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过您”——百年间的承转启合
2011-08-15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100000
李 懿 (北京外国语大学 北京 100000)
一、引论
《我爱过您……》是普希金脍炙人口的爱情抒情诗,抒发的是对失恋的无奈和对爱人的美好祝福。开头一句“我爱过您”即显示出诗人对昔日恋人曾有并依旧毫无消减的爱恋,真实、细腻、却又凄苦难当。该诗延续了普希金的一贯作风,一切语言都是简洁朴素的,开头更是出乎寻常的简洁。全篇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无谓的堆砌,但这简洁朴素的诗句恰好流露出诗人的真情和他博大无私的爱。正如果戈理对普希金的文学语言评论:这里没有华丽的词藻,这里只有诗;没有任何虚有其表的炫耀。
“我爱过您”这句话在全诗中重复了三次,不仅在语音效果上,也在情感表达上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全诗如下:
我爱过您:也许爱情的火焰/在我心中还没有完全熄灭;/但愿它没有把您惊扰;/我一点也不想使您悲伤。/我爱过您,默默的无望的爱过您,/时而胆怯,时而妒忌;/我爱过您,那样真诚,那样温存,/但愿别人爱您和我一样。 (高莽译)
提及俄国诗歌的太阳——普希金,会令人马上联想到百年后缓步走来的诗坛月亮——阿赫玛托娃,这种太阳与月亮的遥相呼应,隐隐向我们诉说着其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翻看阿赫玛托娃的第一部诗集《念珠》,小女子的内心世界令人怦然心动,忽然一句“我爱过您”映入眼帘,不禁动容地回想起百年前普希金的吟唱。全诗如下:
你可想知道全部过程?/食堂里的时钟报了三声,/临别时,我扶着楼梯,/像是在艰难地低语:/“一切就是如此……啊,不,/我忘了,我爱您,我爱过您。/那时!”/“是么?!”(高莽译)
如今,普希金对阿赫玛托娃的整个创作生涯都产生巨大影响的论题已无需争论,对二者相似点的肯定也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所以,很少再有深入探究。然笔者认为,对于该论题的研究不可单从感性认知角度,更不可仅通过字面或一定的历史背景而匆忙得出结论。论述应当考虑到诗歌自身的体裁特殊性,深探是个言语制动体系,不可偏颇一词。
本文选取普希金脍炙人口的《我爱过您》与阿赫玛托娃早期诗作《您可想知道全部过程》作为研究对象,不再浅尝感性诗歌语义层面,而是运用俄国修辞学理论大家维诺格拉多夫的文本联系理论及巴赫金美学理论中的审美建构层面对二者就是个言语体系做以深层揣摩。
二、文本联系
文本联系的概念是由俄国学者维诺格拉多夫提出,指的是存在于这样或那样的文本之中,并借用一定的语言手段来表现或指出与其他文本间的某种关联。文本联系的手段主要有:引文,题词,标题式引文,暗示,用典以及人物形象重复使用等等。
在阿赫玛托娃的原诗中,“我爱您,我爱过您”已然用黑体标出,并非笔者刻意强调。同样的语序,会令熟悉普希金的读者带着某种亲切来体味女诗人的新作,唤起人们对普希金回忆的同时,也潜移默化的将“我爱过您”的情调融进新诗的理解当中,不仅没有破坏自身的韵律之美,更是暗暗掩藏了与普希金之间的关联。
而阿赫玛托娃诗作中原句的引用并不是完全照搬,尽管阿赫玛托娃借用了普希金暗含生机的诗句,却在自己的创作中,完全隐没原句的样貌,在新的背景下产生了阿赫玛托娃特有的悲情。空灵的“钟声”,孱弱的行进以及痛彻心扉的“低语”,这一切表现出的是一种更深刻的绝望,有了比普希金更为广泛的悲剧色彩。由此看来,阿赫玛托娃对普希金原句的引用不仅重复了普希金原诗中的失恋主题 ,更是用动作、言语的方式表现着情绪的递进。阿赫玛托娃正是使用“引文”这种文本联系手段来引起读者对普希金的回忆与联想,并在这一联想的铺垫之下,顺势转入更为幽怨的境地。
三、作者与抒情主人公之“我”
抒情诗中常常出现以第一人称叙述为主体的作品,于是很多读者甚至是研究学者便把抒情主人公之“我”与作者本人简单的等同起来,却忽略了作者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把握全局的作用。就此,俄国著名学者巴赫金和维诺格拉多夫都对抒情诗中的作者与抒情主人公“我”的审美关系问题进行了论证。
巴赫金指出:“作者对主人公的基本的、审美上富于生产性的关系的一般公式是作者对主人公的一切要素的紧张的外位性的关系”(彭克巽主编,《苏联文艺学学派》,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年6月第一版,第156页)。“外位性”是巴赫金提出的审美建构框架内的一个重要概念,指的是作者高于主人公一切因素的外位:空间,时间,价值以及含义上外位。巴赫金认为,作者只有处于外位,才能获得对全局的统摄与把握,能够以旁观者的身份理解并完成主人公人物构成和作品的整体建构。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中,作者的外位性表现的不尽相同,例如在小说中,作者处于明显的外位,传记中作者是站在当时生活之外来对所经历的进行关照,而在抒情诗中,诗人与抒情主人公是在地位、作用上具有原则性区分的两个人,因此不能将抒情主人公简单的说成是作者本人,而应该把抒情主人公看作是艺术家审美创造的产物。
作者从内在的价值立场控制主人公,以自己的心灵去体验主人公之感受。同时,作者创作文学作品所运用的词汇必须符合民族语的语言使用习惯,而诗歌的特殊性在于,词汇的运用受到了格律,韵律,韵脚的限制,更在于在诸多限制下的合乎逻辑,且要顾及音韵的搭配与组合。因此,在抒情诗中,作者的态度和立场决定了诗歌的整体情调,情调决定了词汇的运用和格律的选择。
作者与抒情诗主人公关系的实质在于作者对抒情主人公所取的态度和立场。这种态度和立场不仅是存在于作者创作时的思想中,同时也体现在主人公身上。表现在文本中,则是词、句的选择和辞象、情节的融会贯通。从读者的角度,可以透过诗作的主人公形象及整体情调,探索到作者的态度。情调与诗章的话语融为一体,通过情调将作者与诗章的其它层次有机地联系了起来。
现在我们再回头来看一下两首诗之间的作者与抒情主人公之间的关系。
1.《我爱过您》之“我”与作者
《我爱过您》全诗共8行,前面七行全部是作者站在外位的角度来审视处于失恋状态的抒情主人公,主人公心灵承担的痛苦与无可奈何通过作者的字里行间跃然于纸上,尽管爱情已经远走,但主人公依旧对所爱之人念念不忘。在主人公眼里,这份爱情已经消亡,所以不断的重复着“我爱过您”的字句,选择了过去时态,表现的是对一份曾经拥有的感情的描述。抒情主人公深信既然这份爱已经不再属于“他”,那么爱也只能是“爱过”,而不是“正在爱”。可是处在外位的作者看到的却是依旧处于爱河之中抒情主人公,只不过这份感情已经无法得到呼应。正因为如此,读者才能够在抒情主人公反复强调“曾经爱过”的字眼中,感受到浓浓的失恋的悲情。全诗八句,看似全部出自抒情主人公,但最后一句却藏有端倪。最后一句“但愿别人爱您和我一样” 说明抒情主人公在不断告诫自己应该接受爱情已逝的事实,可作者传达给我们的却是一个维特式忧郁少年的形象。抒情主人公自身所想到是尽快斩断情丝,而作者看到的抒情主人公内心却是“抽刀断水都会更流。”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我爱过您》中,抒情主人公总是处在对过去的回忆当中,不断凭吊着无法挽回的爱情,并在结尾处看似大度的将心上人托出。而作者看到的却是一个深陷感情无法自拔,并且将这份感情独自延伸到将来的失恋者。正是由于作者的这种“外位性”和抒情主人公的“内在性”的碰撞的结合,才能在读者眼前既展现一幅完整的画面。
2.抒情主人公之“我”与作者本人
阿赫玛托娃的《你可想知道全部过程》的后四句是以对话的形式出现,既可以理解为抒情主人公自身的回忆,也可以理解为是作者以外位的视角进行对事实的描述。前四局中,临别的场面并没有过多的铺垫,我们通过动词的词尾判定,是女主人公在竭力解释着什么,期间间或出现了尴尬的沉默,所以食堂里的时钟才显得那么突出,这里同样可以理解为无言以对时,时钟报时的“巨大声响”在抒情主人公的心里烙下深刻烙印。一直到“离别时,我扶着楼梯”,我们看到的,都是抒情主人公当时所处的环境,实在无法将之牵强附会的引申为作者的视角。既便如此,我们还是在第四句找到了阿赫玛托娃极力隐藏起来的蛛丝马迹——“像是在艰难的低语。”作为抒情主人公,在临别之时,所考虑到的或是如何挽回残局,或是如何辩白清楚,无言相对与低语都是抒情主人公缕清思绪的过程。在这一过程当中,抒情主人公是无法分神去考虑自己处境如何艰难,讲出事情有多么不易。所以,阿赫玛托娃巧妙地用了一个副词“艰难”,即暗暗地转换了视角,将视角从抒情主人公那里提高到到作者的全局关照的高度。我们无法判定抒情主人公所面临的离别是因何而起,但我们从“艰难”一词即可以判断出,作者对抒情主人公所持的态度有同情,也许还包含了一丝对女主人公的谅解。
3.两首诗的承转启合
那么,在作者与抒情主人公之“我”这个话题上,这两首诗又有什么关联呢?
首先,我们看到了一种巧合,两位诗人都是用八行诗句来描述失去恋人的痛苦。接下来我们看到,两首诗都使用了大量的笔墨来复述抒情主人公视野下的心境和时间的发展,同时,每首诗都极力想隐藏作者视角,普希金用“但愿别人”几个字将抒情主人公的忧伤延伸为将来时的形态,超出了抒情主人公所能把握的范畴;阿赫玛托娃用副词“艰难”暗中调换观察视角,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从抒情主人公的喃喃自语转为空间内的全局观察。说是巧合,因为八行诗在俄语诗歌中是很常见的一种形式,隐藏作者视角同样也是顶级诗人艺术魅力的展现,所以从这里我们很难判定阿赫玛托娃的真实意图。直到一句“我爱您,我爱过您”的出现,使分析者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正如前文所说,“我爱过您”引出对普希金的回顾,短短四个字,在两首诗作之间建立了明确的关联。我们不由得重新来审视阿赫玛托娃的作品。我们忽略性别的因素,可以将这一诗句中后半段看成是对“我爱您”的补充说明,而这一点补充说明正是普希金在他的作品中想要以作者的身份传达给读者的,一方面向读者阐明主人公真实的心理状态,另一方面也将抒情主人公置于一个矛盾的心理舞台。
可以说,阿赫玛托娃的八行诗是普希金的《我爱过您》的延续和补充,也正是这一句“我爱过您”,成就了两位是人相隔百年的承转启合。
[1]高莽编译.《普希金抒情诗全集》.浙江文艺出版社,杭州.1994.
[2]顾蕴璞.《诗国寻美——俄罗斯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北京.2004.
[3]白春仁.《文学修辞学》.吉林.吉林出版社,1993.
[4]彭克巽主编.《苏联文艺学学派》.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6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