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降临
2011-08-15阿山
阿山
夏日时光将走向晚上十点光景,太阳已然没那么炙热,远处西边大山身后,肯定早已铺好舒服被窝,时间无声无息延绵着固有的流向,正潺潺流淌预备倒头睡去,那起点抑或终点,终将迎来又一次鼾声四起。我毫无一点法子去抗拒什么,去挽留什么,虽然一直都没能说服自己——那些脑袋里的幻想终不可靠,为此大发脾气,把所有永不能成真的梦都一脚踢飞。可此刻,我依然心甘情愿静静等待着,等待着从明亮到暗黑,一种时光的流逝与另一种时光的降临。
我独自走在郊区小路上,穿着白衬衣和藏蓝裤子,衬衫掖在板裤里,那又是一个黄昏蔓延着的时分。很多年后,我仍能清晰记得那一刻的黄昏,记得我穿着质劣价廉的人造革皮鞋在沥青小道上边走边想。霞光打在我脸上,闪闪发亮,我茸茸的胡须有多稚嫩呀!我多想搞明白,一个人漫步在时光中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时的路上总鲜见人影,一个穿着T恤的男孩正远远地朝我走来,我们早早就开始注视对方。天色渐黑,明亮渐远,那个迎面愈走愈暗的会是怎样一个人呢?他善良吗?心里快乐吗?他会如同我一样,也紧紧去拥住时光的身体,像抱着爱人那样用滚烫之心,去努力走进时光的灵魂吗?
红霞早烧尽了天,余晖在火焰中暗暗逼近,我由着晚霞斑斓炫目照射,又顺从地褪去一身闪亮乖乖融进夜色。那个同样被黄昏轻而易举打扮了一番,又被决绝隐秘掉的人,终于与我相会在了最后一片晚霞中。
他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同样年轻,穿的也不很好,不同的是他鲜亮些,我总穿灰色系,不用问,我知道他租住在附近的民房里,可能也一样在附近某个小工厂打工。他一直瞅着我,我也瞧他,那目光是遇到同类的安详,我们不担心迎面走来轻视的目光。那时我们身边全是满满当当的黄昏啊!黄昏正层层递进,递进我们迷茫的目光。我们的目光里全是对方啊!送去心照不宣的爱,发出了慰藉温暖的光。
他会和我一样吗,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当历尽了数千个每一天的光阴的交替,便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了,去细分某个清晨,一个上午或另一个下午,觉得自己不大的年纪就像是清晨。他也像我一样强烈感觉到好些人,小小年纪就直接从清晨走进了黄昏,从没有上午和下午的心境。
那一年,年少的我奔波在从不曾熟悉的城市中,游走在所有角落,去熟悉感知它。从小,我就是胆小自卑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能干点啥,一家饭店门口写着招聘服务员,我犹豫着不知还没有身份证的人,人家要不要,一家桑拿城也写着招聘服务员,我连饭店都没进过,更不明白桑拿服务员干些什么活儿。后来,亲戚给找了份在塑料管材厂做下料工的活儿,那是我干的第一份工作。母亲是不识字的妇女,因身体不好一年前就不再去摆冰棍摊,父亲是个老实本分寡言少语的男人,刚从大货车司机的岗位上退休,开始领取微薄的退休金。
能找份活儿干我很兴奋。
可那时候的我多么忧郁,对生活本身的懵懂,巨大的生活变迁,面对还不适应的繁重劳动,所有初次的经历,都让我变得越来越敏感。我无法再觉得自己,像是早晨八九点太阳般的人生,我猜不到日子的另一端会怎样。前一个晚上十点,我都在黄昏中焦急等待着下白班,后一个晚上十点,我都是在黄昏中赶去上夜班。我感受不到每一天的其他光阴,我深深感受到的全都是黄昏。
许多年后的此刻我说自己,突然就记起那个比我还小叫华军的孩子。那天中午我们在厂房里说笑,大刘突然说,华军昨天收到信都哭了,呜呜,他想妈妈了。大刘不该当面说,那孩子不好意思了,也伤心了,他沉默了,眼圈红了。那一刻本是阳光灿烂的中午,可那一刻我为什么就觉得天要黑了呢,黄昏不动声色蔓延开来,说不定风就刮起来,雨就砸下来。他才十六岁,早早就诀别了少年,他身上还有多少清晨的阳光啊!能停留在了哪里呢?他脸上沾满粉尘的青春痘吗?他忧郁不堪的面孔吗?他每天劳累倦怠肮脏的身体吗?
他的黄昏是多么辽阔,他从此告别简单透明的青春。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一个人生命的光阴,完全可能不仿照时间本身的顺序递进,亘古不变的是清晨、上午、中午、下午、黄昏和夜晚,被改变的只是一个脆弱的生命,跳跃着奔向他人生的黄昏。
我曾和几个工友,去帮另一个叫泽文的工友家盖间小煤房,他家住在工厂附近一个叫河南庄子的村庄。干活间隙,他朴实的母亲偷偷无奈地对我们说:他一直怨我们,可我们也没法子啊!他学习不赖的,今年是考上大学了的。可他尕妹,已经在上中等师范,家里就那么一点地,种点菜,他爹有病,家里负担大,我们实在挣不来多余的钱供他去上学。他嘴上从不说啥,可俺们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可这都是命呀!这人一掉地,命都是定好了的,老天爷给你的那块面酵头大点儿,你就发的大些,给的酵头小点儿,就发的小些。能活着其实蛮不错了,不该有那么些妄想……
一定的,一定是这样的。母亲的辛酸和儿子是同样的,敏感一样,忧伤又哪会不同。
那一天黄昏,小煤房修好了,他妈妈做了好几道菜,大盘的鸡和鱼,笑吟吟,娇惯着我们几个外来打工或本地贫穷家庭的孩子,十八九岁的男孩子一杯杯喝白酒。她瞧我们的目光,是多想我们还都是孩子啊!可是,对于一个底层男孩来说,也许现实就如大刘对华军所说,别哭了,嗨嗨!小伙子,把眼泪喝掉吧,笑笑,赶紧啊!赶紧来挺起鸡巴,吼吼!早早去变成男人啊!
肯定从出生没多久我们就迅速长大到了暮色降临,我们一定都早早从男孩蜕变成了男人。
那一天,我们从黄昏喝到黑夜时分。在白天,我们耗用年轻就该有的一身蛮力,轻轻松松就盖好了一座小煤房,上房的房梁,从我们肩上,换扛到小煤房肩上,我们迎来了这一天的黄昏。
你最后终于喝多了,泽文啊!你飘荡在酒精里,在起落着沉浮挣扎,你屈辱地伸手想抓住点什么。泽文你不要再难过了,我们来人生走一遭,原本就该多遭遇些什么,要不这一辈子会多没劲,说不定都要懊恼得不愿再有下一世去历经。泽文我们一起伸手去抓吧!去抓吧!即使真的什么也没够着,大不了……
大不了啊!……
我们仍可以用漫长黄昏去支撑住我们的一生。
到底是有多少人也一样早早走进黄昏了呢。他想在每个暖阳下闲庭信步的意愿没人看得见,他想从容不迫地走进生命黄昏的呼唤和呻吟没人听得见,他想在黄昏中徘徊逗留的心绪都不能实现。
还是那年夏天的另一天,我提着两包青菜和妈妈从快要收市的菜市场往回走,每个像此刻天快黑的黄昏,菜都便宜些,我极少独立去买菜,妈妈总嫌我年纪轻不会买,能买的既便宜又好这事,可不是随便一个年轻人就能胜任的。
妈妈年岁老了不能再劳动,她没自己的收入,她知道精打细算。一定还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在阳光明媚的早晨,在阳光充裕的中午,在阳光温馨成熟的下午,她守在冰棍摊前,取出一根冰棍,收下一点零钱,她就想好了走进黄昏后的生活。
我和妈刚拐上大路,她突然放慢速度空悉空悉空卒空卒地翻口袋,掏一块钱出来,丢下我快走几步,直直地朝路边跪着的一个要饭男人走去,放一块钱到盒子里。
干嘛给他?妈妈回来后我埋怨。他瞅着也就四十多离五十岁还远,还年轻呢就在外面要饭。
人家没那么大,他没有五十,他刚四十四。妈似乎认得他。
你怎么知道的?我惊奇得很。
前年我卖冰棍时就在路边见过他,那天他走着路挨个要,我摊子前站着几个附近老住户,他们也像你这样说他。开始那男人不说话,厚着脸皮笑,还是作揖求着讨,后来被说急了,突然难受得很,都快哭了。各位大爷大妈们,你们行行好吧,我年轻时候,也是出过大力气的啊!他一下带出哭腔。我啥活都干过的啊!一百公斤麻包扛着跑,渴了对着水龙头灌一肚子自来水,热了头伸到水龙头下冲凉水,几个馒头也是一顿饭啊!……我现在是因为身体病了啊,我现在没啥子力气了……没有了……用光了……不是我不干啊!……
我知道了,知道了,他仅存残留的力气是用来爬向坟墓的……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会有好心人帮他钉上棺盖,覆上泥土……掉一把泪,擦净酸楚……扭头走掉。继续自己绵绵无期的命运……
该走的人都走掉了,剩下那么些痛苦和艰辛,自有余下的人接手承上,经受那风吹雨打……
能有什么办法……
妈把目光从男人处收回,抬眼望我:我早看见他腰都直不起来了,病秧秧的,活,活也不旺,死,也死不掉。他说完,我们都明白了,哪个不是劳动了一辈子的人呢。现在是多好的日子啊!不打仗,不革命,不啥的……我不准一个人饿着。
我们都给他一点儿活日子的钱。
我一下子就感受到了黄昏,那一刻也却是那一天的黄昏,我提着两包菜和妈妈走在黄昏里,整座城市就要黑掉了,好些衣着鲜光的人,光彩将一样被昏暗吞没。得紧赶几步啊!要不,就被落在黑夜了。回家把灯点亮。
是不是有些黄昏并不是这一天天黑的时分呢,也不是一个人行将老去的年纪?是不是好些人年纪轻轻就感受到了黄昏,即便他依然年轻?
那个乞讨的男人花掉了所有力气生活,他是舍得生活的,一天天认真投入地活下来,到最后依旧一无所有,现在他没钱花了,他曾经的力气没给他挣来日后的花销,他拖着病体无钱医治,他佝偻着身体能不病死就不要病死,能要上饭就赶紧吃进肚子,能活下去就要尽量活下去。这事很大,可得认真对待,咋个也不能含糊。
即便他什么也没有,他也舍不下。
抽身离去。
继续挣扎。
我看着他乞讨在黄昏中。我不知道他早早来到人生的黄昏中是怎样的心情。他的黄昏还漫长吗?还是转瞬即逝,像暮色被黑夜吞噬,让黑色消融了身骨?
我真的不知道一个人零零碎碎的时光,早早就积攒成了无尽的岁月,他会是怎样的心境。
我和那个偶尔遇见的男孩,终于打了照面相对而过,远离几步后都不由自主扭回头看,微笑着眉眼,之后走着各自的路,他接着走我刚才走过的路,我拐个弯踏上了他刚走过的郊区大道。那时候天就要真正黑掉了。陪伴我一路的黄昏就要走掉了,我一生中的黄昏依然持续。我有些心痛地想着黄昏,想着黄昏里的那个人。那时候我走到小工厂,我看到了远处厂房里正灯火通明,我看到黑夜猥琐地伸着舌头,正卖力舔吮着最后的黄昏……
我看了看天色,看了看,又看了看,现在是不是已经算黑夜了呢,是不是呢?我又走出几步,突然站定在刚刚到来的黑夜里,心痛地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