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宋镇
2011-08-15柏祥伟
□柏祥伟
1
后来听我爹说,他开着那辆农用货车到达宋镇的那天早上,天色刚刚露明,小镇上正飘着零星的雪花。气温还不算很低,雪花落在通往小镇外的大路上,瞬间就融化成一滩泥水。我爹和李长明进入一家羊汤馆吃早饭时,听到饭店里传出收音机里的报时声,恰好是早上九点整。
那时侯我正站在省城报社大楼的窗户旁,对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发呆。报社大楼下的绿化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听到主编的脚步声正从电梯里传出来,他站在办公室门外,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低声对我说,小白,先放放手头的活儿,到我办公室来咱们说说话吧。
我离开电脑,走进主编的办公室,主编招呼我坐在软皮沙发里。窗外的天空阴沉着,办公室里的光线有些阴暗。空调的暖气很足,我觉得脸有些躁热。
主编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抽着鼻子嗯嗯了两声说,小白,你来咱们报社实习快三个月了吧?没等我点头,主编接着说,你在咱们报社干得不错,业务能力很强,做事利索勤快,同事们对你的表现都评价很高。我作为咱们报社的领导,感谢你这几个月对报社付出的努力。
我对主编笑了笑,鼓足勇气说,主编,您不要这么说,我喜欢做和文字打交道的工作,我喜欢咱们报社这种文字氛围,以后还需要您多对我的工作批评指导……
主编摆手打断了我的话,小白啊,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你一个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我怎么能指导你呢?说实话,你这么年轻,窝在咱们这个小报社里,做这些编稿校对的碎活儿,真是大材小用,我心里一直内疚。我听说你父母为供你这个大学生读书,还欠了很多债。可是咱们报社属于自负盈亏的单位,上级没有拨款,工资和福利待遇各方面就不尽人意啊,我有心帮你吧,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我为你的前途良心不安呢。
主编说着轻叹了一口气,我终于知道主编对我谈话的意思了。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主编的话,我不想离开报社,这三个月里,我已经习惯了和文字打交道的工作。主编偏头看着我,很有分寸地保持着嘴角和眼角的褶皱,看起来一直在对我微笑的神情,就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兄长。
我挪动了一下身子,起身走到门口摁开了天花板上的吊灯,办公室里明亮起来,灯光落在主编的脸上,反而使得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了。我刚要坐回沙发上时,看到主编的嘴巴张开了,主编说,咱们报社就这么点琐碎活儿,人手现在足够用了,你看,你是不是再找个工作环境好一些的单位呢?这样有利于你的前途,我不能这么浪费人才啊你说是不是?
我站在门口,张开嘴巴,过了老大会儿我才说,好啊,好吧。
这时主编跟着站起身,笑呵呵地走到门口,把他肥厚的手掌搭在我肩上说,小白,虽然以后你离开咱们报社,你还是咱们报社的人,咱们报社能帮你的事情你尽管给我说,报社还是你的家,以后没事常来坐坐啊。
我对主编点点头,主编说得多好听啊,让我又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了。主编边说边笑着拍我的肩膀,可是我感觉到他手掌上已经不动声色地传递着朝门外推我的力量。我半个身子刚移出办公室门外,主编的手掌已经从我肩上挪开,变成对我摆手说再见的手势了。
主编说,我马上就通知财务科,你现在就可以去领这个月的工资了。
主编边说边朝办公室里缩回身子,他快要关上门的时候,我从门缝里看到墙上的石英表的时针正指在十一点的位置上。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失去工作,也是我第一次遭受到那么阴险的屈辱,所以我对那天上午十一点记忆尤为深刻。
我回到办公室里的时候,才发现同事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都用一副绝望的眼神盯着我。我咧嘴对他们笑了笑,他们对我点点头,很快就各自低头忙活自己手头的活儿了。办公室里此起彼伏地响着敲打键盘的声音,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就像阵阵欢快的掌声,让我觉得从未有过的刺耳。我想骂人,我想痛快地在办公室里骂一场。可是我能骂谁呢?窗外已经开始飘雪了。片片雪花从窗玻璃摇曳飘过,我盯着雪花的时候觉得眼里热辣辣的,我摸了一下办公桌上的鼠标,强忍着不让眼泪涌出来。
2
我低头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爹正坐在宋镇的羊汤馆里喝下第二碗羊汤。羊汤馆里热气腾腾,人影绰动,充斥着一股粘糊糊的膻气。昏暗的屋子里摆放着几张低矮的方桌,桌上摆放着一个塑料盒子。塑料盒子里面的格子里分别盛着味精,盐,辣椒面,还有干硬的羊油。
李长明坐在我爹对面,边吸溜着喝羊汤,边小声抱怨着羊汤馆里的老板给他们的碗里少放了羊肉。他大声招呼老板拿几张烧饼来,顺便再给他碗里添满羊汤。
李长明低声对我爹说,在这个宋镇吃饭最不划算了,这里做生意的人都贼精!我爹点点头,没有顺应他的话。出门十里就是外乡人,言多必失,少说多看。这是我爹第一次来宋镇,他对这儿的一切人和事都抱着警惕的态度。
如不是为了尽早还上购买那辆农用货车的贷款,我爹也不会来宋镇帮李长明拉化肥。因为李长明开出的运费价格太低了,我们老家附近村子的车辆拒绝给他拉化肥。不过我爹算了一笔账,抛去燃油维修费用,每趟只能赚到一百五十块钱,李长明的这个活儿固定,在即将到来的春季里,几个月下来,我爹依靠李长明这个活儿能赚到两千块钱。
李长明说,拉一次化肥就结一次运费,我绝对不会拖欠你一分钱。
我爹说,反正你知道我贷款买车,你看着办吧。
李长明说,你放心,万一路上有交警检查超载,罚款我替你掏。
我爹说,长明你仗义,知道我们跑车的不容易。
李长明说,来,多吃个烧饼,咱们回去没早晚。
我爹说,长明你也多吃个饼吧,出门在外,咱们就是一家人呢。
我爹吃掉一个烧饼,起身跟着李长明走出羊汤馆。他们要去宋镇最大的一家化肥厂。宋镇的很多人利用当地人力资源,打通和拉拢厂里的关系,提前从化肥厂里买下上百吨的化肥,再以批发的价格售给附近地区的农资商贩。李长明剔着牙对我爹说,咱们要赶快把车停在化肥厂门口排号,要是今天装不上化肥,咱们就得在这儿住一夜。
对于刚刚贷款买车的爹来说,这当然是很不划算的事,银行的贷款利息让我爹整天掐着手指细算,他现在恨不得把自己绑在这辆车上,黑白不停地跑起来,朝着脱贫致富的大道上飞奔。
上午10点多,我爹在李长明的指引下,开着他那辆崭新的农用货车来到了位于宋镇东北方向的化肥厂。果然不出李长明所说,化肥厂门外等待拉化肥的货车已经排了长队,弯弯曲曲的车队足有两里路长。李长明骂了一句娘,我爹也跟着焦急起来,这么一眼看不到头的车队,今天能装上化肥的可能性很小了。我爹的农用货车缓缓靠近车队,他刹住车,熄灭了马达对李长明说,咱们这么远的路,可是在这里耗不起,你赶紧下车想想办法吧。
李长明答应着,对我爹说:“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给厂里的保管员买上一条烟,看看能不能把咱们的车从后门开进厂里。”
李长明下车,跺跺脚沿着车队朝化肥厂门口走去。我爹也跟着下车检查货车轮胎的气是否充足。天上雪花还在零星飘落,落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
我爹从驾驶室里摸出一块抹布,正要擦玻璃时,远远看见几个穿着黄大衣的男人晃过来,他们低头看着车队的每一辆车子。等来到我爹的货车旁边,其中一个下巴上生满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低头看了看我爹货车保险杠上的车牌号码,对另外几个男人点点头。络腮胡子打量着我爹:“你是和李长明一起来拉化肥的吧?”
我爹说:“是啊,长明到厂里去了。”
络腮胡子说:“这就对了。”
络腮胡子的话音未落,另外几个男人就围住了我爹的货车。他们的眼神就像几根僵直的棍子,直勾勾地戳在我爹身上。
络腮胡子伸手对我爹说:“你把车钥匙给我吧。”
我爹说:“这么快,现在就去后门装化肥?”
我爹的这句话让络腮胡子的嗓门高起来:“装他娘什么化肥啊!李长明从去年欠我两万块钱的化肥钱还没给我呢!”
我爹愣怔着看络腮胡子,他没听懂络腮胡子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却被他的高嗓门惊了一下。
我爹说:“长明呢?他不是去厂里找保管了吗?”
络腮胡子粗糙的大手伸到我爹的下巴上:“你少废话,赶快把车钥匙给我,我要开走这辆车!”
我爹瞪大了眼,他从络腮胡子愤怒的腔调里,觉察出危险已经包围了他。络腮胡子身旁的男人围住了我爹,他们伸出的胳膊就像几条结实的绳子。
“这是我的车!这是我刚买的车!”一片雪花落进我爹张大着的嘴巴里的时候,我爹终于大叫起来:“我只是给李长明来拉化肥挣运费!”
“我不管谁的车,只要是来拉李长明化肥的车,我就要扣下!只要李长明把欠我的两万块钱还上,我就立马放了这辆车!”络腮胡子仰头对着徐徐飘落的雪花说:“李长明这个王八蛋说话不算数,一次次来拉化肥,一次次骗我不还钱!他娘的李长明拿我当傻子耍呐?”
“我不骗你,这是我的车,这是我刚从银行贷了五万块钱买的车!”
络腮胡子抬手一拳打在我爹胸膛上:“伙计!你瞎叫唤什么?我告诉你,你这是在宋镇!这是老子说一不二的宋镇!你也不打听打听,谁敢在我张小六面前说个不字呢?”
我爹被那一拳捅在车上,他还没直起身子,张小六一挥手,那几个男人的拳脚跟着落在了我爹身上。我爹瘫倒在车下,他试着从拳脚中爬起来,抱头朝车后面爬去。他刚爬了几步,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就被追逐上来的拳脚砸在了雪地上。张小六沾满雪水的鞋子踩在我爹的脸上,他喘着粗气说:“你傻啊,找打是吧?你说你能跑出宋镇吗?”
我爹吐出嘴里的泥巴说:“求你们了,我只是个开车的,你们去找李长明吧。”
张小六恶声说:“李长明答应把这辆车押给我了。不然我能知道这辆车嘛!”
我爹带着哭声说:“我要报警!我要报警!”
张小六说:“你报吧,你觉得报警管用就报吧。”
张小六说着弯腰从我二叔口袋里拽出了车钥匙。
张小六和那几个男人把我爹的货车开走的时候,宋镇上的雪花下大了。张小六钻进我爹的货车里,他调转车头,加足油门,车轮迸起的泥水落在趴在地上的我爹身上。货车像一头疯了的牛窜上了大道,转眼就被密集的雪花淹没了。
3
我走出报社大楼以后,在开始飘雪的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片片雪花落在地上,被川流不息的车辆碾压得没有踪影,路两旁的法桐树光秃了叶子,只剩下细瘦的枝桠伸展向灰蒙蒙的天,好像极力要抓住什么似的。我伸手朝头顶上抓了一把,天空是空的,能抓住什么呢?
我经过街道两旁的时装店,旅馆,酒店,超市,广场,然后我转入了一条狭窄的小街。省城里的高楼大厦后面有着这样数不清的小街。拥挤的小楼房,嘈杂的街面,骑着自行车叫喊收破烂的小商贩,浓妆艳抹的异乡女子,门面暧昧的理发店,阴暗遮蔽的网吧。这是城市的背后,隐藏着狰狞的真实面目,住着数不清的像我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打拼的年轻人。我们的理想就在这狭隘的空间里滋生和破灭,我的意志在这里挣扎和消磨。我所住的地方就在这条街道的最深处,一间仅能放下我身体的阁楼。
我在阁楼下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瓶廉价的白酒,外加一包花生米和一袋豆腐干。我拿着这些价值十块钱的食物进了我的阁楼。我关上门,靠着门板喝掉了半瓶白酒,花生米有些潮,硌得我的牙齿生疼,晕乎乎的感觉窜遍了全身,我很久没有这么大醉了。大学毕业以后,我来到这家报社,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多白酒了。我躺在床上,刚闭上眼,枕头旁的手机就响了。我看出是老家地区的号码。我摁下接听键,我爹带着寒气的大嗓门钻入我的耳朵里。
“你抓紧回来一趟吧,出事了。”
“爹,出什么事啦?你有话直说啊!”
“天塌下来啦!你先回来再说吧!”
我爹从来没有对我这么着急上火,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家的货车会被我爹弄丢了。那是一辆承载着我们全家生活希望的货车,哒哒的马达声是我爹活下去的动力。如果我爹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件事,我会连夜赶回老家。
放下电话后,因为酒精的麻痹,我进入了昏昏沉沉的梦乡。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醒过来。窗外还在飘着雪花,目力所及到处是一片银装素裹。大雪粉饰了这个城市的真实面目,让我的情绪更加低落起来,加重了我回家的恐惧情绪。那几天,我凭着报社发给我最后一个月的薪水,去阁楼下买了一大包方便面,吃完就睡,睡醒了再吃。一个星期以后。我发现衣兜里还剩下回家的路费,我才收拾衣物,坐上了通往老家的火车。
4
我坐了一整天火车回到家里的那天下午,我们村子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街面上的积雪被人踩得斑斑驳驳,那些脚印重叠着,看起来慌张无措。我在走进我家门口时,看到了我爹那辆农用货车安静地停在家门口的老槐树下。我爹正蹲在车厢下面盯着车底。他完全是一副呆滞的神情,我踩着积雪的脚步声把他惊了一下。他侧开身子站起来。
我说:“爹,我回来啦。”
我爹抽了抽嘴角,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蠕动着嘴角没说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说:“爹,天冷呵呵的,你蹲在车底下干嘛?”
爹说:“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听出我爹的嗓音嘶哑了,就像寒风撕扯枯树一样的声音。
我说:“爹,你嗓子怎么哑啦?”
爹说:“小白,咱家的车坏啦!”
我说:“坏了就修呗。”
爹说:“这车发动机坏啦!”
我说:“发动机坏了不能修吗?”
我爹跺着脚说:“发动机就是人的心脏,就像人得了大病,报废了!没救啦!”
我说:“怎么回事啊,怎么会这样呢?”
爹说:“小白啊,儿啊,你爹咽不下这口恶气,你爹憋屈啊!咱告他们!你写状子,咱告倒他们!”
我爹眼眶里闪动着模糊的泪花,他的手脏兮兮的,他伸到我面前的胳膊颤抖着,脸上的皱纹跟着哆嗦。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爹老了,就像他身旁的那棵老槐树一样苍老了。
我爹把我拦在我家大门口,他没有让我进家门的意思,只是急于对我诉说他和他这辆货车的遭遇。我娘听到我和爹的说话声,出来把我背包从我肩膀上拽下来,拉着我朝家里走。我爹跟在我身后,抖着双手不住嘴地说,儿啊,我想好啦,你不是省城报社的记者吗?你把这事写写,咱登报让天底下的人都给咱评评理,你写状子,咱去法院告他们!
我爹说出记者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里猛地一沉,我这次回家,本来想告诉他们我已经被报社辞退的事儿,可是我现在却张不开口了。进入屋里,我对爹说:“你别急,到底怎么回事,你先从头给我说说吧。”
我爹搬了一个小板凳,指着板凳让我坐下。在他的儿子面前,我爹没有掩饰一点情绪。他紧挨着我,张开的双手随着他的叙说哆嗦不止,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这一星期,对于我爹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的日子。我爹的货车被扣押在宋镇的消息,在我娘凄凄哀哀的哭声里传遍了整个村子。我家本族的叔伯们商议,每人借给我爹三千块钱,赶紧去宋镇把车开回来再说吧。我爹听从了叔伯们的劝告,像一只仓惶逃窜的老鼠一样在亲朋好友中凑借了两万块钱。为以防万一,又去村委会开了一张证明,白纸黑字,加盖了村委会的红印:“兹证明,车号******是我村村民白景喜个人所有财产,与其他人没有牵连。”
我爹揣着这张证明,和一个能说会道的大伯一起去宋镇交钱赎车。
我爹没对我说他和大伯如何在宋镇找张小六交钱赎车的过程,他好像对我刻意绕开了这里面的细节。他只是大着嗓门叙说他和大伯开车以后的遭遇。
我爹和大伯开着落满积雪的货车走出宋镇没多远,那辆货车就像喝醉了的壮汉一样吭哧了几声,就停在大路中间不动了。我爹招呼大伯下车,他疑惑地掀开发动机的盖子,一股热气就扑向了他的脸,他被一股焦糊的味道熏得闭上了眼。我爹凭着多年开车经验,知道车子出了毛病。等他用毛巾捂住发动机前面的水箱,打开水箱盖,水箱里已经没有水,只有突突的热气窜出来。听到水箱盖的水嘴发出咕咕的声音,就像一个窒息的人有气无力地张合着嘴巴。我爹慌忙弯身朝车底下看,一股浊黄的热水正从发动机侧面淌下来,泼剌在雪地上。
“老天爷!怎么会从发动机的身子往外淌水呢?”我爹对着他的车子大叫了一声。其实那时侯,他已经知道,他的车子出了大毛病。可是他不愿意承认,只是对着热气腾腾的水箱重复着这句话。他对我大伯说,怎么回事啊,怎么会从发动机里淌水呢?我大伯满脸茫然地跟着他说,是啊,怎么会从发动机里淌水啊?我爹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软软地蹲在雪上自言自语地说,发动机的机身冻裂啦!你想,这么冷的天,怎么能不冻坏发动机呢?
我爹说的没错,那天下午,大伯和我爹气急败坏地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在半路上找到了一家汽车修理厂。他的货车被拖进汽修厂时,几个汽车修理工都抱怨我爹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把发动机的水放掉呢?“
我爹说:“我忘了。“
我爹摆着手,绕着货车转圈说:“我忘了,我真忘了。”
我爹没有再回宋镇追究派出所和张小六为什么没给他的货车放水。他不是不想去,他是不愿意去了,他想祸不单行,本来就够平白无故地倒霉了,他不想再去宋镇自找麻烦了。
他想倒霉吧,就他娘的自认倒霉吧。他不敢去找那个一脸蛮横络腮胡子的张小六,那个赖皮根本就不是讲道理的人,弄不好那个赖皮还会用拳头对付我爹。
那个阴沉寒冷的下午,我爹蹲在他的货车跟前,双手抱头,兀自沉浸在自责和懊恼里不能自拔。后来汽修厂的修理工检查完货车损坏的程度,郑重告诉我爹,发动机机身是生铁铸造的,没有办法维修,只能换一个新的发动机。我爹张着嘴巴听修理工说,换一个新发动机至少需要四千块钱时,就像被谁踢了一脚似地从地上蹦起来,他围着他的货车转了一圈。
“不修啦!我不修啦!是死是活去他娘的吧!”我爹对着货车叫嚷着,他抬腿恶狠狠地踹了一脚货车,疯了似地窜到修理厂外的大街上。他在雪地上转圈,像一个被人不停抽打着的陀螺一样转圈,撞到路边的一棵树时,他恶狠狠地抬腿踢起那棵树,他不停地踢着,树冠上残存的树叶被我爹踢下来,随着飘落的积雪砸在我爹脸上。我爹不停地咒骂着,可是谁也听不清他在咒骂什么,后来他踢累了,抱着那棵树不住地哆嗦,就像一堆破烂衣服一样收缩成一团。
直到第二天下午,在我大伯的劝说下,我爹才像缓过气似地,让汽修厂的人帮忙找了一辆拖拉机,用一根钢丝绳拽住我爹货车的保险杠,把货车拖回了我家的村子里。
5
我爹给我叙说拖车的过程时,泪水已经落在他脸上的皱褶里,他的声音哽咽,接着就咳嗽起来。我娘说:“别说啦,活该咱家倒霉,你一个当爹的,就别当着孩子的面丢人啦!”
我爹粗暴地拨开我娘的手,把头探进我怀里,大声说:“儿啊,咱们不能吃这口气,咱要告他们!我不告倒他们我死不瞑目!”
我说:“爹你要告谁?”
爹说:“告李长明!告张小六!告那些败坏咱家货车的人!”
我爹说着起身钻进里屋,拿着一摞信纸和一只笔,他把纸和笔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爹说:“你现在就写状子,你现在就写一篇报道,登在省城的报纸上!”
我对着纸和笔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爹说:“儿啊,你是堂堂省报的记者,写个状子不是很容易嘛!”
我低头对着纸和笔说:“爹,我已经不是记者啦,我被报社辞退啦!”
我爹张开的嘴巴合不上了。他瞪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地瞪着我。
“爹,我已经不在报社工作啦!”
“你、你犯下什么错误了吗?”
“没有,我没犯错误。”
“你没犯错误为什么要辞退你呢?”
我反问爹:“我没犯错误为什么就不能被辞退呢?我只是一个打工仔,你以为我是什么啊?”
爹的手又开始哆嗦起来,他说:“你肯定犯错误啦!你不犯错误能开除你吗?”
我大声说我真的没有犯错误。
我爹的嘴巴哆嗦着,他脖子上暴露着的青筋也跟着颤抖。我爹的嘴巴张开又合上,过了老大会儿,我爹才又说出话来。
我爹说:“儿啊,我和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长这么大啊,我和你娘省吃俭用十几年供你上大学啊,你怎么这么作践你爹娘对你的希望呢?”
我说:“爹,我知道,我知道你和娘对我的希望,我还会好好找份工作,我还会认真做事的。”
我爹打断了我的话:“你必须回去给你领导道歉,你就说你错啦!即便是你没错,你也要说你错啦!你给你领导赔礼道歉,让你领导原谅你的过错!”
我说:“爹,我回不去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能再回去啦!”
我爹说:“你回去,你必须要回去!”
我爹说着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说:“就算我这个当爹的求你啦!”
我爹下跪的动作像一把刀插在我身上。我哭着叫了一声爹。
自从我爹给我下跪以后,我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我在沉默里自责自己,如果我那天不接听主编的手机,如果我在主编和我谈话时,就像我爹对我下跪一样,跪在主编面前乞求他,也许我不会丢掉工作,可是我不想这么做,我想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怎么能随便就给人下跪呢。
那天傍晚,我爹不再和我说一句话,甚至懒得看我一眼。我看到他躲在里屋,翻出一摞已经泛黄的发霉的报纸,一目十行地翻看着。晚上播放新闻联播的时候,我爹没吃一口饭,他蹲在那台黑白电视机前,瞪着眼盯着电视里出现的人物。
夜里九点多以后,我爹出去了一趟,他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摞报纸,继续翻看着。我正趴在桌子上,琢磨怎么写诉讼状。后半夜的时候,我被我爹的一声尖叫吓了一跳。
我爹大叫:“快来看呐!我找到咱老白家当大官的人啦!”
我爹抖着手里的一张泛黄的报纸,对正在火炉旁打盹的娘喊:“你快来看!咱老白家还真有在省城做大官的人呢!”
我娘揉着惺忪的眼皮,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爹。
我爹说:“我要去找咱这个当大官的本家!我要让他帮咱出口气!我想他能帮咱出这口气!”
我忍不住插嘴说:“爹,你别幼稚了好不好!天底下姓白的人多了,你以为人家都认得你嘛?”
我爹冲我叫起来:“天下白家是一家!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明天就去省城找他!”
我爹像是等着我再次反驳他,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再对他说什么,低头不再理他。我爹愣了一会儿又说:“我明天就去找他!”
我没想到我爹真的会去省城,他真会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和我们家同姓的人。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时,才发现我爹不见了。我问娘:“我爹呢?”我娘说:“你爹去省城了。”他怎么会去省城呢?他去省城能做什么呢?
我对娘说:“我要去找我爹,我让他回来,他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想办法修车赚钱呢。”
我娘说:“我劝不了他,你知道他的牛脾气,谁也拗不过他。”
写好诉讼状的第二天,我对着院子的积雪呆了很长时间,我从寂静的雪地里听到我爹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的粗布棉鞋踩在通往省城的大道上,发出咯咯吱吱的涩响,针尖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让我坐立不安。我想该帮我爹做点什么,我该帮我这个家做点什么,我才能对得住我年轻的身体。我决定去宋镇一趟,我不知道我去了能做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去一趟,只有我去了这件事情才会结束。
我准备把这个打算告诉我娘的时候,我开口却说:“娘,我想去找我爹。”
我娘坐在床头上满脸凄然地看着我,她听清了我的话,眼神里露出了期待。她说:“去吧,眼看就该过年了,你去把你爹找回来吧。”
我娘说着起身下床,她挪着步子去面缸里舀了一勺面粉,兑了凉水和面,她把面粉揉成几个拳头大小的团儿,然后摊开面板,摸起擀面杖使劲压在面团上,使劲揉搓起来。面团很快被挤压成了一张张圆饼。她的身体随着擀面杖抖动着,额前的头发也跟着耷拉下来。她直起身子喘息,眼角里已经被一片泪花模糊了,她擦了一把眼,豆粒大的泪珠儿掉在了面饼上。
我想起多年以前我还读中学的时候,每个星期天回家,我娘都要给我烙上一叠葱花油饼,让我带着去学校吃。我想替娘擦一把眼泪,我走到她身前犹豫了一下,我想还是去院子里的灶台前烧锅烙饼吧。
那天下午,我背着我的背包出了家门,背包里装着我娘给我烙的一叠葱花油饼,热乎乎地贴着我的后背,就像我娘热辣辣的泪眼一样盯着我。临出门以前,我把我的手机号码记在了床头的墙上,我说娘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吧,我听到手机响,就给你打回来,这样你打电话不用花钱了。我娘对着墙上的那一串数字念叨了老大会儿,我说:“娘你记下了吗?”
我娘犹豫着说:“我记下了,家里没什么大事,不用打电话,你走吧。”
我娘送我到大门前就站住了,她靠在门框上,双手掏在袄袖里,我扭头说:“娘你回去吧,我找到我爹,就和我爹回来。”
我说:“娘你放心,我一定找到我爹回来过年。”
6
宋镇和我想象中的小镇看不出什么细致的区别。我站在宋镇的大街上时已是下午。大街两旁堆砌着高矮不一的灰色房屋,街面上的积雪正在开始融化,成群的车子碾过雪水,迸起片片污黑的水花。我经过街面上的色彩斑杂的服装店,震耳欲聋的音像店,形色暧昧的理发店,人群晃动的小型菜市场。我试图从这些噪杂里找到我爹那辆货车的碾过的车轮痕迹,可是满目晃动的人影让我沮丧,我爹那天在大雪里的哭叫和奔跑已经被满目晃动的阳光淹没了。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我在一处充斥着膻气的羊汤馆前停下脚步,一个面色肮脏的中年妇人大声招呼我进来吃饭吧。
我低头进了这家羊汤馆,对着门口的一口大锅里滚动着的颜色模糊的羊汤,膻气熏得我屏住呼吸。我要了一碗清水鸡蛋汤,解开背包拿出我娘的烙饼,泡着鸡蛋汤吃起来。饭桌对面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很久以前的一场足球赛,解说员叽里呱啦地叫喊塞满了我的耳朵,迫使我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我囫囵吞下了那碗鸡蛋汤,吃掉我娘烙的两张饼。我对着噪杂的电视机画面怔了片刻,摸到了衣兜里居然多了二百块钱,我判定这是我娘悄悄装到我衣兜里的钱。我起身走到门口,招呼那个中年妇女付账。中年妇女把钱贴在眼前,对着门外的光亮仔细端详,然后给了我一个模糊不清的笑。
我喊了她一声大姐说:“您知道贩化肥的张老板家住哪儿吗?我想找他买一车化肥。”
中年妇女说:“你找哪个张老板,姓张的老板可多了。”
我说:“就是那个络腮胡子的张小六张老板。”中年妇女语气平淡地噢了一声,探头冲门口张望了一眼,忽然对我大声说:“瞧,张小六刚开车过去呢,你赶紧去追他吧。”
我跟着她手指的方向探身朝门外看,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已经穿过羊汤馆,像一只贴地飞行的黑色大鸟一样偏离了我的视线。我说,张老板现在是去煤场吗?
中年妇女扭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表,对我摇头说:“这个时间,怕是张小六开车去学校接他儿子吧?张小六生了三个丫头片子,最后才得了这个宝贝儿子,他心疼得了不得,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顾不得听中年妇女唠叨,抓起她找回我的钱,大步朝张小六的车子追上去。幸好那辆别克车没有驶出多远,我小跑了一阵,发现别克车已经停在了一所学校门口。我在距离别克车十几米远的地方止住脚步,努力平定喘息,然后靠在路旁的一棵槐树旁,静静地观察着车里的动静。
陆续有男女骑着车子围在学校门口,这些人显然都是等着接快要放学的孩子。那辆车夹在这些自行车和电动车中间,就像鹤立鸡群一样惹人眼目。足有一刻钟之后,学校门口响起一阵躁动,一群群孩子列队走出了校门,西落的阳光落在孩子们脸上,他们的脸蛋都像向日葵一样灿烂。这时别克车门打开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从车里钻出来,挥手冲列队的孩子们招手。他的嗓门高亢,随着他的叫喊,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从列队中钻出来,跌撞着扑向络腮胡子。他胸膛上别着塑料牌,上面清楚地写着,一年级四班,张小贤。
张小贤矮小的个头左右摇摆,挎在腰间的书包随着他的奔跑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屁股。从人群发出的阵阵哄笑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
我听到有人喊:“瞧,小贤长的越来越像他爹了!”
张小六对众人点头笑,他笑得满脸的横肉都叠成皱褶。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张小六把他儿子抱进车里,很潇洒地关上了车门,对着簇拥着的人群不停地摁喇叭。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张小六的别克车调转车头,重新驶向宋镇的大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扬尘而去。我记下了张小六的儿子叫张小贤。我记下了张小六的模样,就是这个男人抢走了我爹的火车,就是这个男人把他的鞋子踩在了我爹的脸上。这个男人生活在宋镇。
我顺着张小六车子驶去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夕阳刺进我眼里的时候,我猛然觉得眼前一亮,心里就有些莫名的心平气和了。我钻进了沿街一家五金杂货商店,招呼店主人帮我挑选了一把长柄刀子。
我需要这把刀子来帮助我完成一项使命。
那天晚上,我睡在宋镇一家简陋的小旅馆里。我挑选了一间窗户临街的房间,随时可以观察大街上的动静。房间里没有暖气,寒气冻得我浑身哆嗦,我早早钻进了散发着怪味的被窝,想着我爹的去向。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走到了省城,是否顺利找到了能帮助他的本家大官。这种徒劳的猜想让我头脑昏沉,我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经大亮。街面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躁动,车轮压在路面积雪的咯吱声,冒着寒气的叫卖声,老人的咳嗽声,孩子的哭啼声,宋镇上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充斥着我的耳朵。我起身打了一个哈欠,我知道,我该起床了。
7
这天早上,宋镇的天气晴朗,阳光落在小旅馆的房间里,显出一股暖融融的味道。没错,这是一个适合出行的好日子。我穿好衣服,去小旅馆楼下的洗刷间里刷牙洗脸,我在擦脸时遇到了小旅馆的主人,我问了他一些貌似关于宋镇无关紧要的问题。其中包括通往宋镇南北方向上午有几班客车,途径哪些乡镇和村庄。店主人殷勤地告诉我,宋镇距离最近的一座县城只有二十多公里,并且交通方便,半个小时即可到达县城。我记住了这些,我把刀子掖在了腰间。临出门时,我从墙上巴掌大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竟然有些陌生,我有些不敢面对镜子里的自己,这种感觉使我仓促下楼了。
我刚走到大街上,就听到有人大声招呼我。我扭头一看,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冲我招手,他坐在一辆带有篷布的三轮车上大声说:“喂,伙计,去哪儿?坐出租车吗?”这个的哥被冻得紫红的脸庞,带着掩饰不住的朝气。我说:“你们这儿没有好一些的出租车?”
的哥的口气里多了一些鄙夷,他提高声音说,我这辆出租车是宋镇最好的了。他的表情似乎证明了他说的是实话,这个弹丸之地的小镇,也许找不到真正的出租车。我冲他招手说:“那好吧,你带我去学校吧。”
的哥伸开一只巴掌说:“五块钱。”
我钻进三轮摩托的后车厢里,听着的哥发动起车子,轰隆隆地朝学校方向奔过去。只有两三分钟,摩托车就停在了学校门口。我下车叮嘱的哥,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回来。
正是上课时间,学校门口寂寥无人,隐隐传来琅琅读书声。门口的传达室里,一个秃顶的老头正偏着脑袋昏昏欲睡。我轻步走进校园,径直朝教学楼奔过去,读书声越来越清晰。我刚登上二楼,就看到了一年级四班的教室。我朝教室里望了一眼,伸手推门。讲台上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老师,他正捏着粉笔对着黑板写着一串拼音字母。
我说:“老师你好,打扰了,张小贤家里来客人了,让我带他回家。”
男老师瞪着鱼泡眼扫向教室下面,他的目光在张小贤身上停了停,又把目光折射到我身上。
男教师说:“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我说:“我是张小贤的表叔,也就是张小六的表弟,张小六的母亲就是我排行老二的姑姑,我爸爸比我二姑小三岁,今天我们全家都来了,就想看看张小贤。我表哥张小六忙生意,他让我来接小贤先去饭店……”
我控制着语速,尽量说得慢条斯理。男教师还是听得有些迷糊的样子。一直等到我要带张小贤去饭店时,男教师才有些不耐烦地对教室里的张小贤招招手,大声说:“张小贤,你可以跟着你表叔回家了。”
张小贤瞬间就回应了男教师,他从课桌上弹起来,像一只逃脱笼子的鸟儿一样朝门口扑过来。我伸手搭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我说:“小贤,快叫表叔!”
张小贤没理会我的话,头也没抬,挣脱了我的抚摸,朝楼下飞奔出去。
半个小时以后,停在门口的那辆三轮摩托车把我和张小贤带到了距离宋镇二十公里的县城郊区。我招呼三轮摩托车在县城的外环路口停下来,三轮出租车的哥冲张小贤吹了一声口哨,调转车头朝宋镇的方向奔去。
冷风搅合着阳光扑打在张小贤脸上,我仔细审视着他圆乎乎的脸庞,张小贤一脸茫然地看着外环路上呼啸而过的载重货车,又抬脸看着我说:“我想回家,我要找我妈妈。”
我说:“小贤听话,咱们先去城里的动物园看孔雀,然后再回家找妈妈。”
张小贤撅起嘴巴说:“我不要看孔雀,我想要妈妈。”
没等我再解释,张小贤瘪了瘪嘴巴,吭哧了两声,就啊啊大哭起来。
张小贤哭得嚎啕不止,呜呜哇哇的大哭贯穿了外环路两旁漫无边际的旷野,划破了飞舞的寒风和阳光。我拉扯着张小贤,穿过外环路的十字路口,躲到加油站旁的墙角里避了一会儿冷风。这时张小贤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和泪水涂满了脸庞。
我说:“歇歇吧,别哭了。”
张小贤不理会我,反而哭得更加放肆起来,他不再用语言和我交流,只用哭声来抗议我把他带到这里来。他爬着站起来离开了我,朝着对面的大路上跑过去。他跑得跌跌撞撞,断线风筝一般在大路上左右摇摆,一辆接着一辆的大货车从他身旁呼啸而过,对张小贤发出刺耳的喇叭声。
我起身追张小贤,我说:“快回来,危险,快回来!”
张小贤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甩动着胳膊毫无顾忌地穿过大路,站在了对面的路旁,我紧跟着追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张小贤再次挣开我的胳膊时,我想这个时候的宋镇,因为我和张小贤的离开,应该已经像一锅水一样沸腾了。
8
我和张小贤住在县城郊区的一家小旅店里。我身上还剩下了不到一百块钱,天色渐渐黑下来,我找旅店主人要了一壶开水,泡了两碗背包里的油饼。张小贤刚开始拒绝我让他吃饭的命令,等我囫囵着扒掉一碗油饼,转身去楼下洗碗时,回来发现张小贤已经趴在床头上睡着了。
我给他盖上了被子,走到门外,掏出手机拨打114查号台,我听到服务台的小姐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她说张小六的手机号码没有登记。我说那再麻烦你查查张小六老婆的手机号码吧?服务小姐反问我张小六老婆的名字,我愣怔了老大会儿,听到了服务小姐挂掉电话的嘟嘟声。我再拨过去,我说请你查查宋镇小学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吧,服务小姐告诉我一串数字,我试着拨过去,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我才听到了话筒里喂了一声。
我对着话筒说:“麻烦你们告诉张小六,他儿子张小贤在我手里,你让他带上两万块钱来赎张小贤吧。”
对方愣怔了一下,才大声说:“你是谁?你疯了吗?”
我说:“我没疯,我不会伤害张小贤,我只想要回我家的那两万块钱。”
话筒里沉默了一会儿,我听到对方挂掉了电话。
我等着电话再次响起来,接电话的人肯定会马上告诉张小六,我握着手机,觉得心跳窜到了嗓眼边。我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我的手机又响起来,我仔细看来电显示,是一串手机号码,我摁下接听键,听到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喂了一声,他说:“你是绑架了我儿子吗?”
我说:“我没绑架你儿子,我只是想要回我爹的那两万块钱。”
手机那边愣怔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是谁了,现在我们整个宋镇的人都在议论你。还没人敢给我张小六玩这个里格楞!”
我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把我爹的钱还给我。我去银行开个存折,两天之内,你把钱打到我存折上。”
张小六说:“我想马上见到我儿子,我见到以后,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钱行不行?”
我说:“不行,我不会像我爹那样任你摆布,你老实把钱打到我存折上。不然的话,这个年你都过不痛快。”
张小六的语气软了下来,不过还是对我带着恐吓的味道,这个一贯强势的家伙,显然没有意识到谁还敢侵犯他的安全,他叫了我一句伙计,说:“我知道你现在就在城里,其实我完全有能力可以找到你。我劝你老实对待我儿子,要不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句话彻底惹恼了我,我打断他的话,对着手机大声说:“滚你妈的张小六,我告诉你,现在我要想弄死你儿子,真比弄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我劝你听我的话,老实把钱打到我存折上。两万块钱,一分都不能少!”
我扣掉电话,才发觉自己已经被张小六的嚣张气得浑身哆嗦。我想我刚才忘了,还要张小六赔偿我爹冻坏的发动机呢。我爹说过,换一个新的发动机要四千块钱。等我再联系张小六的时候,一定要附加上这个交换条件。我只是想,该得到的钱,一分都不能少,不该得到的钱,我一分也不要。
黑暗的房间里很静,张小贤微弱的鼾声时断时续,哨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我强忍着自己不要动弹,我逼迫着自己蹲在墙角里,闭上眼,耐心等待天明。黑暗像一块厚重的冰压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在融化,一点一点的,随着黑暗悄然支离破碎。
我似乎挣扎了一下,我猛地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
薄弱的阳光透过窗户漫进来,我扭头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张小贤。张小贤在我的注视中动弹了一下身子,接着咳嗽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听出了这咳嗽的异常,起身走到床边,摸了摸张小贤的额头,才发现张小贤开始发烧了。显然是昨天他在寒风中一路不停的奔跑和大哭,把他折腾得感冒了。
可是现在我要去哪里给张小贤治病呢?在此之前,这个小县城我从来没来过。再说,我更害怕张小六会出现在县城的大街上,带着一班人寻找我和张小贤。我不能回家,更不能回附近的宋镇,那样做无疑等于自投罗网。而我能想起来给张小贤治病的地方,只有远在几百里之外的省城。我熟悉那个城市,就像熟悉我手掌上的纹路。再说,大隐隐于市,我觉得,没有比那个庞大的城市更适合我和张小贤隐藏的了。
9
那天早上,是这个冬天以来从未有过的好天气。万里晴空,阳光飞流直下,到处都是团花似锦的绚丽。一路上的火车高速直奔,风和火车比赛着速度,连同我的心跳一起随风飘扬。张小贤和我坐在硬座车厢里,锵锵的车轮声扑打着我们的耳朵。
我在小旅馆里关掉了我的手机。现在我不能再和张小六联系,我目前要做的是给张小贤治病。我招呼张小贤穿衣起床时,张小贤就涨红着脸庞嚷嚷口渴,我灌了他一大杯开水,他还是不住声地叫着口渴,我摸了摸他的眉头,看了看他的舌苔,感觉他发烧已经很厉害了。
火车到达省城时已近下午。省城的大街车流汹涌,人群熙攘,大街两旁的门面楼张灯结彩,已经有了浓厚的过年气息。我和张小贤下车后,就直奔省城的儿童医院。到了医院挂号时,我才发现我身上只剩下了不到二百块钱。我一下子愣住了,除了背包里我娘给我那一摞油饼,我找不到其他能变卖到钱的东西。医生确认张小贤感冒以后,说这孩子气管发炎,需要住院治疗。
张小贤住进了儿童病房。也许是快过年的原因。偌大的病房里只有我和张小贤。傍晚,护士交班的时候,过来对我说:“你预付的钱不多了,明天赶紧再续上一些吧。”
我说:“还需要多少钱能治好他的病呢?”
护士说:“你先续上一千块钱吧,多退少补。”
我说:“我没钱了,我离家远,能不能先治病呢?”
护士有些不耐烦地说:“没有钱怎么能治病呢?你赶紧回家去拿钱吧,不然到明天下午,我们就只能给你停止治疗了。”
我说:“你们还治病吧,我明天就找钱去。”
我对着病房里的天花板愣了老大会儿,想不起从哪儿借钱才好。这个城市里,茫茫人海,我平时很少有联系的朋友。除了我工作过的报社,我还能去找谁呢?我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报社,无论怎样,我要从报社里拿到一千块钱。
我几乎一夜没合眼。天快亮的时候,我掏出手机,想着联系报社主编,上班以后就去找他借钱。我离开报社那天曾经发誓再也不见这个笑里藏刀的小人,我再也不会去求他。可是我现在实在没办法了。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帮我度过这个难关。我翻出主编的号码,试着打过去,却听到我手机欠费停机的提示。手机话筒里的女声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我拨打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女声还是重复着:“对不起,你的手机已欠费,请您续交话费。”
我把手机塞进衣兜里,决定步行去报社找主编借钱。我想,我的手机还能值几百块钱,如果主编不借给我钱的话,我就抵押给他总可以吧。
早上八点多一点的时候,我走出了病房,迎面遇见一个脸色憔悴的值班护士,我告诉她我现在去报社找朋友借钱,拜托她照看张小贤。我悄悄走出了医院大门。那时张小贤还在睡梦里,我想等我回来借到钱了,顺便在街上给张小贤买回一点早饭。
10
我走到医院大门外的大街上,听到路旁的广播里播报的时间正是九点整。早上的寒风钻进我的鼻孔里,使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那时我还不知道,就在这个时间,我爹已经和李长明坐上了通往宋镇的火车。火车开出站台的时候,他扭头看见另一辆火车开进了车站,那辆火车里灯火通明,车厢里挤满了人,我和我爹都没有想到,张小六正坐在那辆火车里,起身准备下车。
这天早上,我爹带着李长明去宋镇找张小六,张小六坐着通往省城的火车来找我和他的儿子。跟随张小六来省城的还有宋镇派出所的两个民警。他们是按照张小六的请求,协助张小六来省城解救他被绑架的儿子。
事情看起来就是这么简单。张小六以为只要找到我,就能找到他的儿子。我爹以为,只要到了宋镇,就能找到张小六,把他替李长明垫付的两万块钱要回来。一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张小六和宋镇的民警,怎么能够如此迅捷地判定出我已经带着张小贤来到了省城,并且他们还能轻车熟路的在儿童医院找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张小贤。后来我在监狱里问过那两个办案的民警,其中一个高个民警对我说:“如果我们连这点办案能力都没有,那怎么能保护老百姓的一方平安呢?”我当时想了想,不知道该再对这个脸上掩饰不住得意神情的民警说什么。
我爹在省城的大街上游荡了一个星期,他晚上住在一个肮脏的小旅馆里,白天就拿着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张报纸,到大街寻找我们在省城当大官的白姓本家。他拖着疲惫的双腿去过很多单位,都是在门口就被门卫怀疑是以上访为职业的无业游民拦在门外。我爹指着报纸上的白姓本家解释说,他只是来找亲戚。但是没有谁能轻易相信我爹的话,人们从我爹脸上焦灼的神情看出了他的谎言。他们都像躲开一只苍蝇一样挥手撵走我爹。
后来我爹站在省城大街上无数个十字路口,拦住行人打听那个白姓本家。可是没有谁停下脚步认真听我爹说一句话。我爹在寒风里体会到了绝望和滋味。就在昨天晚上,我爹沮丧地走进火车站,准备回家时,他在候车大厅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李长明。当时李长明正在低头啃着一块干硬的面包,我爹走进他跟前,迟疑着叫了他一声长明。李长明抬起头,他摸了一把粘在下巴上的面包渣儿,扭身就朝大厅门外跑。我爹在后面追他,我爹边追边叫,长明,你可把我害苦了。我被你害得家破人亡了!我爹追着追着就跌倒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李长明跑到候车大厅门外,站在台阶上愣了老大会儿,才走过来把我爹扶起来。
李长明大声说:“我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子,我以为我出来多几天,这事就过去了呢。”
我爹哭着对李长明说:“我操你奶奶!”我爹说:“你要是再敢朝前跑一步,我就一头撞死在墙上。”
李长明说:“好好,我不跑,我跟你回家,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事处理了,这总行了吧?”
我爹说:“我替你还了两万块钱啊,我的车还冻坏了啊!”
我爹在李长明面前,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我爹说:“咱们现在就去宋镇找张小六,你有事说事,我只想把我的钱给要回来。”
李长明说:“我还我还,做生意赊欠来往,这是很正常的事嘛!”
我爹擤了一把鼻涕,张口就把一口唾沫吐在李长明脸上。
那天晚上,我爹拽着李长明的胳膊,寸步不离开他。他害怕李长明会再跑掉。他说,他曾经在公用电话厅里,拨打过三次我的手机,让我赶紧来帮着看李长明。可是没想到我的手机停机了。
儿童医院距离火车站候车大厅只隔着一条大街。我没有听到那天晚上我爹愤怒的叫喊。而那天晚上,张小六正在宋镇派出所里气急败坏地对民警诉说他儿子失踪的过程。他一改往日的霸气和嚣张,满脸沮丧地对民警说我和他的通话内容。让民警分析我和张小贤的去向。那两个民警打着哈欠训斥张小六不该扣押我爹货车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11
那一夜,我正对着病房里的天花板为筹借一千块钱发愁。张小六和我爹也一夜没合眼。我爹拽着李长明的胳膊在售票窗口买票时,张小六也正在和那两个民警在宋镇火车站等待开往省城的火车。第二天上午,我爹和李长明走下火车,站在宋镇火车站站台上的时候,张小六已经和那两个民警走进了儿童医院。正在向护士打听张小贤的名字。那时我已经步行到了报社门口,正和门口收发室的老头点头打招呼。
早上的阳光落在老头脸上,使得老头显出慈眉善目的模样。他大声招呼我,最近没见你啊?出门采访了吗?我点头说是。我问他,主编上班了吗?老头扭头指着停在草坪旁的那辆帕萨特车子说,车子在那里呢,应该是来了,你上去看看吧。
我点头说了句谢谢,沿着草坪走进报社大楼,大楼里暖融融的,充满着一股我熟悉的味道。我想生活就是这样,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有什么细微的改变。我下意识地抽了一下鼻子,心里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哀伤。电梯门打开了,我低头钻进电梯,弯腰摁下楼层指示灯的时候,忽然觉得腰间有什么东西坠下来,当啷一声响,我看到那把长柄刀子砸在了电梯里。我怎么忘了这把刀子还一直掖在我腰里呢。这把刀子不合时宜地掉出来,我捡起刀子时,刀柄上还带着我身上的温度。眼看电梯到达主编的楼层,我慌忙把刀子掖进腰里。电梯门打开,我抬脸看见了主编站在电梯门口。他张了张嘴巴,看到我叫了他一声主编时,才抬手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主编说:“啊,小白啊,稀客稀客,来来,欢迎!欢迎!”
我说:“主编您这是要出去吗?”
主编说:“一个企业要开一个产品发布会,让我去参加。”主编说着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盯着我说:“小白,你有事吗?”
我说:“我有一件小事,想请你帮忙。”
主编边朝他的办公室侧身边说:“那好,进办公室说吧,不过,不好意思,我只有五分钟的时间啊。”
我跟着主编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主编招呼我坐在软皮沙发里。窗外的天空阴沉着,办公室里的光线有些阴暗。空调的暖气很足,我觉得脸有些躁热。主编摁开了天花板上的吊灯,办公室里明亮起来,灯光落在主编的脸上,反而使得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了。主编没坐,他抬脸看着我,我又看到了他脸上那种程序式的笑脸。
主编说:“小白最近忙什么呢?在哪里高就啊?我看你胖了啊?”
我摇摇头,主编挥着手说:“你有事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你说吧。”
我站起身对主编说:“不好意思主编,我老家的一个亲戚得了急病,临时钱不够用,我想麻烦你先借给我一千块钱。”
主编的笑脸瞬间凝住了。
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我说:“主编,你帮帮忙,我过几天就还你。”
主编吭哧了一声:“小白啊,你也知道,咱报社日子不好过,现在咱们账户上只有三百块钱,你说可怜不可怜呐!抱歉啊,这事还真难办呢。”
我说:“算我借你私人的钱,我一定尽早还你。”
主编说:“你应该知道我做人的原则,三不,不借钱,不吃请,不拿回扣。”
我说:“这是救命的钱,主编。”我说着把我的手机掏出来,我起身递给主编,我说:“主编,如果您不放心的话,我把手机押在你这儿总可以吧?”
主编的脸上显出了厌恶的神情。他转身边朝门口走边说:“我没钱,再说,我有钱也不会借给一个谎话连篇的人!”
我跟上了主编,我说:“主编,我没骗你,我现在的确需要一千块钱。”主编没回头,他走近门口,拉开门说:“你走吧,我要开会去了。”主编说完这话先迈出了办公室,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主编棱角分明的西装,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道。我迈出办公室,门口对面的电梯打开了,我看到三个男人迎面走出来,他们穿着厚重的棉衣,裹进来一身寒气,迎面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让我瞬间瞪大了眼。张小六偏头盯住了我的时候,我朝主编背后躲了一下,主编也跟着侧开身子。
主编说:“你们找谁?”
张小六说:“我们找小白。他来过这儿吗?”
主编侧身指了指我,他的手指刚戳到我身上,我就一把把主编扳在我怀里。张小六和那两个男人朝后躲了躲,他们靠在了电梯门上。认出了张小六的同时,我就觉察出危险已经包围了我。
张小六大声说:“你就是小白吧?”
我说:“你儿子在医院里呢,你们躲开,我不想和你们说话。”
张小六说:“你绑架我儿子!”
我说:“你们躲开!”我跟着张小六的喊声大叫起来,我说:“你们躲开!”
我朝后倒退了一步,主编跟着我的叫喊大叫起来,他说:“放开我!混蛋!你放开我!”
主编的大叫让我加快了倒退的脚步,我随着主编身子倒退的压力,和主编退进办公室里,我靠在主编宽大的办公桌旁,张小六和那两个警察一步步逼近着我,我觉得我的胳膊箍住了主编的脖子,腰间的那把刀子顶住了我的肋骨。
那一刻,我才觉得,我需要这把刀来帮助我。我移动了一下身子,抽出了那把刀。我把刀架在主编的脖子上,张小六身后的那两个男人冲过来,他们一起说:“你想干什么?放下刀!”
我说:“你们躲开,你们躲开我就放下刀!”
两个警察迂回着逼近我,他们在沙发旁撑开步子,瞪大眼睛盯着我,随时要扑上来的样子,我觉得我快要哭了,我说:“你们赶快走,不然我就要杀人了!”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能杀人,我想当时就连那两个警察也不会想到我会杀人,主编在我怀里喘着粗气说:“小白,放开我,不然我饶不了你!你走不出报社大门!”
那两个警察一点一点逼近,主编还在叫:“放开我,别以为我会怕你这把烂刀!”
我从来没有见过平时一副娘娘腔的主编,那一刻会表现得那么像个男人。可是我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把烂刀,警察扑上来抓住我头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抬起手腕,把刀子插进了主编的胸膛里。我听到一声撕帛似地闷响,主编尖叫了一声,我跟着倒在地上时,血已经沾满了我的手。
“杀人了!”
我听到办公室里回荡着这三个字:“杀人了!”
这个充满血腥气息的早上,张小六和那两个警察把主编抬进电梯,我的思维陷在了漫无边际的空白里。我想不到,我是怎么把刀子插在了主编身上。后来在警察做笔录询问我的时候,也是反复问我一句话:“你在宋镇买那把刀子的时候,想过要用它来对付你的主编吗?
我想不到,我根本就没这么想过。可是事实却是,我的确在宋镇买了这把长柄刀子,辗转来到省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把刀子插在了主编的胸膛上。
12
据医院里的外科医生说,幸亏这把刀子的刀片不厚,也许是我用力过偏,刀子插进主编胸膛的时候,刀片折弯了。带血的刀子顺着主编肥胖的胸膛斜刺下去,撕破了他中年发福的肚皮,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我爹跪在主编的病床前,用男人的眼泪和膝盖哀求主编。
主编忍着伤痛扒开上衣给我爹看,他的肚皮上被医生缝了三十多针伤口,看上去就像一只硕大的蜈蚣贴在他的肚皮上。他对我爹说:“你看看吧,如果你儿子能让我划上这么一个刀口,我就会原谅他!”
我爹哭得满脸眼泪和鼻涕,我爹说:“你找把刀子,也在我肚皮上划上这么一刀吧。我愿意替我儿子承担所有的罪过。”
主编闭着眼睛,没理会我爹的哀求,他指使别人把我爹架了出去。
我知道主编不会原谅我,我从心里也没想主编能原谅我。主编反复对律师说这句话:“就是因为我辞退了小白的工作,他怀恨在心,故意找我敲诈一千块钱,我没答应他。他就用刀子来报复我。”
我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定三年的拘役。
我出事后的第二天,就被关进了看守所。那天早上,我爹赶到拘留所看我。他和我分别坐在一个隔着钢筋的窗户里。我爹绷着嘴唇,痴呆呆地盯着我。我看到一夜之间,我爹的头发全白了,就像覆盖了一层雪一样白得刺眼。我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我的影子。
我说:“爹,你的头发怎么白了呢?”
我爹说:“我的头发白了?”
我说:“爹,你的头发全白了。”
我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他粗糙的手掌顺着脸滑下来,搭在膝盖上,老大会儿没再说话。
我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来看过我。我在监狱里度过了那年的春节。这个期间,我娘来看过我几次,每次来都是哭着来哭着走。我劝她不要哭,我越劝她她越哭得厉害。我从我娘的哭声里断断续续得知,我爹又修好了那辆农用货车,又开始了给人开车挣运费的日子。
一直到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爹又来看我。我看到他剃了光头,他的神情沉默。我觉得他此时的模样,就是我年老以后的翻版。我和他默默无言地对坐了一会儿。我爹忽然开口说:“你还不知道吧,我把李长明的左腿给碰断了。
我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说:“你怎么能碰断了他的腿呢?”
我爹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撞断了李长明的腿呢?”
我爹说,就在上个月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他开着那辆农用货车从外边返回村子。刚拐过村西的拱形大桥,觉得车轮猛地颠簸了一下。然后我爹听到了一声尖叫。我爹知道事情不好,赶紧停车下来一看,李长明躺在货车的前轮上,他抱着左腿在泥水里打滚惨叫。
当时雨下得太大了,几米之外就看不到路面。我爹以为下这么大的雨,天又这么晚了,谁能在街上走呢?可是李长明偏偏就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和我爹的农用车像针尖对麦芒一样不偏不斜的遇见,被我爹稀里糊涂地撞断了左腿。
我爹招呼村里人帮着把李长明送进县城里的医院里。做了CT观察,在左腿的骨头里加了钢板,绑上了石膏绷带。李长明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每天注射止疼和消炎的针药。我爹去看过几次。想等李长明出院以后再多给他一些钱。我爹最近这次去看李长明的时候,曾经和李长明商量,要赔给他多少钱才满意呢?
李长明听出了我爹的意思。摇摇头说:“算了吧。我欠你的还没还呢,以后再说吧。”
我问我爹:“李长明欠咱什么?他已经不欠咱什么了啊?”
我爹抬手拧了一把鼻子,低头盯着我的脚,一句话也没说。过了老大会儿,我听到他嗯了一声,起身朝门外走。他的脚步歪斜在夏日的阳光里,腰间的钥匙串儿也跟着叮当作响,刺得我耳朵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