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划过夜空
2011-08-15闫文盛
□闫文盛
孩子们到了十七八岁,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长起来。我每次回乡,都能看到一帮留了长发的小伙子呼朋引伴地在村里乱窜。他们的个子一天比一天高了,先前矮我半个头的青果很快也与我齐肩了。
自打六、七年前,我们邬村的中学被合并到乡里中心校,许多学习不好的孩子借口路远,就不再上学了。开始的时候我给许多家长提意见,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孩子供到高中毕业,但遭到了许多人的嗤笑。他们都说上五年学就够用了,多上一天都嫌费钱,反正他们的孩子将来不端公家的饭碗。我非常理解他们的实用哲学,但还是试图说服他们。次数多了,有些家长对我便不客气起来。他们常常跟我举例,比如张三,比如李四,说这些人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现在不照样当大款?如此说来,当年凭着寒窗苦读跳出农门的我反而成了混得最一般的人。一想起那些年读书所受的苦,我就难受得想哭。
青果家与我们比邻而居。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个俊秀的孩子,眉眼长得如朗月疏星。但到十岁那年,他得了一场病,整个人变成了个寿星老头。病好后人瘦得能看出皮包骨,幼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的父亲多年在外,做各种生意,运输,开矿,搞装修,经营超市,是我们邬村少见的能人。他发财最早,但孩子的病使他对人生失去了兴趣,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迷上了赌博,短短几年便千金散尽。等青果病好以后,他强打精神重新振作,但再也没有翻过身来。他们家的轿车和二层小楼也早已变卖了。
青果休了好几年学。他的智力也一度停止发育,甚至出现了倒退的迹象。等到老天开眼,他再度背起书包的时候,原先一般大的孩子退学的退学,外出的外出,他只能整天与小他三四岁的孩子厮混。勉强念完了小学,他便没有再读,整天躲在家里玩积木和遥控小汽车。为了阻止青果玩这些小孩子的游戏,他的母亲动用了家法,拿鸡毛掸子揍了他好几回。好在他算是改邪归正了,但从此却沉默下来。在我们邬村,混世魔王比比皆是,像青果这样文静的孩子真是少见。有好长一段日子,他见了谁都不吱声。我们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了。
青果的母亲面相俊俏,十几岁时就以美貌闻名乡里,所以青果小的时候,各方面承继母亲的基因多一些。相传青果父亲当年追求她可是花了大力气,甚至差点把一条手臂废掉了。那时候的青果父亲看起来像个愣头青,实际上却是胆大心细。他围追堵截,无所不用其极,为此把她的三个娘家兄弟惹急了,他们趁他和妹妹幽会的时候把院门锁上,一人一把大砍刀立在门口,专等他出来每人朝他手臂上砍一刀。但门口狂吠的狗出卖了他们。他成功地翻墙逃离了。七个多月后,青果就出生了。所以,他是个早产儿。母亲过门之后一共生过两个孩子,青果是老大,老二在三个多月的时候夭折了。再后来,青果的父亲就忙着发财去了。
我们邬村的人都说青果的父亲在外面染了病,好像还不只一种,所以不能生育了。青果生病之后,他们一度尝试再生一个,无论儿子还是女儿,但终于没有成功。能够为这件事情作证的人多得不计其数,好像每个人都长了千里眼、顺风耳。
到青果生病后的第二年夏天,我从远方回来,看到他们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而青果的父亲不知所踪。有一天我看着这个男人与青果的母亲一起进进出出七八次,神态亲密,便做出一个基本的判断。作为青果曾经的老师,一个多年的邻居,我什么话也讲不出来。
这男人在青果家逗留了两年。根据知情人的讲述,他是邻近县上的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被我们的村长聘来,管理我们的村办企业。那几年,我们村里靠着这个人赚了很多钱,翻修了学校,铺设了沥青路面,用上了自来水。许多人家还购买了新式电器,年轻人用上了手机,装上了宽屏电视。条件更好一些的,家中安装了地暖,出一趟远门,开自己的小汽车,而不再挤公交车了,更不会用腿走路了。
奇怪的是,这个人对青果很好,简直像对待他的亲生儿子似的。他喂青果吃饭、喝药,嘴巴对着汤匙吹来吹去,表情温柔得让人无法正视。亲眼目睹这件事情的人对这个人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们说他才是青果的亲生父亲。村里的女人们像猜谜一样谈论他们的关系,并说他是青果母亲高中时的恋人。他们高中三年都是同桌。这个人至今都没有娶亲,他似乎一直在等着老天爷给他一个机会。这美貌的女人,谁说不该是他的妻子呢?
关于青果母亲,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对。有人说她的眼睛勾魂摄魄,看人时风情万种,有人说她是魔鬼身材,走路如同杨柳扶风,更有人夸奖她的皮肤好,像上好的缎面似的。谈论她最多的永远是男人。他们为此不惜忍受自己妻子的恶毒的诅咒,甚至被粗蛮的女人揍得鼻青脸肿。除了青果的母亲,我们邬村的女人似乎都是些暴虐的女王。可以想象,置身于极地寒窟的人是如何被一双温柔的目光俘获的,他们在梦中怕都要喊这女人的名字呢。
有一些日子,我很少见到青果。我不知道这孩子是好是坏,甚至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他刚上学的时候是个聪明的孩子,喜欢吹些小小的牛,喜欢和女同学一起玩耍,甚至,喜欢拉女孩子的手。当然,因为这孩子长得讨人喜欢,好像没有几个人是真正厌烦他的。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他在教室后面偷偷地亲了一口我堂兄的女儿。我被气坏了。这孩子还不到十岁呢。我阴着脸走过去揍了他一拳。他抬起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眼神里露出一只羔羊般的恐慌。我想大概是自己错了。
我从省城给青果捎了好几次药。药方是他母亲递给我的。有一次她给的钱不够,我还添了点钱,把药给买齐了,没想到回家后引起了轩然大波。我妈妈认定我受了她的诱惑,骂我和花花肠子的父亲一个德性。我顶撞了妈妈,并再三声明这事同别人毫无关系。谁都无法拒绝一个可怜的母亲,我年纪轻轻,怎么连这点同情心都可以没有了呢。但我妈妈不依不饶,连夜跑到青果家里去闹,骂她是破鞋。我看到青果母亲无助的样子,觉得妈妈确实过分了,可这个女人并无辩解。
到了后半夜,青果家的院子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声。我们闻讯跑过去时,只见青果口吐白沫缩在墙角,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脚前撒满了各种颜色的药片。他的母亲,呆呆地站在地上,满头满脸的汗和泪水,眉头紧锁,像在回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我大概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但不能确定。过了几分钟,大门猛地被推开了,失踪已久的青果父亲出现在门口。他的身上都是灰尘,像个逃犯似的。浓密的胡子像杂草般长满了整个下巴。
正在咳嗽的青果缓缓地抬起目光看着他的父亲。他在仔细地辨认着这个人。我注意到他父亲的脸上阴晴不定。青果的母亲开始嘤嘤哭泣。看起来,她已经清醒过来,但像是有些恐惧,也可能是太伤心了。过了一阵子,我突然听见青果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他的父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喊我爸爸?对,你喊我爸爸。我可怜的孩子。”他张开一双粗野的大手,迅速地把青果抱紧了。
从这一天起,青果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但或许是受到惊吓之故,他见到任何人都习惯性地低着头,偶尔趁人不注意,才偷偷地看对方几眼。过了几年,这种情况才略有改观。我休假在家的日子,会不时地看到他经过我们家的门前。每次我喊他“青果”,他都急匆匆地跑过来,像是早在等待我的召唤似的。我问起他父亲的事情,他摇摇头,然后我提醒他应该多注意他父亲的行踪。他仍是羞怯地望着我,虽然眼神中满是疑惑,但我还是觉得他已经听懂了。说完这些话后我有些后悔,因为我看见痛苦的神情布满了他的整个面庞,他慢慢地抱着头蹲下来。“我爸爸早就不喜欢我了,”他喃喃地说着,“要不,他不会跑出去好几年。”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他的头发很长了,估计至少有三个月没有理过了。我粗略地估摸了一下他的岁数,然后对他说:“青果,没想到你都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
我没有想到这句话给青果一家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如果事前能够预见到这一切,打死我也不会说的。那段日子,我的脑子大概被灌了糨糊,我在迷迷糊糊中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错误。我大约还和他说了他母亲的事情,他像是听懂了我的暗示。这真是错上加错。
我休完假后就去上班了,母亲随我到了省城。此后我结婚生子,回邬村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但因为村里的人经常到我家里做客,所以对邬村的事情,我知道得不比任何人少。他们在我家的客厅里谈论东家长西家短,说起谁家开了麻将场,十里八乡的人都跑去娱乐和赌博;说起谁家的男人在外面出了车祸,老婆带着孩子跟人跑了,后来又被婆家人追了回来;说起谁家在县城买了新房,乡下的祖宅就荒在那儿,生了满院子的狗尾巴草;说起谁家的女儿长得并不像她的父亲,而像她的爷爷,他们便猜测那是公公扒灰造下的孽债;还说起某某人帮着外地人抬了一块石碑挣了一千多块钱,但转眼便被公安找上门来带走了,蹲了一年监狱,原来那石碑是国宝级的文物。我常常听到这些故事,起初的时候满怀惊奇,后来却觉得不新鲜了。邬村已经不再吸引我了。
有一天,他们却异口同声地讲到了一件事。这故事把我吓得够呛。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受了某些人的蛊惑,胁迫他的家人为他娶一房媳妇,原因很简单也很古老,他既不喜欢别人的冷嘲热讽,又不喜欢一个人孤单地过日子,这本来只是人类普通的属性,但在他失去理智的疯狂中,放在厨房案板上的一把切面刀放大了他的罪孽,他竟然用这把刀做凶器,企图把他的父亲母亲杀死。他的父亲闻讯较早,借故躲出去了。正在忙活家务的母亲遭到了他的袭击。她的脖子上很快有了滴血的伤口,她左手的五指也被切掉了两个。俟后她在医院里躺了整整十天。过度的悲伤哭瞎了她的双眼,歇斯底里的发作毁损了她的容颜,她用残留的俏丽的手指抓破了自己的面颊。对着空空的墙壁,她整日以泪洗面。她连她的丈夫都不再看一眼。
这灾难的制造者是青果。
我不止一次地向他们求证,这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按照我对当事人的了解,这样的故事哪怕在梦境中也不大可能出现。除非我的目光欺骗了我。
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们说,报纸上都差一点登载出来。那报纸记者并不认同人们的普遍说法,他分析青果真正的作案动机是对于母亲的仇恨,因为她败坏了家风,使他们父子身受耻辱。如果他是对的,那青果的做法就多么易于理解。可青果父亲完全否认了这一点,他不仅辗转托人使这不幸的事件免于披露,而且将青果当作精神病人送到了远方的医院里接受治疗。在青果住院的这段时间,各种说法沸沸扬扬,大家都被眼前的局面搞糊涂了。不久后又有传言说,青果父亲已经在为他踅摸合适的对象准备结婚。这一点马上被证实了。
我想,那该是一个怎样的姑娘?
有好几天时间,我的心脏常常不由自主地跳动。数不清的自责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我只有在夜里才能向神明求救。我祈祷青果的母亲安康,祈祷她的生命永驻,甚至祈祷她突然失忆,那么刚刚发生的事件就像断裂的真空一样。是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要仔细说起来,这一家子的命运真是好得很。
但青果的母亲却在一个月夜从医院六层楼的某个窗口跳了下来,被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香消玉殒。青果父亲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正在县城的一个小饭馆里独自饮酒。难以遏止的悲痛使他站不起来,他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老母亲告诉他说青果不在。他把过去的好多事都忘掉了。邬村人赶到医院的时候左找右找,最后在急诊楼前的花圃中,看到了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
我的堂兄当时是邬村的村长,也是赶去善后的主事人。我在很久之后向他谈起了我的看法,并且忧心忡忡地检讨起自己的过错。他大手一挥:“这事过去了,你以后不要再提。”我想也只能如此。他还骂我是个愚蠢的先生,我没有反驳他。谁叫他是我的堂兄呢。
青果母亲的丧事办完后一段时日,他父亲的情绪开始缓和下来。青果的婚事也有了进展。有一天,我送母亲回村,在村口看到了一个面相生疏的姑娘。旁边的人告诉我,那是青果的未婚妻。她随着青果,大大方方地称我为“老师”。这姑娘操一口南方口音。我问她是哪里人,她说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地名。后来才有人告诉我,那是云南的一个小县。这些年里,在我们邬村,有许多从云南嫁过来的媳妇。她们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离乡背井的生活,但事隔不久也就安定下来,在邬村开花结果。时光荏苒,现在她们都可以说满口的当地土话。
谈到青果的婚姻,邬村人都说真是亏了那远方来的姑娘。他们公认她是外地来的媳妇中最漂亮的一位。说起这姑娘的漂亮,他们都一改平时的漫不经心,我总觉得大可不必。但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当我在夕阳的余晖中看到他们,我指的是青果和他的新婚妻子,我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二八佳人一朵花,她容光焕发,明亮的双眸像钻石一般闪闪发亮。她神态亲密地和青果说话,丰腴的手臂挽着青果那瘦削的肩。她的个子跟青果一般高。在她面前,青果更像一个弟弟,而不是她的丈夫。
那大概是青果重返邬村后的首次露面。他苍白的面色在金黄色夕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加苍白。我看到他们沿着黄昏时的乡村公路缓缓走去,在他们头顶的上方,晚霞像烈焰一般把西天都烧红了。当我回过头来,我注意到青果父亲正佝偻着身子站在我的身后。他声音低沉地咳嗽了一声:“这俩孩子还般配吧?”我忙点头称“是”。
我觉得他真是做得挺好。
他们很快就生了孩子。一对双胞胎,面如冠玉,像青果小时候的翻版。在他们做满月酒的那天,那个曾经在他们家逗留过两年的男人来了。他开着一辆皇冠,车的后备箱里放满了礼物。孩子的小被褥。整箱的奶粉和水果。蛋糕和鲜花。长长的烛台。各种玩具手枪。积木。气球。甚至还有可以折叠起来的儿童床。儿童车。什么东西都是双份的。我们邬村人满眼羡慕地看着他从车里一件一件地往出取东西,没有一个人过去搭把手。连青果和他的父亲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有青果的妻子急匆匆地跑出来。一大群拖着长鼻涕的孩子跟在她的身后,跟她讨糖果吃。她挨个给他们发了。
这个外地人已经有好几年不出现了,他再度给我们邬村人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惊奇。许多人像看戏法似的仔细观察他的举止,连他抽烟和喝酒的姿势都有人模仿。有人想起了他给我们带来的诸多恩惠,便站起来和他碰杯。他一连喝了三杯酒后推辞不喝了,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酒杯翻过来扣在桌面上。如此一来,他再次被孤立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便借口有事匆匆离场。
我从邬村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幸好月光很快就出来了。我在夜幕下匆匆赶路,到村口搭一辆朋友的车到省城。他们是准备连夜到省城办事的。我站到公路上的时候车还没有来。突然有人走过来向我借火。这个人戴了墨镜,所以我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但他一开腔,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递了打火机给他:“都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去看了看她。”
我疑惑地望着他,过了几秒钟才明白他指的是谁。从这个人的语气和抽烟的样子判断,他的悲伤应该还没有过去。
“他妈的,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
我不知道他的愤恨指向何方,但我还是想了想说:“这也没有什么,你不该和他们计较。”
“没有我,他们就彻底完了,哪里还能再立新家?”
我再也想不出安慰他的话来了。恰好在这时,朋友的车来了,我和他道了“再见”。他冲我随意地摆手。他的态度让我有些不快。坐到车上后我还回头看他,我不知道他是否成家了,但略一琢磨,就知道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三天后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像报告一桩重大新闻似的对我谈起青果家的新情况。我当时正在备课,对母亲的话似听非听。她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接连叹了几口气。直到挂断电话后好久,我才回过神来。我又把电话回拨过去。母亲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电话久久无人接听。屋子里开始有了蚊子,我用扇子把它们驱散了,但过不了几分钟,它们就又飞来。耳畔“嗡嗡嗡”的声音使我心烦意乱。
青果不久就到省城来了。当了父亲的他仍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怯生生地喊我“老师”。这是自打他家出事以后,我们第一次单独接触。有几句话我一直骨鲠在喉,但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我使劲地回想起我所认识的青果,但始终想不出狂怒中的他是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变成一条疯狗。妻子也知道他的事情,所以待他并不热情。当然这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我向她讲过,另一半则是,她还随我回乡,参加了他的婚礼。哎,说起来我们不止是邻居,他还是我们家的一房远亲。
青果意识到自己受了冷落,他很快告辞,连登门的原因都没有详述。我送他下楼后,他才苦着一张脸,向我提出了借钱的要求。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如果我妈在,你不会拒绝我的要求。我知道的。”
说完这句话后,他抬起头,目光中泛滥着狂热的光。这样的目光使我产生了畏惧之心,否则,按我的本心,真想挥起老拳,揍他几下。
“你走吧,我不可能借给你的。家里的情况你该知道,我们刚买了房,还背着一身债。”
他“嘿嘿”冷笑了两声。这笑声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希望他尽快离开。如果一会儿妻子下楼,听到他的片言只语,事情还真就说不清了。这个想法甫一产生,我的心里就乱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我才回过神来,他的母亲去世,已经一年多了。在她活着的那些年,她确实是个人见人爱的女人。
“老师,你真的不能见死不救。”
我听出了一丝不祥之音。这太糟糕了。我让他慢点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他这才谈到了孩子的病。听起来是很简单的故事,但他一开头,我就不想继续听下去了。我把身上的钱夹子打开,取出刚刚领到的两千块钱工资递给他。我知道这点钱对他们是杯水车薪,但也只能尽这点力了。至于妻子那里,如果她埋怨,我打定主意一声不吭。
我的眼前出现了那两个可怜的孩子,现在他们正并排躺在省人民医院的病床上等待救治。他们得了和他的父亲一样的怪病。医生的初步判断是,他们都遗传了青果的过敏体质。
目送青果离开后,我仿佛也大病一场。当天夜里有同事拉我去喝酒,我喝高了,回来的路上被夜风一吹,到家后就感冒了。还发烧。我昏昏沉沉地在家里躺了两天,把手头的课程都托给了同事。妻子也请了假陪伴我。到第二天晚上,病情才渐渐好转。那天夜里,妻子表现得温情十足,但第二天一早,她就翻了脸。她问我这个月的工资到哪里去了。我闭目养神,没有接她的话茬。不过这办法起不了作用,她很快就想出了对付我的招术。到午饭时间,她带着孩子去吃麦当劳了,把家里的冷锅冷灶丢给我。接连三天都是这样。我只好向她妥协了。但我说出的理由不能让她信服。她说一个负债累累的人没有资格产生什么狗屁同情心,还问我是不是真的与这家人有什么故交。我说没有。
“还说没有,我都觉得你差点把心掏出来送人了。”
事后我才知道妻子发火的真正原由。因为银行利息调整,我们的月供涨了二百多。这就意味着,我每个月的工资都不够支付银行。而妻子所在的书店,从下个月起就准备关门了。她从二十岁的时候就入了这行,十五年过去了,她却连自己的饭碗都保不住了。读书人都很少到书店里去了,他们在家里轻轻一点鼠标,就可以把事情搞定。妻子对一切网购行为深恶痛绝。
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在青果离开后的第五天下午,我在省城自己的家中,不得不面对一场家庭经济危机。在苦思冥想了好几个小时之后,我硬起头皮给青果去了电话。我知道这样做将使我颜面丧尽,不过,人若活不下去,何来颜面可存?
青果始终没接我的电话。
同样的事情做过三次之后,我原有的一点愧疚心理被突然涌上来的愤激之情所取代。根据青果留下的线索,我坐公交车到了省人民医院,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住院部318病房。六张床位,都是清一色的老头。没有儿童。更没有青果的双胞胎。我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又跑到医师值班室,以看望亲属的名义查询。值班护士帮我查了半天,然后确定无疑地告诉我:“你肯定弄错了,这里只有一例双胞胎病人,一周前就出院了。”我问及孩子的籍贯和名姓,她告诉我一个遥远的地名,那地方像青果妻子陌生而遥远的家乡一样,我闻所未闻。
显然,我被青果骗了。
从医院出来,我感到浑身发软。我在心里大骂青果祖宗八代,骂完后仍然恨意难消。我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人流,我希望那其中就有青果的身影。我想,如果现在让我看到他,我会把他的头扭下来当尿壶。他长得那么瘦小,如果干起架来,一定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他父亲或妻子在场,那我就不便于动手,得想个法子把他们支走。如果是他的孩子就更为不便,应该设法让他把孩子送回家中。那俩孩子多么无辜,他们终究会知道他们的父亲做过什么事情。不过,这又有什么?
当我在邬村找到青果的时候,他已经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以前我见过他犯病后的样子,他浑身的肌肤像是都起了皱,手脚和整个面部粗糙得像是枯树皮似的。这次的情况看起来又加深了。他的脸上都是褶子,如果以此判断,简直可以认定他已是七八十岁的老头。他说话的腔调也变了,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尤其在情绪波动的时候,他会急促地喘息起来。他年轻漂亮的妻子手足无措地在屋子里站着,对任何人的到来都视若无睹。只有在孩子叫唤起来的时候,她才手忙脚乱地动起来。我准备好的责问的话一句都没有出口。尤其在我突然看到摆在他们卧室里的青果母亲的遗像时,我想的是:即使他将借款双倍地偿还我,我也变不成一个富翁。病怏怏的青果拄着拐棍送我出门,他走路的姿态也显得十分虚弱,我禁不住伸手搀了他一下,被他倔强地摆脱了。我在他家的院门那里停了下来。我想劝说他把卧室里的他母亲的遗像移到别处,但直到走远了,这个意思也没有说出口。
在邬村,我曾经无数次看到过流星,可那些过去的时刻我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有那个夜晚的流星在我的心底留下了记忆。我抬头望向苍穹时看到的那条大弧线就是流星划过夜空的明证。那个夜晚,我隐约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但当我循声出门时,世界又变得寂静下来。母亲一夜之间被我惊动几次,最后一次她跟踪我来到院子里时被我发现了。我喊了她一声“妈妈”,她应了。我想起许多事情,但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露水风寒,我突然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