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反抗后的无奈逃避
——论述《破戒》中丑松的出走
2011-08-15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0
周 超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金华 321000)
绝望反抗后的无奈逃避
——论述《破戒》中丑松的出走
周 超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金华 321000)
本文从《破戒》中主人公丑松最终选择出走这一情节出发,探讨了作者情节安排的巧妙之处,以及对自然主义文学规范的突破,并借此分析结尾的艺术特点以及它所反映出的作者的创作心理和社会问题。
觉醒者;部落民;《破戒》;歧视;逃避
《破戒》是日本自然主义大师——岛崎藤村先生于1905年完成的长篇小说,被誉为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作为明治小说的代表,《破戒》是当之无愧的。”①“在自然主义文学里,这部作品犹如一座纪念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②作者将当时日本的政治,经济,教育,宗教等情况,都通过部落民出身的丑松所见,所闻,所想,所感而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小说最后,丑松在放弃了名誉,声望,工作等的情况下,选择了与爱人告别,到美国德克萨斯州的农场垦荒这样一条道路。尽管作者在最后并没有非常明确地交代丑松之后的境况,但我认为,丑松的出走,只能说是一种无可奈何地、令人痛惜地逃离。这既是丑松个人的悲哀,也是整个大和民族的伤痛。
为什么在这部现实主义色彩浓厚的自然主义小说中,作者要安排这么一个似乎是令人扼腕叹息的结局呢?我认为,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对自然主义完美继承下的大胆突破
日本自然主义小说是从法国引进的,它的引进,引起了日本文坛的一次巨大的转型。20世纪初期,长谷川天溪在《自然派是认真的》这篇文章中就明确指出:“自然派的特点,就在于真实地观察人生。……简而言之,自然派不能满足于以前的文艺所表现出的那种对人生的解释,它要如实地描写自己看到的人生。”③在《破戒》中,岛崎藤村正是通过部落民丑松的视野,来表达对明治社会传统观念之一——等级制度的强烈不满与彻底批判的。作者紧紧抓住丑松内心对身为部落民的耻辱,恐惧,不安的心理活动的流变,对前辈,同时也是同一出身的猪子莲太郎既仰慕又不敢如实吐露心声的描绘,以及郡督学,校长等人对部落民的厌恶与蔑视,对部落民要求平等主张的不屑一顾的傲慢态度等典型心态的如实刻画,传达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特征——反对封建道德,反对因袭观念。作为日本自幕府初期一直延续至今的身份等级制度,作者从一开始就以锋芒毕露的笔调给予毫不留情地揭露,并且从一开始驱逐大日向这一幕起,作者的不满乃至厌恶情绪就已经初露端倪了。
但是《破戒》在艺术处理上的成就,不是表现在对自然主义手法的灵活运用上,而是表现在它独具特色的创新性上。岛崎藤村之所以安排丑松黯然离去这一结局,实际上从一开始就已经为此做好了铺垫,让剧中人物按照作者的步调一步步走上这条充满屈辱的道路。
首先,日本自然主义小说存在一个很大的缺陷,即它们太过注重观察与暴露个人及其周围狭小的场景,而忽视了对社会背景的分析与批判;只注重个别性的问题,而缺乏从整体角度去进行探讨;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它们直接回避了以天皇制为核心的封建传统观念的实质性问题。而《破戒》与此相反,它从一开始就把矛头直接指向以天皇专制统治为后盾的身份等级制度问题,并进一步通过主人公丑松与莲太郎的对话,揭示出在明治社会表面废除等级制度下的,愈演愈烈地身份歧视问题。法律条文成为一纸空文,秽多出身的大日向被赶走后,鹰匠街的住民竟然“慷慨激昂,毫无顾忌地在大声叫骂,”甚至还做出了撒盐驱邪和用清净之火除秽的荒唐行为。作者直接通过丑松内心的痛苦与悲愤,来表达对明治统治下依旧存在于人们观念中的等级制度的不满与愤怒之情。并进而深思,这正是在天皇制度默许乃至纵容之下,封建残余思想才得以如此猖狂,从而更深一层地触及了封建天皇制的腐朽不堪,有力地讽刺了明治社会“似新实旧”的时代本质,这无疑是给正盲目欧化的明治社会以当头一棒。
作者并没有在个别性的问题上大做文章,而是通过丑松一人,放眼整个部落民乃至日本社会,通过丑松,大日向,莲太郎等几个典型人物的成功塑造,反映出部落民在明治社会对于自身处境的不同反应:少数先知的部落民在接受西方民主思想后,意识到社会强加给自己的不公待遇,力图为自己与同胞们打破这层枷锁。他们不畏惧社会压力,坚持自己的主张,即使为此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但他们同时也陷入了“追求精神自由而不得,最后在不调和的社会里一直落入苦恼与怀疑之中”,④因而对未来充满着困惑,如猪子莲太郎一类;一部分部落民在这些先知的影响下,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公命运,有打破传统观念的夙愿,但是却又受到来自家庭,长辈与同胞之间的强大压力,内心充满了苦闷,对未来毫无信心甚至心怀畏惧,每日无不担心受怕,最终大部分因无法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失去了斗争的勇气与自信而不得不选择妥协乃至自暴自弃。他们反抗过,斗争过,一度曾气宇轩昂,但结果却异常悲惨,这部分人正是以丑松为其典型。而大部分部落民却只知因循守旧,逆来顺受,以忍耐与隐瞒作为自身安身立命的唯一法宝,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适应社会的种种不合理制度,而不敢甚至从未想过去进行抗争。这正是以大日向,丑松叔父一家为代表的绝大多数部落民内心的真实写照。作者在哀其不幸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撕开他们脆弱的外衣,对残存于他们心中的守旧思潮,封建制度的阴暗与弊病进行了如实的反映与露骨的鞭笞。这就大大超越了以田山花袋的《棉被》为代表的日本自然主义小说那种过于悲观厌世,虚无缥缈,过分描写个人的内心而不注意社会背景,充满了“无理想”,“无解决”的原则所带来的局限性,首次将自然主义的眼光提高到社会批判的角度,不仅避免了自然主义强调的把细节的真实作为艺术上的唯一真实这一严重束缚作品批判性的原则,而且很好地体现了现实主义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创作手法,有力地加强了作品的批判力度。在结尾通过丑松的出走,更近一步揭露了封建天皇专制压迫民众,残害进步青年的黑暗现实,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艺术特色,促使读者在更深意义上去深思所处社会被人为忽视的时代弊病,同时也实现了小说创作的目的——通过部落民的自白来体现明治社会的不合理性这一主题。
其次,《破戒》通过主人公最终在“破戒”后却又下跪忏悔,并且自我放逐似的离开日本,前往美国垦荒这一情节,也很自然地体现了主人公这种不成熟的内心活动所导致的不坚定的决心,并进而引发这种看似难以接受,而实则符合人物心理发展的结局。这一点又体现了作者对自然主义的第二个突破——突破自然主义“平面描写”的手法,将注意力转移到主人公内心活动的描写上去。
虽然岛村抱月曾经对这一结局很不以为然,他这样写到:“令人惊讶的是作品描写丑松心情的这一部分,丑松在陈述了过去隐瞒的罪行后,伏在地上说‘我是个下贱的秽多’,他自己把秽多看的这样过分卑下,反而损害了读者的同情。”⑤但我认为,这种安排,这是体现了作者不拘泥于自然主义的陈规而进行的大胆创新的有力佐证。通观全文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对主人公内心由循规蹈矩,到逐渐冰释,再到斗志昂扬,最后下定决心,在一瞬间爆发后却又充满不安与迷茫的心理活动的安排,至始至终都通过一段段对白,一个个故事情节使它们环环相扣,不露痕迹,极其自然地随着作者的安排,随着情节的发展与高潮的到来而逐渐浮出水面,彻底地展示在读者面前。这种写法,写活了人物的性格,也符合当时的环境特征。毋宁说,这样才更能让读者得以接受。
作者安排丑松下跪并且被迫“远走高飞”,并非像小川未明等评论家认为的那样是“读起来令人很不舒服”,或是“损害读者的同情”。恰恰相反,这种安排,更能凸显出主人公这一“破戒”决心的来之不易。实际上,作者从小说一开始,就已经向读者展示了阻碍“破戒”的各种各样的原因,以及支持丑松“破戒”的原动力与它们之间在丑松内心的反复斗争。丑松出走的结局,正是这种心理斗争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它不仅没有削弱作品的艺术魅力,反而更传神地写活了这一人物,直接把丑松定位在了一个普通民众这一基点上,从而扩大了这一人物的典型性。
作者这样安排这一结局,其原因概括起来,不外乎有以下两点:
第一,丑松作为一个“悲哀的觉醒者”,这样的安排符合人物的心理发展过程。真正促使丑松做出抛下一切,逃避现实的困境这一决定的,不是其他因素,正是丑松本人。正如三好行雄所说的:“《破戒》本身就具有二重性,它既有对社会偏见的抗议,也表现了自我意识上的矛盾。该作是两重主题并行,以作者自身的投影,刻画了‘觉醒者的悲哀’,同时围绕部落民来批判社会的矛盾。”⑥作者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丑松定位成一个拥有崇高思想和坚定信仰的人,而是把他定义为一个意识到不平等现象却没有勇气去进行斗争的人物。因此作者才不惜笔墨,逐步展示丑松内心从不成熟到成熟这样一个连贯的心理活动,并通过这一连串的心理变化来凸显正面人物的伟大与反面人物的卑下,进而揭示出社会的本质,达到批判的效果。作为一个“悲哀的觉醒者”,丑松意识到了“人人生而平等”这一西方民主思想的精髓之所在,也同时看到了日本在表面“四民平等”的法律所掩盖下的事实上的不平等。他狂热地接受猪子莲太郎为秽多一族遭受不公待遇的控诉的观点,以此为契机,标志着丑松内心开始出现反抗的萌芽。随着认识的不断加深,他的内心也逐渐成熟,“破戒”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他慢慢地成为了部落民中的“觉醒者”。“丑松不甘于在习惯势力下苟且偷生,他渴望人权平等,反对种族歧视,是明治时期觉醒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典型。”⑦正是因为丑松具有这些美好的品质,他才能够把注意力更多的放到他所处的群体的命运上去,也才会最终决定“破戒”。但是,作者在体现他日渐成熟的内心时,仍然时不时地提醒读者丑松内心挥之不去的软弱性。作为一个一直生活在社会歧视压力下的部落民出身的教员,他自从进入工作岗位后,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社会对秽多的普遍看法与父亲对自己多年的告诫,一次又一次打击着他脆弱的内心。他有打破这种不平等待遇的愿望,却又害怕真正进行革命的到来;他渴望向社会制度宣战,却又害怕孤单一人;他不仅对挫折感到畏惧,也没有勇气承担失败的后果,因此他才决定永远保守自己身为秽多的秘密。丑松唯一的希望,就是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享受那种一视同仁的日子,而不是大多数人眼中的名誉,金钱,地位等非常势力的观念。正因为丑松如此留恋目前的生活状况,他才会直到莲太郎死后都没有向他吐露出身。日本学者奥野健男对丑松这一心态曾做过极为传神的分析:“丑松是一个在逆境中既抗争又妥协的人物形象,这是因为伴随着近代自我的觉醒,藤村将无法融入日本社会的心情,寄托在被社会歧视的部落民青年丑松身上。”⑧莲太郎的死是丑松决定破戒的关键,他的死给予了丑松以“顿悟”,使他最终决定向社会展现自己真实的一面,而不是那个竭力遮掩的自己。莲太郎的死对于丑松内心的发展来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点:一方面,它促成了丑松的“破戒”;而另一方面,又使丑松意识到了社会封建传统势力依旧占据主导地位,它们对于打算动摇并毁减它们的一切进步力量都会给予阻挠甚至破坏,这无疑给丑松本就脆弱的内心以致命一击。丑松没有像莲太郎那样拥有与整个社会为敌的勇气,没有从根本上坚定让世人觉醒,共同打破这种不公待遇的决心。所以他尽管获得了内心的解放,完成了心灵的升华,却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不愿直面眼前的困境。他选择了告白,却也只能止于告白。这样的结局安排,不仅能够体现作为先驱的“觉醒者”的悲哀,同时也符合一个在传统观念影响下的小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并进而引起读者的自我反思,从而增强了作品的批判力度。
作品注重人物内心起伏变化的真实性,还表现在作者善于利用各种外部因素来影响主人公的心理感情的波动,主要体现在父亲的告诫和社会舆论的压力上。
作者设计的这一结局的传神之处在于,通过各种合情合理,能够被读者接受并设身处地地思考主人公境遇的情节,让主人公别无选择地接受作者安排的道路。可以说,丑松一系列的内心反复斗争,破戒与守戒交替占据心灵的主导地位,在破戒后又下跪忏悔的行为背后,正是传统势力压迫的最直接表现。实际上,作者从一开始就已经埋下了伏笔:丑松自小时候起,就不停地被灌输有关“秽多”安身立命的唯一办法——隐瞒,而这两个字正概括了戒规的一切。丑松的父亲为了儿子的未来,甘愿默默地呆在千曲川的西奈入牧场的小屋里,独自一人忍受孤独与寂寞。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言传身教的父亲,丑松即使在自己最敬爱的莲太郎面前,也不敢跨过那最后一道线。这正是一个有反抗精神却又对未来一片迷茫甚至忧心忡忡的小知识分子的真实心态,是符合处于那样一个氛围下的想抗争却又顾虑重重的部落民的内心实况的。正如正宗白鸟所评价的:“丑松不是同神一般纯洁完美,毫不在乎秽多身份的大人物,他只是一个会为此感到羞耻,担忧的普通人,因此是真实的。”⑨正是由于作者对人物的心理作了极度细致的刻画,并且其出发点就立足于客观现实之中,因此才会让我们觉得这就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活生生存在的人物,甚至可以从中窥见自己的影子。当然,作者在不遗余力地展现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同时,也从未忽视过外部社会环境的影响。丑松的内心转变之所以真切,相当一部分原因正是社会逼迫他不得不这样做。就连莲太郎也对丑松叹息道:“在我们的人中间,有的人思想境界还未打开呢。”⑩从叔父等人与丑松的谈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部分秽多甘愿忍辱重负而不觉悟,只懂得按传统的一套继续生活。这种大背景毫无疑问给丑松好不容易燃起的反抗之火直接扑了一盆凉水,对丑松的心态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如果说教学督导,校长,鹰匠街的住户对秽多的蔑视是激起并增强丑松改变不公待遇的助推器的话,那么作为同族的部落民的劝诱甚至阻挠则是丑松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作者在设计结尾的时候,正是考虑到了这诸方面的原因,认为只有设身处地地体会主人公内心的焦虑,才能够真正表达出主人公悲壮的内心活动,这也正是自然主义大师长谷川天溪说过的“文学不要停留在只如实描写人生,还应该描写看不见听不见的内心的极端痛苦,在这里显示人的生活内在的自然”⑾的实际运用。作者正是通过整个日本近代社会的,来自各个方面的黑暗现实和种种不合理现象的共同压迫下所表现出来的每个人物各自的内心变化及其对周边环境的影响,来体现主人公从反抗,妥协乃至退让的一系列心理变化,从而创造出了一个真实的“悲哀的觉醒者”的形象,并借由丑松的出走来表现出作者对这个绝望的社会的强烈不满乃至愤恨的情绪,从而增强了小说的批判力度。
二、开放式结局下的作者的心境
开放式结局最大的特点是结尾的不固定性。作者不给主人公留下一个明确的归宿,一切可能性都存在。也就是说,一个开放性的结局往往意味着作者在叙事过程中慢慢地隐藏起来,更多的关照读者的审美需求。
《破戒》的结局毫无疑问就是一种开放式结局。作者并没有交代丑松去美国后过得如何,他的内心有什么变化,回顾自己的“破戒”行为时有什么感触,甚至都不曾描写通往美国的旅程,他仅仅写到了丑松最后回首望着被雨雪覆盖下的朦胧的饭山镇的景色后,全文便戛然而止了。这样的安排,正是作者希望读者在设身处地地感受过丑松的心情后,自由地赋予丑松的未来。可以说,在这里,作者将话语权最终交给了读者。
作者为何要这样处理文本呢?我认为,从思想上来说,这正是作者本人也无法预料部落民该何去何从的最真实的心理表现。受浪漫主义的影响,尤其是北村透谷等人对作者的直接引导,使作者一直保留着自己对未来社会发展的理想。藤村“在少年时代就受到启蒙思想特别是自由民权思想的影响,以精神解放作为其文学的目标”。⑿同时,岛崎藤村的前辈——北村透谷在创作中就非常强调尊重人,重视人的尊严,争取思想感情的自由。受这种环境熏陶而成长起来的岛崎藤村,自然而然地就站在了弱势群体——部落民这一边,为他们的不公待遇而据理力争,并借此来揭露现实的黑暗,表达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但另一方面,自然主义文学的弊端之一“谋求解决人生问题而未能达到,就势必产生悲哀”的思想又深深影响着岛崎藤村,使他在看到各种封建残余势力的联合勾结的现实面前,自己首先对此就一筹莫展,这极大地影响了他的构思,使他无法创造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结局。因此,小说最后的开放式结局,既是主人公对社会的妥协,也是作者对自己的妥协。
吉田精一曾经这样评价《破戒》:“这部作品体现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其中包含着藤村自己的性格而隐藏在心底的痛苦的自白,以及企图通过把这种难言之隐自白出来而求得出路的心情。”⒀岛崎藤村身上有为义愤而不顾一切的气质,他目睹在信州执教的部落民出身的教员被强制剥夺教职并被赶出学校,使得同样作为教师的藤村难以抑制内心的激愤,决定用手中的笔来表达自己旺盛的战斗精神。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所谓人的创造生长期是什么呢?在那里有着引导时代的热情,有着精神的不屈不挠的革新,有着对因袭的不断反抗,有着对朴实事物的爱,有着诚挚追求纯洁事物的心。”⒁但是他同时也顾虑社会的看法,而现实的残酷又使他寸步难行。先辈北村透谷在理想破灭后的自杀行为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再加上不久前另一部落民出身的讲师大江矶吉因替部落民争取正当权益却惨遭政敌杀害,更让藤村迷茫的内心雪上加霜,自然而然地落入了“宿命论”的观念之中。作者正是在内心无法释怀的情况下,才安排丑松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双手扶地表示谢罪,并且最终抛弃自己的爱人,远离斗争的漩涡,到所谓的“乌托邦”式的田园生活中抚慰内心的伤痕。这种安排,将主人公内心无助的表现与作者本人探求光明而不可得的痛苦有机地合二为一,不仅写出了丑松彷徨不知所终的苦闷,也反映了作者忧虑而无从下手的困境,将自己的思考与感悟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但作者又不甘心一个如此优秀的青年以屈辱的下跪来结束自己的斗争。于是借由开放式的结局,将主人公的命运交到了读者手中,由读者来为丑松设计出各种不同的结局。这种处理方式,与其说是作者本人的退让,倒不如认为是一种新的抗争,因为他在结尾处留下了希望。
丑松的出走与他之前的下跪忏悔有着直接的联系,或者进一步说,正是因为丑松的下跪忏悔,才导致了他最终的出走。丑松在破戒之后的泪流不止,双手伏地,在艺术上具有极大的震撼力,它迫使读者去思考当时政治体制的弊端,反思自身思想上的缺陷,甚至还带有让读者自己拷问自己灵魂的含义。
作者在表达主人公自我意识的矛盾时,不是一下子表现出来的,而是通过在丑松成长的各个阶段的潜移默化地影响下逐渐浮出水面的。作者为力求做到如实再现主人公的内心变化,从而对情节的推动产生影响,在每一处细节都暗含玄机。由于几千年下来的习惯性思维,“秽多”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看的低人一等,丑松的婶婶在给陌生平民倒茶时手会不住的发抖,正是这种自轻自贱的心态的真实反映;丑松因大日向被驱逐而离开了鹰匠街的旅馆,作为对秽多不公待遇的一种无言的抗争,但是他又担心别人会因此而把他与秽多相关联,不得不找出一大堆理由为自己辩护;即使在“破戒”后,也还是会说出“我是个下贱的秽多”等,都是反映了部落民无意识的不觉悟,或者说不满现实而又自轻自贱的矛盾心理。作者正是通过这一系列的细节,来表现主人公一以贯之的矛盾心态,同时也为文章的结局提供了一个良好的解释。
尽管《破戒》是一部以自白自我的隐秘的苦恼为中心的作品,但是它却将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部落民的身份歧视摆在了读者面前。不仅要剖析造成这一现象的社会原因,更要关注处于这一环境之下的部落民的内部心态,并由此挖掘出隐藏在背后的,更深层的“肌质”。丑松的伏地请罪并自我放逐,无疑能够增强对这一情节背后所蕴含的事实真相的探讨,而这正是本文与众不同之处。
作者在刻画高潮与结局部分时,十分注重联系社会背景,从而表现出主人公流线型的心理特征及其外在表现形式,力求还原出一个最真实的人物形象。“主人公丑松在作品末尾的卑屈表现,是来自明治社会强权政治压迫下的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他虽然破戒了,但他对过去的留恋与对未来的恐惧,使他立不稳脚跟,从而出现了原罪式的自虐心情。这正是既要斗争又害怕斗争的小资产阶级心理的真实写照,带有一定的典型意义。”⒂可以说,在封建守旧势力,天皇专制等传统观念的压力下,留给丑松的,除了彻底败退以外,恐怕再也没有他能做的事情了。明治社会“似新实旧”的本质特征,逼迫丑松不敢也不能去面对现实。自然主义“宿命论”的观点对岛崎藤村的影响,使他将主人公塑造成为尽管下定决心“破戒”,但仍然从骨子里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把父亲告诫的安身立命的准则——“隐瞒”看成是自己的一大罪状而无法释怀的原罪者。作者将小知识分子的良知与秽多阶级几千年来的传统思维有机融合在丑松一人身上,再加上丑松耳闻目睹的一系列事件,终于导致他内心的崩溃,双手伏地表示谢罪。作者甚至通过丑松,写出了那个时代以他为代表的一系列知识分子对未来的迷惑与手足无措的苦闷心态。丑松的恐惧,实际上正是作者本人的恐惧;丑松的自虐心情,也正是作者在得知北村透谷等人的死讯后,苦于无能为力而对社会的一种妥协,这其实是作者本人想要斗争却落入苦恼与怀疑的直接表现。这类结局的安排,体现了作者独有的想抗争却无从下手,但又不甘心就此放弃,而将希望托付与未知的写作手法。尽管有其不足之处,却能够引发读者的深思,从而实现作者所希望的对社会的反思,探索与改良。
刘振瀛先生曾经专门针对作品情节的安排进行过分析,他指出:“《破戒》的主题,在于揭露,抨击日本近代社会中不合理的,野蛮的身份制度;……但它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揭示了日本近代社会中新事物与旧事物的冲突,在于揭示封建落后性与近代自我觉醒的矛盾。”⒃丑松尽管最终向旧制度低下了他的头颅,但他毕竟以自己的努力,加快了部落民的自我觉醒与抗争。丑松的确是一个悲剧英雄,但他和以他为代表的部落民却将本族人一步步带往希望之乡。丑松的失败与逃避,换来的是整个部落民从沉睡中逐渐醒来,恐怕这正是岛崎藤村《破戒》的宗旨之所在。
注释:
①《日本的名作》小田切进,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p30—31
②《日本的名作》小田切进,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p30—31
③《自然派是认真的》,《日本近现代文学史》长谷川天溪,1996年版
④《日本文学史.近代写实主义小说的拓展》叶谓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p253
⑤《现代文学评论大系(第二卷)<破戒>评》(日文版)
⑥《日本文学史概话》市谷贞次,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p239
⑦《岛崎滕村的<破戒>》《东方文学50讲》杨国华,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⑧《日本文学史.近代からま现代へ》奥野健男,东京:中公新书1990年版,p52—53
⑨《<破戒>近代小说研究作品资料》平野谦,东京:秀英出版社1983年版,p106—109
⑩《破戒》岛崎藤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p99
⑾《20世纪日本文学史》叶谓渠,唐月梅,青岛出版社1998年版,p61
⑿《日本文学史.近代浪漫主义小说的演进》叶谓渠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p207
⒀《现代日本文学史》吉田精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p51
⒁《破戒》岛崎藤村,柯毅文等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⒂《现代文学评论大系(第二卷)<破戒>评》(日文版)
⒃刘振瀛《<破戒>译本序》,《日本文学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p258
[1]《破戒》[日]岛崎藤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2]《东方文学名著讲话》 何文林.宁夏人民出版社,1987年.
[3]《20世纪日本文学史》 叶谓渠.唐月梅,青岛出版社,1987年版.
[4]《日本文学思潮史》 叶谓渠.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
[5]《日本文学简史•近代编》 叶谓渠.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6]《日本小说史》 叶谓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7]《明治の文学.近代文学史1》 三好行雄.平冈敏夫等.昭和47年.有婓阁株式会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