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
2011-08-15许莉
许莉
正月里午后幽暗的光线,从院子中间那棵老榆树的枝间撒下来,地面上便形成一团团清冷的阴影。略显潮湿的空气里,袅袅地飘着些许淡淡的牛羊粪和草香的味道。
一只眼睛有些发黄的老山羊不知什么时候从圈里跳了出来,慢步踱到外公身边,鼻子凑近外公的脸嗅嗅。三女婿发出“呔”的一声,外公睁开有些浑浊的双眼:“喊啥,它在和我亲近呢。”
外公穿件羊皮大衣,躺在院子里的木椅上,眼中露出亲切和蔼的神情,他从身边小桌上的盘子里拿起一个包子递给老山羊说:“来,老伙计,咱也该吃饭了。”说完,定定看着山羊,嘴唇轻轻嚅动着,目光有些虚迷,仿佛是在对眼前的老山羊述说着什么……
外公能说一口流利的哈萨克族语言,这让我觉得外公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记得外公最要好的朋友有胡玛别克、哈孜肯、达列力等,基本上都是少数民族。外公在饮食上也和少数民族一样,每天喝奶皮子茶,吃酥油,煮大盘肉,喝大碗酒。外公喝醉后就唱歌,一边唱,一边弹冬不拉,家里每天都充满了欢乐。
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外婆正在教我绣花,突然外公从外面冲进来,怀里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小孩。怎么了?这情景吓坏了我和外婆。外公慌乱地说赶快先把孩子包起来去县城。说着跑出去套好了爬犁子,他让外婆抱起孩子,又对我说黄毛赶快再拿一床被子,我慌乱中拿起自己最心爱的小被子就往外跑,外公赶起马车飞快地往县医院赶去。
当孩子被推进手术室时,我才发现外公的狗皮帽子忘戴了,脸已被冻得发紫,本来就不多的黑白相间的头发已经雪白一片,裤腿上凝结了厚厚的冰块,浑身上下全是白的了。医生出来问谁是孩子的家长,又责备说,你们是怎么看孩子的,再晚来一会,孩子就没救了,现在需要马上输血。只见外公挽起胳膊说,我是0型血,赶快抽吧。说着,就跟医生走了。大概过了十分钟吧,外公才从医生那里出来,脸色苍白,很疲倦的样子,我赶快上前扶外公坐下,问起事情的原因。
原来这孩子是离外公家不远的一个哈萨克牧民家的小孩,大约两三岁吧,父母去放牧了,孩子独自在家里睡觉,醒后找不到爸妈,就跑出来了,谁知饿急的狗向孩子扑来,幸好外公赶着羊路过。外公正在为风雪天丢失的两只羊犯愁呢,听到孩子的哭喊声,就冲过去把孩子从恶狗的口中救了下来。外公说,两只羊换个孩子太值啦!听了外公的话,我和外婆都打了个寒战。孩子的父母也赶来了,见到外公外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直磕头,外公和外婆赶快扶他们起来,夫妇俩一句话也说不出,两张嘴直打哆嗦。
从此,外公又多了一个哈萨克孙子,我又多一个哈萨克小妹妹,外公奋力救小孩的美名从此在小村传开了。
外公喜爱牛羊,他的一生都没有离开过牛羊,他有一群牛羊,十几匹马。有几年,五月初左右的样子,外公就跟着牛羊,转场到夏牧场去了,等到了秋天草枯叶黄的时候,才回家。记得有一年的夏天,本不是外公回家的日子,但见几个牧民用牛车把外公送回家来了。只见外公躺在车上的干草上,双眼深陷,脸上脖子上都是抓痕,嘴角流淌出殷红的血迹,腿好像也受了伤。一位牧民们动情地说,外公是为救他们从山崖上摔下来的。原来,在玛依尔山夏牧场,几家牧民还有外公住得相距不太远,一天夜里,群狼围住了胡安别克、斯拉木等人家的羊群,头狼还带领几只狼围住了几家的毡房,只听到狗在吠,羊在喊,牛在叫,人们就是出不了毡房。危急时刻,外公手提一根大木棍赶来了。只见他大吼一声,冲上去打死了一只扑上来的大狼,这下惹恼了头狼,在头狼的带领下,群狼围住了外公。外公且战且退,渐渐地,外公被逼到了一处悬崖边,见四周都是眼露凶光、寻机待发的恶狼,外公急得出了一头冷汗。突然,一只狼高高纵起扑向外公,外公挥棍打去,狼一闪,木棍打在岩石上折断了,外公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狼群嗷地一声全扑向外公,外公和狼滚成了一团。突然,外公大喊一声,跳起来,抓住一头狼的两只后腿,将其做为抵御群狼的武器四面旋转,一不小心,脚下踩空掉下了悬崖……想象着外公独战群狼的壮举,望着眼前浑身是伤、瘦小昏迷的外公,我和外婆都流下了泪。
还有一次,记得是秋天吧,远远地就听到外公那匹枣红马的嘶叫声,我高兴地喊:是外公回来了。我拉着外婆早早地出屋迎接,想象着外公带给我的香甜的野果子,以及讲给我们的有趣故事和见闻,我雀跃着。可等外公到了屋前,却人事不醒地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后来听外公讲,为了送转场途中摔伤的两位牧民到医院以及看守他们的羊群,他已经三天四夜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了……
外公放牧生涯中不只是这些救死扶伤的事,也有好玩的事呢。一年暑假期间,我跟着外婆到了牧场,与外公去摘野果子。我最爱吃的还是野苹果,它常常长在危险的峭壁上,没有成熟时它酸酸的,涩涩的,深秋下了严霜之后,味道就爽口多了,又酸又甜。为了能吃上这可口的野果子,我不听外公的劝说,爬上峭壁却下不来了。在我的哭声中,外公满头大汗地爬上峭壁将我背了下来。为这,我和外公没少挨外婆的骂。外公的牧场有一头老黑马,有一次,外公把我扶在老黑马背上,我吓得直叫,他告诉我这匹马的性格很温顺,没事的,但是我还是不敢骑。外公急了,说,你不骑,我到更好玩的地方去。末了,还是我骑着听话的老黑马,外公骑着高大的棕色走马,我们爷孙俩或是傍晚,或是清晨,并肩徜徉在沟壑纵横、草深及膝的牧场。
外公的牧场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水草丰茂,还有大量的候鸟繁衍栖息在那里。外公除了羊牛,还有一群雪白的鹅。说起鹅还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呢:一天,外公去放牧躺在草地上休息的时候发现了两只鹅蛋,拿回来给我玩,我拿着这两枚蛋可真是爱不释手,很是稀罕,因为平时外公拣回来的蛋都被舅舅和小姨们煮着吃了,家里的鸡蛋也都是外婆拣的,我是没有机会接触蛋的,再加上这两枚蛋比鸡蛋大,细心的我害怕打坏,就把它放在外婆捻线的小筐里,并用羊毛严严实实地盖着,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看看我的鹅蛋是否还在,是否完好无损。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蛋壳裂缝了,大哭大闹地去找外公,硬说是小姨趁我不在把蛋打坏了,外公看后高兴地说:“我的小宝贝呀,你让它孵出小鹅了。”外公把我举过头顶说:“我的小黄毛真是个招财的小宝贝。”
从此我放学可是有事干了,我用自己舍不得吃的蛋黄喂它,小鹅爱吃叶菜类饲料,小鹅可以吃食时我把青菜切成细丝,拌到半生半熟的碎米饭里,再把拌好的饲料撒在干净的草席上或者塑料薄膜上,让鹅自由采食。出壳第一星期,白天我要喂它六七次,夜里写完作业还要喂一次,临睡时再喂上一次。早上起来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屋子里放一个小盘子,倒上清水,让小鹅自由饮水。中午放学回家我就把小鹅装在竹篮子里,到河边浅水里戏水,让它们学游泳,游泳可是它们的天性,玩的可欢了。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它们很快就长大了,我一放学回家,远远就能听到鹅的叫声,外公说是他们在欢迎你回家呢。那时我最高兴的事就是快点到周末,我就可以和外公一起去放牧。没有风的晴天,我给小鹅喂完食,把它们赶到外公的草地上,让它们自由活动。我和外公躺在茂密的草地上,外公唱着他永远也唱不玩的哈萨克歌曲,我唱“我爱北京天安门”,牛羊们自由的活动,我的鹅到处找蚂蚱吃,吃饱了就歪歪唧唧咯咯地来找我,三个星期后,鹅基本上就可以自己去找吃的,早晨天一亮,鹅就跟着外公的羊群出棚,让它们吃露水草。中午自己回棚休息,下午又自己出去,日落回家。晚上也不用补料。就像是懂事的孩子,如遇阴雨天,它们就听话地待在外公门前的大榆树下。
就这样,来年的鹅又开始产蛋,不知不觉中外公家的羊成群、牛成群、鹅成群、鸡成群,我也就想当然地成了养鹅的专家能手,成了外公致富的好帮手。不经意中外公的牛粪棚里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咯咯叫着出来了,又有一天羊草堆里母鹅又领着一群小鹅嘎嘎叫着出来了。村里家家户户都养鸡,外公家的鸡常跑到屋后的草地上约会。常常看见我家的那只大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在空地上散步,刨地,找虫子。它昂首挺胸,像是一位高傲的“皇帝”带着它一群漂亮的“皇妃”。鸡屎随处散落,走路都要低头看着,不小心就会踩着了。有时候,外公会突然“嘘”的一声,那就很热闹了,公鸡、母鸡都咯咯地叫着飞窜了起来,一片尘土在鸡屁股后扬起,又渐渐地落到地面上。鹅就更厉害了,看家的本领比狗还厉害,要是不熟悉的人来我家,公鹅就扇动着它威武的大翅膀把你撵出去好远。
在那个物质贫乏经济落后的当时,没有电视看,没有电脑玩,外公的家园就是我童话般的动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