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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华人文学回返中国传播现象初论

2011-08-15李诠林

华文文学 2011年5期
关键词:海外华人新世纪华文

李诠林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60007)

提到海外华文文学现象,首先要厘清“海外华人文学”这个概念。“海外华人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不同,“海外华文文学”仅指以中文创作的作家及文学作品,而“海外华人文学”指的是海外华人作家及其创作的各种语言载体的文学作品,以非中文文字创作的作品也包含在内,很显然,“海外华人文学”侧重的是文学创作主体的族裔身份及其身居祖居国之外的在地状态。

由此一概念也可以看出,海外华人文学本身就具有漂泊性与跨越国界性。而进入21世纪以来,漂泊、游移,加上边缘、转换、流动、隔而不断等,更成为海外华人文学现象的关键词。跨界书写与回返流播的神秘魅力、国别归属与身份认同的尴尬错位和缠绕流动,也恰恰构成了新世纪华人文学的一种含混效果。如卢新华由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伤痕作家”转换为新世纪的“海外华人作家”;罗锦堂由从前的中国第一个古代文学博士转换为如今的美国夏威夷《珍珠港》作家群的中坚之一;香港作家黄河浪也在夏威夷扎下了故乡的榕树般坚强的根;来自中国大陆的美国华人作家少君则在新世纪以其网络写作让其文本畅通无阻地流动于世界各个国家地区,实现了“零距离跨界书写”。虽有关山阻隔,隔不断互联网信息的瞬息。在21世纪,让风靡中国大陆的网络作家宁财神和台湾网络作家蔡智恒与远在美国的华人作家少君之间进行一次即时在线交流,在时间上说已经丝毫不成为问题。华人作家们的叙事策略与修辞技巧与他们在祖国时的策略技巧也处于一种变与不变之间的状态。特别是在当今交通、资讯高度发达的状况下,文本的传输速度远胜于人的过境速度,往往作家创作某作品甫毕,本人尚身在太平洋,而其作品的知名度已飞越了大西洋。交通的便捷、通讯的发达与政治壁垒的解构,使得华人作家们与祖居国之间成了“没有围墙的世界”。身体的流动远远不及文本的流动便捷与灵活,身份的转换也不及文本的语言转换来得利索,由此便造成了新世纪华人作家身份的暧昧不明与文本的意义认同之间的矛盾张力。

新世纪以来海外华文媒体的增多与普及也让华人文学创作与阅读的语言障碍日益减少,从另外一个侧面强化了华人作家创作身份的“变”与“不变”的游移不定状态。由于经济萧条及广告收入下滑等原因,在美国,许多主流报纸行销量近几年开始下跌。而恰恰与其相反,美国的华文报纸的经营却蒸蒸日上,华文报纸的种类和发行量均呈不断上升趋势。据统计,美国华文媒体的数目和发行量在近十年里增长了近三成,日报每天总印量已超过25万份。《华尔街日报》曾报道,比较著名的两份华文报《星岛日报》和《世界日报》的发行量如果与美国的主流英文报纸放在一起排名,大约可以排在20名左右。美国的中文报纸可谓数不胜数,以休斯敦为例,该市有华人近20万,就办有16家中文报纸和4家中文广播电台以及多家中文杂志和网站。据《美中信使报》总编辑金鸣峰介绍,休斯敦中文报纸中有10家具有4年以上历史,其余都是近几年才创办的。其中有4家报纸的主办者是来自大陆的新移民,其它报纸的发行人是来自台港或东南亚的华侨。而中文报纸的读者则多为来自大陆、台湾及香港三地的华人移民和商务人士。①目前这些报纸或其电子版有很多已开始以各种形式(如通过网络)面向中国发行或传播。

以此为契机,进入新世纪以来,众多的海外华人作家的文学作品从其创作地流返其祖籍地中国,以文学类书籍、改编影视剧、游记类宣传册、教科书课文篇目等多种方式在中国传播,受众面较广,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比如,旅美华人作家严歌苓的《小姨多鹤》在中国大陆被拍成电视连续剧,由其小说《晚娘》改编的电视剧《幸福来敲门》也于2011年在中国热播,并赢得了6%的高收视率,其许多小说在台湾以繁体字版出版并多次在台湾获奖;加拿大华文作家张翎的小说《余震》被冯小刚于2010年改拍成电影《唐山大地震》并创造了中国票房新纪录;由美籍华人作家艾米的小说《山楂树之恋》改编的同名电影也在中国内地放映并反响热烈;美国华文作家少君则将视野转移到中国各地城市的印象书写,其散文集《印象成都》在四川省发行量极高,并得到了当地政府的高度重视,他还曾为台北市写作了类似题材的游记散文集《台北素描》,现在许多中国城市甚至由政府出面邀请其为之书写此类的“城市印象”散文;华裔美国作家哈金的许多英文小说获得了美国的主流重要文学奖项,并且几乎与其英文版出版的同时即以中文翻译版的形式在中国大陆或台湾出版。这些“海外华人文学回返中国传播现象”,展示了新世纪海外华人文学的傲人成绩。

海外华人作家们为什么会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这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实际上,海外华人文学回返中国传播有着海外华人文学在进入新世纪以来快速发展的宏大历史语境。简单地说,这个宏大历史语境显露了许多文学现象,如:网络文学的发展、海外华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新儒家号召下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潮下的“回归”心态、以技术移民为主体的新移民文学、海外华人作家的跨国界写作、华裔作家们逐步融入旅居国主流、国内的海外华人文学研究学科的进一步成熟等。以上种种,构成了新世纪海外华人文学的群象,是一道道“隔”与“不隔”之间的美丽风景。对这些新的文学现象,特别是“海外华人文学回返中国传播现象”,可以从“隔”与“不隔”的辩证关系的角度去考察,以“审美隔断”理论和“隔断美学”②结合文学人类学和“跨国主义”(Transnationalism)的方法挖掘其创作的内在基因及其获得成功的动因。

处于“隔”与“不隔”之间的暧昧状态,是构成新世纪华人文学的独特魅力的重要因素之一。

将中西美学思想沟通融合的中国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曾提出过“隔”与“不隔”的美学范畴。“隔”的字面意思是“隔膜”、“障碍”。王国维美学和文学理论研究的代表著作之一《人间词话》,其中心论题即为“境界说”(或“意境说”),这也是他的美学思想的核心。由此出发,他提出了“隔”与“不隔”,将其作为判别和衡量艺术境界优劣的标准。虽没有为这两个概念界定一个明确的定义,但他列举了古代诗句进行了说明。由王国维的实例说明,可以看出,本文所说的“隔与不隔”虽与其“隔”与“不隔”之说中的这对美学概念有着相同点,但是也存在着较大的差异。王国维所言“隔”与“不隔”,主要是围绕着他的“境界”概念和“意境”而言的,指的是诗歌作者与读者、创作与接受之间的关系。他所说的这对美学概念与本文所说的“隔”与“不隔”就两者都是审美现象和美学概念而言,存在着共通点,这也是本文所借鉴于王国维先生的地方。但是,本文所指的“隔”与“不隔”还有作者所处的地理位置、国籍身份、文化属性等方面的复杂因素,非单纯的诗学概念所能涵盖。

“隔”、“不隔”、“变”、“不变”等环节彼此相互关联,虽各自为用却又相辅相成,任何一个因素处理不当,都能影响华人文学创作的审美效果,造成作者与读者之间感情上的过度的“隔”;而要做到恰当地处于隔与不隔、变与不变之间的美丽,使华人文学创作获得优秀的审美效果,臻于较高的艺术境界——既有异域风情的神秘与朦胧感,又兼具中华文化的特质,就必须实现隔与不隔、变与不变的辩证统一。关于诗歌创作的“情”,王国维认为,“真”则“不隔”,矫饰则“隔”。同样,就海外华人文学创作而言,只要华人作家们自身或者其使用的创作语言有着内在的中华文化基因,其创作就难免会流露出对于中华文化的真情,其作品对于同为具有中华文化基因的读者而言,就不会有彻底的文化隔膜;反之,如果华人作家刻意涂饰自身内在的中华文化基因,遮盖自己的华族身份,势必就会造成华族读者与其作品之间的较深隔膜。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存在着诸多“隔”与“不隔”的问题。海外华文写作实质上是一种典型的跨文化交流。为使海内外读者能够获得高层次的中国文化美的享受,进入新世纪以来的华文文学创作很好地掌握好了隔与不隔、变与不变的火候,善于引导读者进入文本的文化杂揉的意境。当然,这需要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需要有较高的艺术修养,并善于利用高超的艺术技巧,没有厚积薄发的艺术积累是很难做到的。

分析王国维对“隔”与“不隔”的诗学现象所作的宏观评价和诗性概括,可以看出,王国维认为,“情”、“景”、“语”三者达到完美统一的作品,即为“不隔”的作品;反之,则为“隔”的作品。从横的方面说,主要有“情”、“景”、“辞”三大因素;就纵的方面讲,又包括境界营造、境界物化、境界表达三个创作过程。以往华人写作中的“隔”之存在,大都来自海外华人作家本身主观设置的“空间雾障”。如何处理好隔与不隔、变与不变的矛盾统一,语言和文化的“不隔”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文学作品营造“境界”的媒体是语言,实现文学意境的重要依托则是文化。非华文创作、以非华族生活为题材进行写作、或者写跳脱于中华文化之外的事物,对于华族读者来说,会有“隔”的感觉;但是,华文创作、以华族生活为题材进行写作、或者写纯粹中华文化的事物,对于非华族读者来说,也会有“隔“的感觉。而发挥海外华人作家的双重文化参与者身份的优势,能化“隔”为“不隔”,使华族读者和非华族读者对其作品都既“隔”又“不隔”。“隔”、“不隔”、“变”、“不变”有机结合方能达到海外华人写作的最高艺术境界。当然,这种艺术境界的重要媒介还是语言。如果文本语言优美、内涵深厚,“情”、“景”、“辞”均让读者赏心悦目,则为佳作;反之,如果文本语言粗糙、内涵肤浅,不能做到“情”、“景”、“辞”三者的完美统一,这样的作品即使有幸列于海外华文、华人写作之属,亦非成功之作。空间可能是隔绝的,认知、智慧和财富可能是有等级隔膜的,但是,只要心灵是相通的、情感是相通的、文化是相通的,处于不同空间的人们之间就“隔而不绝”。著名马来西亚华人华文作家林幸谦(现居香港)就曾经书写过人与人之间的这种“隔而不绝”。他在散文《繁华的图腾》里写自己在离开故乡后,对留在台湾的智障兄弟的深切怀念。手足情深,两人曾经在一起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少年时光,虽然他们无法进行大量的语言对话,但是两人却可以进行默契的情感交流,从而实现了充分的思想交流。虽然兄弟二人各自生活在不同的认知世界,但是与生俱来的同胞血脉和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使兄弟二人既“隔”又“不隔”。作者在文中刻划了兄弟之间心灵的不隔,描绘了智商正常者与智障者之间的心有灵犀。林幸谦借助于这种“隔而不绝”的人际关系,营造了一个感人至深的艺术境界。这篇散文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心灵、情感不隔绝,人与人之间就不会隔绝;反之,如果心灵、情感隔绝了,人与人之间的世界就被隔绝了。

新世纪华人文学的独特魅力和重要价值恰恰来源于此种“隔而不绝”,或曰“隔而不断”。就像在建筑学与艺术设计学中的“隔断理论”中认为的:“隔断”是限定空间同时又不完全割裂空间的一种艺术手段,如在客厅和餐厅之间设置一个摆放文物和艺术品的博古架,就是一种“隔断”设计。恰当地使用“隔断”,能够让不同用途的空间做到高效区分,是隔离开来的不同空间既各尽其用又能够较为方便地互通声气。建筑学上所说的“隔断”,是指专门作为分隔室内空间的不到房顶的半截立面,其主要作用是分隔空间,为本来一览无余的空间添加一些屏蔽物,有意地遮挡来人的视线,使建筑物增加层次感,同时也起到美化建筑物的作用。“隔断”有着所谓“隔断隔断,隔而不断”的特点,它既起到分割空间的作用,但同时又不像整面封闭式墙体那样把居室完全隔开,而是在隔中有连接,断中有连续,这种虚实结合的特点使“隔断”成为建筑装修中一个有很大创意空间的项目,成为建筑设计师们展现个性与才华的一个焦点。③“隔断”根据使用状况可以分为“不可移动式隔断”和“活动性隔断”两类。“不可移动式隔断”多为建筑格局中所固有的、固定不动的,“活动性隔断”则是可以灵活变化的,是一种打破本来的建筑格局,使建筑物增添美感的艺术手段,既可为建筑物增加私密空间,又可提升其艺术品位。隔断是要封闭不可视的,还是要具有通透性的“透视墙”,需要量体裁衣、酌情而定。空间需要遮蔽,也需要开敞,一个固定不变的隔断可能成功增设了私密空间,但有时也会使其成为一种作茧自缚的后天障碍。

新世纪的华人文学创作显然是一种具有通透性的“活动性隔断”,类似于一种“玻璃隔断”或者是“透视墙隔断”。

正如目前在家庭装修中,隔断虽然被运用得非常普遍,但是鲜有为居家主人完全满意者。华人文学创作这种文学“隔断”如果设计得不好,未能做到艺术技艺与适当遮蔽的巧妙结合,也会成为作茧自缚的后天障碍。类似于建筑隔断需要注意造型的塑造、颜色的搭配与材料的选择和加工等三方面的问题,华人文学创作中的“隔断设计”也应注意形象的塑造、隔与不隔、变与不变的搭配以及素材的选择和加工等三方面。有关形象的塑造方面,因为新移民华人文学创作不必承担主旋律文学的政教重任,所以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有着很大的自由空间,各种人物都可以写。但是,在写作时仍应注意高大、鄙小、虚幻、真实等的变化统一。有关隔与不隔、变与不变的搭配方面,新世纪的海外华人文学创作的文化色调和中华文化的基础部分基本实现了协调一致;在写作素材方面,新世纪华人文学创作也进行了精心地挑选和加工,从而达到了形象塑造和隔与不隔、变与不变搭配的最佳效果。

因为“活动性隔断”以艺术装饰为主,实质性分割空间区域为辅,所以新世纪华人文学作家们重视自身身份和创作素材的朦胧、神秘效果,把自己作品的“跨国性”突出出来,而其所选用的“隔断”风格——中国古典风格或现代派风格或后现代“隔断”风格,悉由作家根据自身条件与兴趣来确定。采用不同的素材和不同的“隔断”方法,会取得不同的艺术效果。建筑隔断一般是在材料、造型复杂时可以采用繁复的隔断风格,材料简易、造型简单时则采用精巧的隔断风格。具有宏观视野、题材多义且时间、空间跨度较大的海外华文作品,巧妙地使用繁复的“隔断”,更可以突出自身可以大胆想象大胆言说的优势。正像大面积的居室,隔断可以在固有建筑功能区域内划分出若干个小的单元区域,更充分地使用既有居室面积,既美化环境,又强化各空间区域的各自功能。而至于侧重个人化生活题材的海外华人作品,就需要“巧用隔断”的艺术智慧。身居海外的严歌苓、艾米等的知青题材的文学作品就可以说是这种“巧用隔断”的成功典范。巧用隔断使得这些海外华人创作具有“由小家庭看大社会”的题材特色,而且文气连贯、通透灵活。当然,隔断的风格因文而宜、因人而宜,亦因时而宜。以下建筑学隔断上的一些创意,或许恰恰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新世纪海外华人文学的创意特色:“夏季自有夏季流行的元素,以清凉为主题的隔断非常多样。如地台式隔断、天花造型分格隔断等,有精巧设计的镂空,含蓄而不张扬;花格隔断、竹节隔断、藤枝隔断等,古朴又散发禅意;纸质隔断、艺术屏风隔断等,总能给人带来无限遐想和揣度。最受人们欢迎的是玻璃隔断,它是这个季节隔断舞台的焦点。有的人将玻璃隔断做成南极世界的大冰砖,凉快到了极点。有的在隔断中夹杂抢眼的干花、绿叶、羽毛等轻薄物件,将玻璃隔断打扮得如同小姑娘的花裙子般艳丽多姿。”④

巧用隔断的艺术范例还有中国古代园林。园林是指“在一定的地段范围内,利用并改造天然山水地貌或人为地开辟类似的空间,进行植物栽培和建筑的布置,从而构成一个供人的观赏、游憩、居住的环境”。⑤中国古代园林集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于一体,是人们游赏憩息的绝妙所在。中国古代园林以“天人合一”为主导思想,讲究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环境的统一。庭院之中又以砖墙、拱形门洞和墙上的长方形漏窗相隔,形成了感觉上的前园、中园与后园。经过这样的艺术处理,就使得整个庭院处于“隔与不隔,界与未界”之间,给庭院增添了幽深之美。再加以庭院中的石几、石凳、假山、盆景,更是给人移步换景,美不胜收的感觉。甚至有学者这样评价中国园林艺术:“从艺术泛化的品赏视角来看,这种作为本体的园林,是一种无言的诗、有形的诗、凝固的诗,以物质建构诸要素来造型的诗。”⑥中国古代园林的妙,就在隔与不隔之间。这或许也可以为读者解读新世纪华文文学作品提供一些启发。新世纪华人文学的创作与研究注重营造作品接收者与批评接收者的遐想空间,因为其创作所使用的“隔断”乃是通透性的“活动性隔断”,而非实体性的“永久性隔断”,其最终目的也不是隔断,而是借助隔断所营造的审美空间,“隔断”是新世纪华人作家们的策略、技巧,而不应该是终极目的。

综上所述,海外华人文学,因活动性“审美隔断”的存在,而成为一个有着独特魅力的审美空间。华人文学就像一间大屋子,屋外车马喧闹、尘世纷扰,而屋内则品茗访书、清心寡欲。屏断一隔,便有了隔与不隔、变与不变的美丽,便有了同一个世界里的两个不同单元。应该明确的是,“隔”与“不隔”就海外华人文学而言,首先指的是创作者是否身在此地,“身在此地”则为不隔,“身不在此地”则为“隔”,而参考王国维的艺术观,所谓“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⑦,亦即,不隔即写实,隔则为写意。而新移民华人的海外创作,相对应于国内的读者而言,都属于“不在场”之列,因此,无论是写实或是写意,都有着“隔”的成分。但是,随着现代交通、资讯手段的日益发达,海外华人作家可以随时在母国“在场”,相对应于国内的读者而言,则又有了“不隔”的成分,可对于海外华人作家定居国的华人读者来说,又成了“隔”。由此,在隔与不隔、变与不变之间的游走与拓行,恰成了新世纪海外华人写作和研究的炫人的美丽。

正如中国大陆移居澳大利亚的作家何孔周先生所说,“尽管存在着主张、见解和信念的差异,但大多澳华文学作家都有这种文化认同感,有弘扬中华优秀文化、促进中澳文化融合的使命感,他们笔下总会不可避免地流淌着‘寻根’的文学踪迹。而站在曹雪芹、鲁迅肩膀上起步或起飞的澳华文学,因为天然拥有着几千年中华文化的血脉、底蕴,在澳洲这中西文化直接碰撞融合的环境里和多元文化的条件下,将更能融会中西以强健自己,广闻博采以丰富自己,因此也就颇有利于产生好作品和好作家。”⑧海外华人作家们与祖国有着一些主张、见解和信念上的差异,这可以谓之“隔”;而拥有几千年中华文化的血脉、站在曹雪芹和鲁迅肩膀上起步或起飞,即所谓“不隔”。促进中澳文化融合、融会中西以强健自己,可以产生“变”;而弘扬中华优秀文化和“寻根”的文学当然是本质上未变的中华文学。

新世纪华人文学的这种“隔”与“不隔”的独特魅力还可以借助文学人类学与“跨国主义”(Transnationalism)来解读。

活动性隔断(或曰有限断隔),为矗立于中华主流文学之外的华人文学敷写上神秘的色彩,使之成为一种被有效附魅(enchantment)的文学存在。而其内存的中华文化本真面目又为海外华人文学写作有限祛魅(disenchantment)。与此同时,海外华人作家们自身的外国国籍、或者双重国籍、外国定居者身份等本来属于法律范畴的问题,以及他们作品里的非华语文字和文化因素,又使海外华人文学“返魅”(re-enchantment),使其从中华在地文化出发,在隔与不隔、变与不变的美丽中行走,巧妙地借助“跨国书写”与流返祖居地传播,赋予自身文本以殊异于中国在地文学的独特魅力。

“跨国主义”(Transnationalism)的一个主要内涵就是穿越国界把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机构联系起来的各种纽带和互动及其互动的过程。“跨国主义”是一个当前主要应用于学术和政治话语领域里的时兴概念,它跟经济全球化的趋势有关,特别是在经济全球化的历史语境下,迁徙、移民使得不同的种族和机构发生互动并不断地互相影响和变化,而这些互动的过程就将跨越国界的人和机构连接起来。“跨国主义”(Transnationalism)的一个主要概念是Nationstate,指的是从民族的角度定义的国家。比如,在当今交通、资讯高度发达的状况下,文本的传输速度远胜于人的过境速度,往往作家创作某作品甫毕,本人尚身在太平洋,而其作品的知名度已飞越了大西洋。交通的便捷、通讯的发达与政治壁垒的解构,使得华文作家们与祖国之间成了“没有围墙的世界”。身体的流动远远不及文本的流动便捷与灵活,身份的转换也不及文本的语言转换来得利索,由此便造成了新世纪华文、华人作家身份的暧昧不明与文本的意义认同之间的矛盾张力。实际上这些现象都是“跨国主义”(Transnationalism)的呈现,而华人作家们的身份也可以Nationstate来进行界定,可以说,有些华人作家不是无家可归(Homeless),而是故意有家不回(Unhome)。而有家不回(Unhome)的不在地写作恰恰成为海外华人作家的书写与传播策略,或许这些海外华人作家的心态就是宁愿做一个世界公民。

但是,虽然许多海外作家选择了不在祖籍国(或曰“不在地”)写作,海外华人文学中仍然存在着寻根写作、乡愁书写、故国想象、探亲与旅游文学等有着相同母题和近似创作心理的“回归”写作现象。此类“回归”写作的表层显象是书写者的身份认同与原乡崇拜;内在成因是华人族群的“叶落归根”、“安土重迁”等儒家文化理念,以及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华人族群集体无意识;外部的推动力则是五四以来文化保守主义思潮的影响。此类“回归”写作,具有人性书写的多重面貌,表现出了复调叙事的独特况味,增强了华文文学创作的包容性与开放性。从2009年开始,《小姨多鹤》、《唐山大地震》、《山楂树之恋》、《幸福来敲门》等由海外华人作家创作的文学作品改编的影视剧在中国内地热播,在中国乃至整个华人文化圈引发了一阵阵的轰动。这些影视剧的底本或原著进而由此得到了中国大陆主流文学评论家和读者们的重视与认可。可以说,这些小说的作者张翎、严歌苓等海外华人作家已成功登陆中国现当代文学主流,成为新世纪中国文学的新的亮点与热点。除此之外,进入21世纪以来,海外华文作家们还有其它许多傲人的成绩,与上述成就一起构成了新世纪以来的海外华文文学现象。新世纪以来回返中国传播的海外华文作品有一个共性,即其题材均选取发生在中国内地的故事,其故事背景大多集中于新中国改革开放之前的1949~1976年间,而其文本的主题则有着内在的汉民族的集体文化认同。如哈金的小说作品大多与中国有关,其故事场景经常被设定在一个虚构的中国城市“木集”(Muji),如他赢得美国笔会/福克纳奖(PEN/Faulner Award),并跻身于普利策奖决选作品行列的作品《战争垃圾》(War Trash)(2004年),就是一部以朝鲜战争为背景,反映美军虐待中国志愿军战俘问题的小说。

海外华人作家获得国外读者的认可并流转国内传播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其作品反映了普遍的人性与人生主题,让中西读者读后都可以产生共鸣。如2000年10月12日因小说《灵山》、《一个人的圣经》等著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法籍华人作家高行健,他所获得的评价:即其作品“具普遍价值、刻骨铭心的洞察力和语言的丰富机智,为中文小说艺术和戏剧开辟了新的道路”⑨。也正是因为海外华人作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等外国的主流奖项,显示了他们在国外的被认可与被接受,这反过来又吸引了他们的祖居国的读者对其作品的关注,促进了他们的作品流返祖居国的传播。

“万山不隔中秋月,千年复见黄河清”⑨。隔山隔水不隔心,由人类学意义上的华人族群文化认同出发,在经济全球化的历史语境里,海外华人作家们实现了深富“跨国主义”(Transnationalism)内涵的“审美隔断”写作,达到了处于变与不变、隔与不隔之间的崇高艺术境界。作为活动性“审美隔断”艺术生产形态之一的新世纪海外华人文学回返中国传播现象,丰富了海外华人文学的内容,增强了海外华人文学的活力,也为比较文学研究和中外文学关系研究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课题。当然,我们在看到海外华人文学回返中国传播的傲人成绩的同时,也要看到新世纪的华人的创作存在的一些缺陷。老一辈的移民作家比较注重历史回顾和宏大叙事,比如美籍华人作家黄运基就曾书写过一个在美国的中国移民的奋斗史,有着较为宏观的视角,但在艺术技巧方面相对同时期的中国内地作家而言比较薄弱。而新世纪的华文、华人的创作往往侧重书写琐细的人生状态,注重日常生活叙事,传达移民文学的“小资情调”,这些作家大多在移民以前在国内已多有成就,因此,他们的艺术水平基本上可以与同时期的国内作家持平。但是他们的创作又大多缺乏了当下叙事与现实关怀,多了个人化叙事和主体性表达的通透灵活但也缺少了宏观把握历史的胆魄。

①上举美国华文报纸的数据参见梅榕:《美国华文报纸供不应求 发行量可比英文大报》,《世界新闻报·国际在线》2006年3月9日。

②有关隔断设计艺术,详参《隔断设计》,中国艺术吧,2005年12月7日。http://www.chinaart8.com/show_art.asp?art_id=1382

③刘芊里:《用隔断隔出居室清爽感觉》,《新京报》2005年7月14日。

④杨文会、宋鸿筠编著:《环境艺术概论》,化学工业出版社2004年版,第173页。

⑤金学智:《中国园林美学》,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0年版,第420页。

⑥王国维:《人间词话·四O》,傅杰编校《王国维论学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27页。

⑦何孔周:《澳华文学:“浮萍”与“寻根”》,《文艺报》第4版“华馨”,2008年5月1日。

⑧瑞典科学院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2000年10月12日。

⑨〔清〕程恩泽赠林则徐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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