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阳光的老人

陕西 /陈忠武

巴山谷地两场气势浩大的风雪卷过之后，陡降的气温如害过两场大病的老人，变得一蹶不振颓废不堪。在清晨、在户外、在风里，冻彻骨髓的寒风让人哆嗦不已，如无事关己利的琐事，没有谁愿意把身体冻僵在风里。纷纷蜷缩在火炉旁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谝着，没精打采的身体像散了架一样东倒西歪。两场大雪积压了半边山坡，厚厚的没有消融的迹象，害得祖父十几天没有出门舒活筋骨，八十岁的老人再也经不起寒风的折腾，祖父不肯承认他早已丧失抵御风寒的能力，我在推开严严实实的玻璃门的时候，就已证明了祖父的身子骨。

天空放晴的第一个上午，阳光吝啬地从山坡上一晃而过，刚刚酥软的雪花来不及融化又再次上冻了。我的祖父颤巍巍地赶到旁边的山包上，晒了一小会儿太阳。老人斜靠在大石头前面，面向着太阳，美美地享受着阳光的直射，暖暖的、绵绵的，手脚顿时有了麻麻的、热热的感觉。祖父乐呵呵地笑着，声音沧桑而含糊，嘴里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像历史的印记不曾隐退。寥寥无几的白胡须飘逸在阳光下，像枯萎的劲草没了生的气象。瘦削的脸庞被流逝的时光拉成了此起彼伏的千沟万壑，黑不溜秋的面孔在阳光的抚慰中渐渐有了一丝红润。祖父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凝视着太阳，反思着飞速流逝的时光。

一会儿的享受稍纵即逝，祖父来不及回味，阳光就溜到了对面的山坡上。祖父眯着眼眺望着，像一尊雕像岿然不动。一股寒风吹过，老人有了一丝可怕的感觉，那是一种与阳光截然不同的冷酷。这种冷酷我的祖父在旧社会经历过，每每回忆起来，老人依然手脚战栗。拥有阳光的感觉真好！太阳温暖而透明，使人身心都舒坦，像传说里的神仙。祖父拄着拐杖，沿着公路向对面的山坡走去。我远远地跟着，心里清楚不已：祖父要追赶太阳。一千五百米的距离，老人走走停停，用了近半个时辰。攀登到对面阳光照射的地方，祖父累了，斜倚在儿孙的楼顶上享受着阳光，眯着眼，手脚随意伸展，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冬天的阳光并不温暖，仅中午的时候有一点暖意，这恰恰让祖父赶上了。老人就这样合着眼安静地入睡，不，也许是合着眼在沉思，在追溯遥远的往事，那些永远逝去的时光。祖父命运多舛，刚刚出生就没了父亲。那个阴冷而飘摇的时代，曾祖父效劳地方武装谋取生路，却在一次地方势力火力冲突中被杀害，连葬身之地都是个谜。曾祖母不得不抱着襁褓中的祖父下嫁到桂家，开始了艰难的再婚之路。祖父饱尝了来自继父的无情的殴打和虐待，在乱世中侥幸生存了下来。从昏天暗地的乱世里走出来，祖父就走完了青春年少的时光，以青年的面孔迎接新中国的太阳。祖父积极向上地学习文化知识，参加公社的劳动，并在劳苦大众的青年群体中脱颖而出，开始了前途光明的仕途之路。祖父在乡镇供销社当过收购员，在公社当过副主任，在区公所任过文书，却在“文革”十年浩劫的斗争中再次遭受当权派的肉体摧残，黯淡地退出从政的舞台。当天空阴霾退却的时候，祖父从此谢绝了从政的机遇。处事公正的他在村官的位置上蝉联到年过六旬，才不得不从众乡亲信任的挽留中挣脱出来，开始了颐养天年的老年生活。祖父从村官的位置上干净地退出，把美好的名声留了下来。祖父一生热爱太阳，他的心里也一定藏着一个火红的太阳。我相信：只有心中拥有阳光的人，他的人生才会灿烂而敞亮。

祖父在冬天的中午享受着阳光，为了晒晒冬天的太阳，老人家可费尽了心思和精力。从屋子旁边的山包上，再辗转脚步赶到对面的山坡上，老人固执而坚强地前行，勇往直前地追赶着太阳，尽管他已走过了八十个春秋时光。因为热爱阳光，或许他还会走得更远。冬日的阳光太宝贵了，对于老人而言简直就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祖父追赶着阳光，在午后的阳光下安然入眠，在睡梦里追溯恩怨情仇。面对享受阳光的老人，我肃然起敬，不敢贸然打断这份难得的享受，以及睡梦里那些悠远的故事纠葛。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面对沉睡的祖父我深信不疑：在他恬淡的睡梦里，一定拥有一束灿烂而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