天晚上刚一刹台,老周就照柳大郎的屁股踹了一脚,说:“你小子,有尿,几年的饭,没白喂你。”
但老霍蹿稀是吃肉撑的,不是啥大毛病。蹿了一晚上,把东西都蹿出去了,也就好了。老霍好了,唱丑的还是老霍,柳大郎还去管他的老本行,跑几十里去镇上油铺打麻油,给灯添油。第二天第三天就这样过去了。到第四天头上,东家高大户找到老周,说:“咋不让头天晚上那小伙子唱了呢?”
老周说:“那小伙子是跑腿打杂的,头天晚上老霍跑肚,他临时顶缸。”
高大户说:“每天多加两块大洋,你还叫那小伙子唱。”
老周听小道消息说,是高大户三姨太的一个使唤丫头乐意听柳大郎唱。这丫头叫红叶,十六岁,是三姨太从娘家带过来的。红叶不会听影,听影匠们吱吱呀呀地唱,就像听夏天山坡子上呜嘤哇叫,只觉得闹得慌,听不出四五道六。以前唱影,红叶都躲在屋里不出去。这回,因为满大院里一片喜气,热火朝天,就忍不住出来看看,本打算打一绕就回去了,谁承想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柳大郎唱影。按理儿,一个使唤丫头,不至于让高大户巴巴地去找老周,每晚宁可多搭两块大洋,要求换人。其中原委,除了高大户和红叶,别人都不知道。红叶表面上是三姨太的使唤丫头,背地里已经成了高大户的人了。要不是三姨太生了儿子,高大户就收红叶为第四房小老婆了。三姨太生了儿子,事才缓了下来。
这事儿让老周嘬牙花子。换人吧,老霍跟自己这么多年,说功劳有功劳,说苦劳有苦劳,事好办,话不好说;不办吧,东家发话了,顶着不换人,也不是事儿。不是事儿倒不是高大户财大气粗,老周不敢惹,或者是舍不得每晚多加的两块大洋,而是你吃人家喝人家,就得随人家的意,不能逆着东家。老周埋怨老霍,说了归齐,事还赖老霍自己,没成色。他要是不拉肚,就不会有这事儿;拉肚也行,拉就拉个十天八天的,事儿也就过去了,偏偏他拉一天就不拉了。埋怨归埋怨,老周掂量来掂量去,还是去找了老霍,把事儿和老霍说了。
老霍半天没吱声。然后叹口气,说:“中,没事。”
嘴里说没事,心里却别扭着。有毛病让人顶了,不算寒碜;没毛病让人顶了,那就忒寒碜了。单是寒碜,也就算了。寒碜个一天两天,过过火,也就感觉不出寒碜了。问题是这叫让人家给盖帽儿了,栽大跟头了。老霍越想心越窄巴,第二天一早,跟老周说要去打麻油。老周不让他去,说还叫柳大郎去,反正白天也不唱影。老霍笑了笑,说该干啥干啥。老周就让他去了。到了晚上老霍没回来。第二天早上还没回来。老周派人到镇上油铺去问,油铺伙计说根本没看着人儿。老周才知道老霍是磨不开面儿蹽杆子了。
老周跺着脚:“这老霍,心眼咋就这么小呢,针鼻似的。”
过后,老周又后悔没多拿两块大洋给他。
黑天唱影,白天睡觉。影匠们睡觉在东家的偏棚子里。偏棚子实际是牲口棚。五间草房,三间圈牲口,另两间堆草料。有一铺炕,是两间屋的通长大炕,平时喂牲口的住,有走道路过耍杂耍找宿的,也在这铺炕上住。老周他们就睡在这铺炕上。柳大郎白天不睡觉,耽误半宿觉对他来说不算事儿,他在老家时,帮爹磨一宿豆腐,白天也不睡。柳大郎不睡觉,就在牲口棚前面溜达,看红叶在不远处洗尿布,晾尿布。洗完尿布的脏水得倒到牲口棚拐角那儿去,有五十米远。红叶趔趔巴巴地拎着一桶脏水去倒,柳大郎看见了,就赶紧接过红叶手中的脏水桶。
倒完脏水,把木桶递给红叶的时候,红叶说:“把你衣服拿来洗。”
柳大郎就把衣服拿来让红叶洗。
老周悄悄嘱咐柳大郎:“少招惹人家女人,吃四方饭的人,最忌的就是这个,记住了?”
柳大郎点头,说记住了。
八台影唱完,老周的影班子走了。准备沿牡丹江而下,奔依兰和林口。冬天天短,走出四十里地,天就黑下来了,左近没有村落,更无店铺。天又落下雪来。恰好,路边有一个废弃的场窝棚,窝棚边上还有一堆杂乱的谷草。老周他们就把谷草铺在地上,坐在上面躲避风雪。半夜时,听到外面窸窣地响。初时以为是野牲口,等那窸窣声来到窝棚口,才知道是一个人。柳大郎第一个跳起来。他认出那人是红叶,尽管她浑身上下差不多被雪裹住了,但他还是认出来了。红叶显然不知道窝棚里有人。柳大郎跳起来时,红叶妈呀一声,撒腿就跑。柳大郎赶紧喊红叶红叶。红叶听出了柳大郎的声音,停下了。
雪地里,红叶扑到柳大郎怀里,呜呜地哭了。
老周看着雪地里的人影,说:“完了,祸事来了。”
雪一直在下,黑夜里处处放射出一种银白的毫光。
天还没亮,老周带着影班子改道进了吉林境。
老周的影班沿牡丹江上行到敦化,在敦化唱了二十多天,又来到了安图。在安图停留一个月,又来到了汪清。影班就是在汪清的悬羊镇出的事儿。悬羊镇在悬羊山下,是汪清东北有名的一个大镇,上千户人家。街上店铺一个挨着一个,粮店、饭馆、棉花铺、银饰铺、狗肉铺,烧酒铺,街两边还有不少小商小贩,或挑担子,或推木轮小车,沿街叫卖。油条,烧饼,豆腐脑,馄饨,炒瓜子,冰糖葫芦,样样都有。见这里热闹,老周就决定先不往前走了,在悬羊镇过年。
镇上的几个商家凑份子,请老周的影班唱了三台影,唱的是《五峰会》。头一晚,挺好。第二晚,出事了。影刚开台没一会儿,看影的人群里就有些骚动,好像有人在大声叫嚷。影匠们开始都没在意,以为谁和谁有矛盾,看影时又碰到一起,整起来了。这是常事,不稀罕,走八方卖艺的人什么都见过,值不得奇怪。但接下来老周他们便觉察出了不对劲,叫嚷声好像是冲台上来的:
“什么鸡巴玩意儿,会唱吧?不会唱走人!”
“以为悬羊镇是好糊弄的吗?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相!”
老周和影匠们都吃了一惊:莫非悬羊镇有高人,没拜到挑理儿了?
接下来再一听,又感觉话头不对:
“台上那个妞是干啥的?让妞唱。”
“对,让妞唱,妞唱好听,哈哈哈……”
“谁不乐意听妞唱啊,对不对?细声细气的。谁乐意听大老爷们儿咧咧啊,一张嘴就驴似的,让妞唱!”
“妞唱不唱?不唱砸台子,砸!”
台子在晃,灯也跟着晃,柱子和木板嘎吱嘎吱响。老周和影匠们赶紧跳下台子。红叶哆嗦着身子躲在柳大郎身后。
老周抱拳说:“各位爷,小的无知,多有得罪,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人走过来,用手扒拉开老周,走到柳大郎跟前,说:“你叫柳大郎?”
又伸长脖子看看红叶:“这妞不赖,你小子还真有点艳福。我还纳闷呢,一个丫头,还犯得上费这么大操持?嘁,闹半天,是个大美妞。可惜啊,你们缘分浅,到此为止了。”
刀疤脸回头一摆手,轻描淡写地说:“弟兄们,砸折他一条腿。”
一顿拳打脚踢之后,柳大郎折了一条腿,趴在地上起不来。
刀疤脸说:“把妞带着,撤。”
走了几步又回来了,对惊魂未定的老周说:“得罪,你老多担待,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没办法,弟兄们就是吃这碗饭的。”后来老周才弄明白,这帮人就是牡丹江卧虎山上的土匪。红叶私奔后,高大户窝囊了好长时间,越想越憋气。要是一般的丫头,跑了也就跑了,算不了啥。问题是红叶不是一般的丫头。不一般不单是红叶长得好看,或者是红叶是三姨太的人,而是表面上是丫头,暗地里早已是高大户的人了。方圆几十里,高大户动别人的女人可以,但还没有人敢动他高大户的女人。高大户琢磨了好几天,终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叫伙计背上两百块大洋,亲自进卧虎山拜见大当家的许大棒。答应事成后,再加三百大洋。
伤筋动骨一百天。为给柳大郎治腿,影班就一直在悬羊镇住了下来。第二年开春,柳大郎的腿好了,但留下了残疾,点脚子。影班离开悬羊镇的时候,柳大郎没有跟影班走,独自一人返回牡丹江高家店寻找红叶。路上走了两个半月,到高家店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柳大郎不敢贸然闯进高家,在门口蹲了两天,没见着红叶。去庄里打探消息。一个老妇人告诉他,红叶被抓后,还没等回到高家就死了。老妇人还告诉他,离这儿二十里,有个地方叫鹿儿跳。红叶走到鹿儿跳,假装说去解手,趁人不注意,就从鹿儿跳跳下去了。
柳大郎买了很多烧纸,去了鹿儿跳。鹿儿跳是一面很陡的石崖,高数十丈,一片火红的颜色。崖下是一片乱石滩,并没有树木。柳大郎在崖下烧了纸,纸灰顺着石壁飞起来,一直向崖顶上飞去。柳大郎听老人说过,烧纸时,纸灰飞起来,说明那边的人已经收到了。柳大郎看着飞起来的纸灰,眼里流下泪来,但没有哭出声,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
柳大郎在牡丹江高家店一带流浪了三年。三年里逢年过节,他都来鹿儿跳给红叶烧纸。其间,他打过短工,当过挑夫,也拾过荒捡过黄豆。
全国解放后,柳大郎回到了辽西老家。回来时,他的爹妈早死了,豆腐坊传给了老二柳二白。柳二白说:“要不咱哥俩合开?”
柳大郎说:“不,我闻不了那味儿。”
柳大郎回来时四十多岁,以后一直未娶。未娶不是说他岁数大了娶不上,或者是眼面前的女人没有他相中的,而是没有那份心情。柳大郎后来没唱过影。不唱影,但他喜欢抠影人儿。柳大郎抠的影人儿,材料用的是驴皮。一张驴皮,要经过泡皮、刮皮、浆皮、焖皮、雕刻、着色、上油、连缀成型等二十几道程序。柳大郎抠的影人儿越来越精致,县文化馆还来人拜访过他,拿走了一些影人儿,说是要参加什么展览。
传言说,柳大郎有一个最好的影人儿,是他用了一年时间抠成的,但从不示人。有人提起,柳大郎只是一笑,说:“没有的事。”
柳大郎七十五岁死的。死之前,他从褥子底下拿出一个影人儿。影人儿高二尺,黑发盘髻,单凤眼,鼻梁挺直,非常精致,看得出,从选料到制皮到雕刻等诸般工序,柳大郎是下了一番工夫的。柳大郎把影人儿交给二弟柳二白,说:“把她跟我一块堆埋喽。”
谁都不知道,这个影人儿有名字,叫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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