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真相(四章)
2011-08-15林柏松
■林柏松
说出真相(四章)
■林柏松
唯独他的心不是深夜!
——题记
黄昏里走过一个跛者
街灯闪闪忽忽,明明灭灭,一个跛者把黄昏踩得七高八低。人与人,皆被迷蒙暗淡阻隔。天地间,呈现一片难于戳穿的混沌。
他的眸光电波一样扫描,穿透高大建筑物的屏蔽。路边豪华的宴会厅里,一切握手、干杯,一切媚笑、假笑,一切拥抱、亲吻……统统被那黑眼睛摄入储存。
还有那森严的没有灯光的门洞里的交易,幽暗如迷宫的灵魂深处的丝丝缕缕的微波……收藏这些到底派什么用场,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术。
他幽灵般的眸光,也曾出入于艺术家的沙龙,刺探些紫红色帷幔内笼罩着温文尔雅的“艺术”氛围。离去前,他终于吐出一句不无恶毒的语言:在这儿嗅到了赌场和屠宰场的味道……
森森的黄昏深处,谁也没有注意这个跛者(也用不着注意他),谁也没能识破他的勾当。为此,他也好像十分庆幸,仍然板着巫师一样的面孔,一头黑发野草般地招摇……
他,一个走进黄昏里的跛者,一点都不招人怜爱。他继续向夜的深处走去。
他的头上是深夜,他的脚下是深夜,他的前边是深夜,他的后边是深夜,他的左边是深夜,他的右边也是深夜……
唯独他的心不是深夜!
某种体验
夜晚飘来无忧无虑的秩序,躁动的生命海阔天空。该写的都写完了,该寄的也寄出了,我扶着星光远眺,空间顿时缩得狭小而陆离。
我不知道本末,也不知道深浅。一只巫师的魔掌,大概传递的都是启示,血殷殷一叶,静默也许正是许诺。为此,我学会了猜想,只会天真地猜想。把星光想暗了,把岁月望短了,而友人的窗子仍是帘上加帘,一切都密密实实不见内幕。
晃动的枝桠,惊飞的鸟翅,匆匆的人影,从不让时间呈出空当。我虽然想得很远,却看不见自己,也喊不应那友人。我已经不能耕种粮食来养活自己,诗歌让我饿得面黄肌瘦。谁能撞响我的无言,让我的笑声洋溢在漫长的瞬间?谁能爬上那棵大树,为我采摘又高又险的安慰?我如同患上古老的情癌,逐渐失去了老年人的本相。我的“医生”呀,你在哪里?快引领我冲出这牵牵挂挂,帮我拾回那散在东西南北的青春……
在一片叶子或者一片海开始睡眠的后边,在一个深夜刨解土地的时刻,在一条城市街道复制到窗上的当口,我摘下太阳的耳朵,在天空几乎空下来时聆听。我的聆听具有一只鹰的姿势,这种状态一直被风送行。它的抵达是树木内部的年轮,这些凝固了的涛声,一圈圈挽住我的日子和生活。
时间不见渡口,夜晚不见帆尖,我为一叶生命的活色而流浪。我像天文台的长镜头,体验着黑暗之外的黑暗,体验着满天热闹又寂寞的星星……
千篇一律的夜晚
夜晚很浅时,我看到在我对面的小酒馆里,有一个人在喝酒。
酒馆很小,小得只能容得下两个人。可我每天晚上都只是看到一个人在里面喝酒,而且是同一个人。我推开窗子时,总有一种声音隐隐地传来,很轻很轻,像浮在城市表面的一层塑料薄膜。它的轻轻的响声,代替了那个喝酒人的喉咙,不停地与酒馆的老板娘说着话……
夜色渐浓,远方近在咫尺。我的窗前那株梅花被夜色带走,然后别在另一处干枯的枝条上。唐朝的枝条,宋朝的花朵,明朝的泥土,今夜的石头……哦,我说的是把梅花别在石头上,让夜色覆盖。温柔的夜色,柔软得没有表情,像女人久经沙场的幸福……
夜色越陷越深,黑色的枝条黑过黑色。梅花的斜面,枝条的中心,把夜晚搬来搬去。把梅花别在夜晚的枝条上,梅花就越开越艳,黑色也越开越艳。
其实,我说的是我的唐朝、宋朝、明朝。我说的是我的梅花、我的黑夜、我的无眠。夜晚,是我乱写乱画时揉皱的一团团废纸……
梦……
我终于懂得了,死亡是拜见先知的最好礼物。
奇异的梦中,我分明看见,真理的边缘,有多少受苦受难的人们在那里等待,他们已经排成长长的队伍……
血淋淋的现实中,我是最疯的疯子,我是最聋的聋子,我是最哑的哑巴。昏沉的梦中,一位昏庸的国王,碾过我的梦和前额。记忆的尽头,每一片刀光剑影的地方,都有奴隶成群地穿过,最终留下一堆尸体……
我也混在其中,我借着夜晚的黑暗,驾着一叶小舟,逃离了历史。我不是怕死的胆小鬼,我是不想死于非命,我还有更重要的承担……
我是黑暗的孩子,我歌颂黑暗今晚的诚实。死亡攻占了人们最后的居所,祭台一片血红。我把唯一的食物和衣物,分给风中的孩子。然后,我带着他们,东倒西歪地逃进了废墟。风,卷走了时间刚刚褪下的皮,我和孩子们独饮时光之剑,一片废墟掩埋了我们的记忆……
人们声讨那个昏庸的国王,诅咒血腥的杀戮。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留下的是越来越多的墓碑,在向天真的孩子们讲述着历史。刀在什么地方?刀在一个婴儿柔嫩的胸脯上。我用最后一件血衣遮住这鲜亮的景象。
夜空一片深蓝,万物却无法安然入睡。一位先知被捆绑在一棵古老的树上,国王指使那些野蛮人,高举着皮鞭拼命地抽打……这是一种鲜血流淌的方式。枯瘦的河床,把我卷进波光粼粼的死亡。河面上,眨动着一双先知的眼睛。而他身上流出的殷红的血,全部淌进我的梦里……
大地之上,死亡之上,一些先知的面孔在飞舞。那些死者的眼里深藏黎明。我是人,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把太阳举过死者的头顶!
没有灯的夜晚,唯有梦独自生长……
林柏松:1947年生于山东,曾为军人,为国伤残,从此戏言自己:“此生,我的职业就是生病”。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等杂志。现居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