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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苏

2011-08-15董夏青青

西部 2011年17期
关键词:石人草原诗人

董夏青青

绘画界,常有徒弟临摹师父画作,冒名顶替的事。我觉得很好玩,如果徒弟所画真能以假乱真,那也算本事。于是此回斗胆假冒师父周涛,借其口吻,写下记录昭苏的随笔四则。只为图一乐,诸位见笑了。

夏塔古道

夏塔,距昭苏县城西南七十多公里,蒙语念作“沙图阿满”,意即“阶梯”。从此地的夏塔古道,一路翻越天山主脊上的木扎尔特达坂,即可到达南疆的拜城。因是沟通南北疆的天堑,当地如今正在紧锣密鼓修建道路,以求尽快成就铁砧相遇熔炉的雄关。

“通”是路的最高质性,最好的路,往往连接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处景观。若以路比人,“通”则是人的最优质素。最好的人,常能将最矛盾碰撞的人格块面整合统一。嘿!因为夏塔是唐僧曾走过的“凌山”,是唐代赫赫显名的“弓月道”,其灵气自不能与遍布全国大小城镇的“光明路”、“解放路”相提并论。与他相类的人之质素,也自然绝非一句“触类旁通”所能蔽之。

北疆好比从蜃气飘摇的赛里木湖中走上岸的诗人——草原清透的朝雾是他佩玉执剑的长衫,浩渺奔突的绿草是他倾泻千里的才思。巨日当空,如他的脑颅伸展真理的光明之枝。似流火般蜿蜒的丰满羊群,是他搁下笔墨,在筋骨疲累时最多情的眷顾。

诗人打从落地,便在北疆六月的碧绿麦田上打滚、骑着细腰肥臀的天马穿越暴风雨前的黑暗云阵。渴了,俯身吮饮纯净的冰泉,饿了,仆人奉上满盘嫩滑的清羔羊腿。夏季,还有浓酽如酥油的油菜花焚着夜夜不灭的炽芒,润他疲于白纸黑字的双眼。他坐守如此富庶之地,哪须看人脸色?只管倜傥不羁、牛饮善舞就是!自在了,杲杲明日,苦闷了,怒气在云层下轰鸣宣泄,将草原永远置于其反复无常的情绪缰绳之下。

他这世间的帝王,巡游时穿戴人类精神文明最显赫的华衣,在刷洗得无比干净的道路上高昂头颅。挥动昭示人类灵魂奥秘的华扇,引起衣衫褴褛的卑贱臣民们阵阵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什么法子叫人不宠他?谁叫发自他笔下的透骨疾风,能将世间最聪慧高明的骗子吹得恍若裸体呢!

可就在大象尊贵的足迹风干之前,却有细小声音响起——哼!狗日的天天拿笔杆子戳我们,有完没完了?

诗人疑惑丛生,起身四顾——见一位久处官场的中年人,此时正于山神驻跸的夏塔古道另一端,心怀叵测地破口大骂。

他搭在肩后的破兜里不时掉出些惶恐、畏缩、钻营、忍辱……诗人隔老远叉着腰,心想这是些什么东西?!他疑惑,不知是何人发明这些不能入诗的字词,光是横扫一眼,就被这些满脸穷酸的倒霉鬼坏了胃口。全然不想远处那个藏着短刀的浪者,是最贫瘠的毛肤淌出的汗渍!

“干旱、盐碱,每年春夏之交不请自到,遮天蔽日的沙尘,还有令棉苗枯萎、令杏花凋零的倒春寒,以及干热风、冰雹、洪水……”

这就是多数做官之人的出身和跃上龙门前的处境。

诗人出世有太阳接驾,他们一出生,只面对没剩多少灯油的陋室微光。父母终日在田地里劳形伤神,苦等枝桠结出囫囵周正的果实。诗人的玩具是精神桂冠,他们的玩具却是同虎视眈眈的黑猫争夺母亲的线团、喂食驮水的毛驴。

诗人只需继承天性,自如伸展,他们中却不乏终生只为改写出身而费尽心思的人,渴求那遗自吹糖人的祖父、伏身屠案的父亲的凄楚面相得以被过剩的营养撑得走样。

为着行至峨岩高处品尝人间甘味,他们愿承受眼下诸种苦难——诗人不受羁束?我愿削足适履;诗人目空一切?我愿“唯您马首是瞻”;诗人唯我独尊?我愿鞍前马后。别说诗人,谁敢说比他们更有揣摩人心的眼色?谁会比他们更懂血往肚里流的忍辱术?谁能如他们一般,比玉石圆润的玲珑话语张口就来?

诗人你读得懂草原,却不知如何招呼一桌来客;诗人你敢骑上长风,却无权决定风车伫立哪座山头;诗人你有钢肠铁胃,却难嚼出“眼中有高低、手中分轻重、脚下知进退”一句的奥妙深意。

噫!诗人你得意不起来了吧?你不屑远处那人的可憎面目,却不知他在漫长的忍耐中,一如凶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孕出石油、天然气;长久的沉默下,积蓄出了阿尔金山的煤炭。谁知这样一片土地之下遍藏矿料,谁知做官之人能突破蛮荒纪元、脱尽鱼鳍,从另一个海平面酩酊走来。

如今,夏塔古道的再度贯通是否也可昭示人之质素的南北两极,将有融通的可能?

钻哟,钻哟。

也许在捣毁这条本不存于人自身的藩篱、偏见和认知局限之后,官员的现实地位将与诗人的情怀贯通。那时,国家将拥有越来越多追寻真理的人,常做独立思考的人,将构想付诸实践的人,与庶民共甘苦的人,不计个人利害为土地忠诚付出的人,明知世界并不完美但仍不愿厌弃的人。

肥美牛羊

在宴桌上,程政委刚要夹起一块水煮山羊肉放入我碗中。

摆手,摇头。

我解释道,最近发热、牙痛、口舌生疮,不宜吃羊肉。

旁边的女士立即递上一串烤牛肉。

再次婉谢。

笑言胳膊上起了红疹,牛肉为热性发物,不敢进食。

众人不再礼让,纷纷痛快下筷,唯独我弃箸四顾,把盏悻然。想当年体魄强健时,举箸如提笔,常学猛虎肉醉。眼下却只能夹几根菜叶填塞牙缝,不由心生颓丧,顺势想到鲁迅1925年于《看镜有感》中讲道:“无论从那里来的,只要是食物,壮健者大抵就无需思索,承认是吃的东西。惟有衰病的,却总常想到害胃,伤身,特有许多禁例,许多避忌;还有一大套比较利害而终于不得要领的理由,例如吃固无妨,而不吃尤稳,食之或当有益,然究以不吃为宜云云之类。但这一类人物总要日见其衰弱的,自己先已失了活气了。”

想来如今的聚会上,人们大多因肝病不敢大口喝酒,因高血脂不敢大块吃肉,因糖尿病不敢品咂香甜水果,难道不像鲁迅说的,皆因自身病弱才会在嘴上设出诸多禁忌么?倘若壮如峻岭上的猛虎、草原上的阿拉伯种马,自当是来者不拒,腐肉也可化作己身脏器搏动之力。

再细想想,何止是人,一个国家和民族不也是如此么?

切忌警惕历史上那些衰病的社会——在各处设置无形的忌讳,使百姓如乡野小儿遇上“鬼打墙”,紧走慢跑也免不了“碰”!

草原石人

突厥人于隋唐时期凿刻的小洪纳海石人,伫立在距昭苏县城东南五公里的草原上。车子在平阔草原上疾驶,驾驶员伸手指向前方说:“喏,那就是草原石人。”我定睛一看,却只模糊寻到油绿的草中插着两根铁钉。

“那两根钉子是啥?”

“不是钉子,那就是石人。”

我哦嚯一声,随即靠回椅背。新疆有句话说,看山跑死马。我视野中那两根“钉子”,想必等我们临到近前,一定还算壮实。

臧克家有句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我今天看了草原石人,想改写此句说:有的人活着,连石人都不如。草原石人历经炽阳曝晒、雨雹摧击、大风刺割,仍抱定坚心深扎于故土,做了拓荒者挥臂抡起的锤头下的一颗长钉,将这片足下寸土钉牢于旷原之野。

而那些个不如石人的人,他们不是钉子,而是拔钉子的。只顾眼前蝇头小利贪污腐败者、终日溺于书斋避开现实者……全然不想着大家同坐一条船,今日卸走两颗铆钉敲进自家墙壁,明日拆掉两块木板回家烧火做饭,好像大船沉没,独有他能淹不死似的。

天马

昭苏军马场,我遇到一位五十来岁的马场老板,郭进。他早些年在北京做生意,自前些年偶然接触赛马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现计划在昭苏建全国最好的马场,养最顶级的赛马。他跟骑师每天与马生活在一起,削胡萝卜给马打牙祭,用高压清洗机为马洗去蹄缝里的脏泥,搔搔马匹自个儿搔不到痒痒的地方。

我问小郭,千里马与伯乐,两者谁更重要?

小郭轻拍两下膝盖,一双奥尔洛夫快步马般的眼睛看向冶蓝天际,轻语道:“都重要,也都不重要吧……”

他笑了笑,继续说:“英国有匹马,叫红朗姆。它两岁开始比赛,但后来它右前腿蹄部受了伤,之后跑起来就一跛一跛的,去照X光片,才知道是患了马蹄关节炎。它的主人为了减少损失就把它卖了,它被当时一个开出租车的穷家伙买下,他把红郎姆牵回家之后才发现它腿不行了,但是没办法啊,买都买了,只能想办法。但他当时连个训练场都买不起,只好租了海边一个废弃的啤酒厂,天天照顾这匹马,领着它跑跑。结果呢,神了,这匹马在他的照料之下,竟然恢复了,最后成为英国国家大赛历史上的传奇赛马——获得三次冠军、两次亚军,1977年还被选为英国最佳运动员,后来它光荣退役,死后葬在安萃马场。

郭进说,当红朗姆成为全国最震动人心的奇迹之后,记者采访驯马师金加麦肯,问他当时如何预知可以治好它的腿疾。金加麦肯坦诚答道,他并没把握能医好它,只是在他看到它时,总感觉他们之间有一种情感的交流,他认为,这就是他们的缘分。这种缘分吸引着一种神明的力量在庇护他们,保佑他们终能赢得好运,走向辉煌。

我想,千里马重要,伯乐也重要,但在这二者之上,还有一个最为永恒和有效的力量——爱。因为爱,金加麦肯照顾跛足的红朗姆,因为爱,红朗姆以必胜来全力回报金加麦肯。

当伊犁天马已不再为战争而生,而人类却步步深陷仇恨的泥沼,红朗姆和金加麦肯将如一位哲人那般言说——有一天,当我们主宰了风、浪、潮汐和危机之后,将能掌握爱的能量。到那时,即是世界历史上,人类第二次发现火。(此语出自Thilhard de chard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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