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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古巷道(外二篇)

2011-08-15忽晓梅

西部 2011年23期
关键词:阿娜噶尔巴扎

忽晓梅

昨天夜里,我又回到了喀什噶尔,在幽幽的暮色中,我独自走在一条仿佛阿拉伯神话《天方夜谭》的巴格达迷宫般的古巷道里,小时候我无数次地和小伙伴们穿梭于这高低不平错落有致,且紧紧相依的古巷道内。在宽不过三米窄不过一米的小巷上空,还搭建有许多过街楼,为小巷平添了几分古朴与幽深。绵延数里的无数条小巷道,纵横交错,密如蛛网,酷似一座迷宫。如果没有熟人引路,初入者是很难从这里走出去的。

我感觉整个身体被淡淡的蓝灰色的雾霭轻纱般地笼罩着,我沐浴在一片如水的月华中。它不似戴望舒的《雨巷》——清新、淡雅,空气中飘散着丁香花的味道,笔墨间滴着南方雨巷中诗人的惆怅,让人余味无穷。那种淡淡的忧伤,那种优雅的精致,都渗透着悠闲、富贵的情调。而我此刻赤着双足,身穿白雾般的薄纱长裙,惴惴不安却又兴奋紧张地行走在古巷道,却又充满了无穷的神秘与诱惑,并弥散着一种让人如饥似渴般无限向往、刻骨铭心、无尽思念的张力之中。巷道内忽明忽暗,静得听不见一点儿声音,看不见一个人影,每家的房门都紧闭着。在露台、屋檐、门首和彩色的藻井旁,我又看到了儿时熟悉的用琉璃砖装饰的彩色花纹图案,还是当年那样古朴,那样鲜艳。蓝绿色、棕黄色或蓝花白底、绿白相间的琉璃砖,组合、镶嵌成花草纹样和几何图形纹样。这些我梦中无数次梦见过的色彩斑斓、光彩耀目的图案,让我欣喜得心跳加速,我沉醉其中,流连忘返。巷道内的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星罗棋布,我甚至忘记了小时候阿娜的告诫:“不要走得太深,小心迷路回不了家了。六边形的地砖就说明前面有路可走,四角形的地砖则表示此路不通。”

我从巷道这头走到那头,从一个巷道口拐进另一条巷道内,我终于走累了,就像《阿拉丁神灯》里的阿拉丁,我迷路了。我茫然地站在迷宫般的巷道里,不知所措。我想回家,家在哪里?记不清了,我忘记了来时的路,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我默默地祈祷手中会出现一盏神灯,那个巨人会把我送回我想去的地方,等了很久,奇迹没有出现。我焦躁起来,被不安和恐惧淹没,我像孩子般大哭起来。我忘了来这儿的目地,我忘了来这儿是寻找我失散多年的阿娜,我忘了天使般善良的阿娜早在多年前就被万能的真主召回天国去了。我清醒地意识到,也许我此生注定走不出去了,我把自己永远地迷失了,迷失在这条古老、深邃、神秘、充满诱惑的迷宫般的古巷道里。

暮色中的夹竹桃

阿娜终于来接我了,一如多年前的美丽,一如多年前的慈祥。她像小时候那样,亲热地把我抱在怀里,一面用维吾尔语心疼地安慰我,一面不住地亲吻我的脸颊和小手。我被一股幸福的暖流裹挟着,体验着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那种绝对纯粹的幸福感和安全感。我们回到了师范学校阿娜的家里,从前的一切又都复活了。

虽然在外面工作的人都在忙着搞运动,虽然父母没时间管我,可阿娜带着我还是生活得有滋有味。“古妮莎汗,起床了,该吃饭了。”清晨,我总是被这种温柔的满含慈爱的声音唤醒。阿娜为我穿上用她的旧裙子改制成的小花绸裙,拿来板凳让我坐下为我梳头。她把水含在嘴里然后喷在我的头发上,再用木梳蘸了依利姆(沙枣树胶)为我梳头。不一会儿,就给我扎了二十几根小辫子,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从小就特爱臭美的我,别提有多高兴了。当时喀什凭证供应的是百分之七十的包谷面,因此我们每天只能吃包谷面。阿娜每天为我们做的早饭便是一碗加了盐的浓浓的热附菜,里面泡上金灿灿的包谷馕,她还会在每个人的碗里加上一小块油。哇,那种美妙的滋味似乎滋润了我一辈子,至今回想起来,仍然是口水直流,余味无穷。

那时的生活条件很艰苦,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做饭洗菜要到离家几公里以外的涝坝里去提水。每到傍晚黄昏时分,天边的落霞染红了大地。当人们快从白天的毒日放肆的爆烤中解放出来时,各家各户那一片片低低的泥抹的平顶屋里就会飘散出袅袅的炊烟,即使伴着屋外高音喇叭里那铿锵有力、尖锐刺耳的要横扫一切、要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时代最强音,小城里的人们仍然按部就班地吃饭、生活。我光着两只小脚丫,踩着还有些蛋白的干土路,像小尾巴一样跟在挑着木桶的阿娜后面,随着人流向郊外走去。

一出师范学校后门,便是一片由水渠、农田、菜地、果园交错组合起来的美丽田园。阡陌纵横、桑树掩映的乡间小路,渠水隔开的土坯院落,缀满沉甸甸果实的葡萄藤,一切都使人心旷神怡,一切都使人赏心悦目。我赤着双脚,小心翼翼地跟在阿娜后面,走过一个个用白杨树掏空的木桩当独木桥的水渠。“喂,吐逊汗,走慢点,还没到家呢,桶里的水已经洒完了。”那位叫吐逊汗的妇女也不示弱,她捋一捋袖子,回答道:“依塔汗,别得瑟,你以为你水桶里放了几片无花果叶子就了不起吗?我们也会放,是不是?”她回头笑着提议。于是,大多数挑水的人都学着阿娜的样子在水桶的水面上盖几片大叶子,这样一来,水就不容易洒出来了。

这时四周已是暮色沉沉了,在蓝紫色的暮霭里,我向着天边,极目远望,我感到一种孤独,一种忧伤。眼前的满目美景,总会让我生出许多莫名的冲动,也许又是我血液里流淌的液汁在作怪,我性格中的多愁善感,我宿命中的无法释怀的悲伤情绪,也许都孕育于那个美到极致的暮色中,也许都孕育于喀什噶尔那片沙尘满天的空气里,甚至是和阿娜在一起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每一天的点点滴滴中。

就在我回眸一望的瞬间,不远处一户维吾尔族庭院里,一株盛开的夹竹桃深深地吸引了我的视线。那鲜艳欲滴的颜色,在周围的暮色中显得那样光艳动人。她袅娜挺拔的身姿,随着微风翩翩起舞,她舞得那么陶醉,那么自由自在。就在此刻,我感觉所有的木卡姆音乐响起来了,所有的麦西来甫音乐响起来了,喀什噶尔郊外的暮色中的夹竹桃,便随着美妙的音乐摇曳在我的梦里了。

世上最美的女人

喀什的巴扎日是非常热闹的。清晨,我还没有睡醒,就被窗外此起彼伏的驴叫声唤起,我知道来自方圆几十公里内各个村庄的老乡,带着他们需要交易的货物,赶着自己心爱的驴车,踩着硝烟般飞扬的尘土,已经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城里的巴扎上了。我非常喜欢赶巴扎,因为在巴扎上可以吃到很多我爱吃的东西。桃子、杏子、酸奶刨冰、切成一块一块的哈密瓜,还有麻糖冰棍和一种喀什人自制的冰淇淋,这些食物到今天都是我的最爱。

通常,我会被阿娜打扮得漂漂亮亮带到巴扎上。巴扎上是不讲交通规则的,常常是人、马、牛、羊、驴、骆驼以及自行车、马车、毛驴车、停放路边的解放牌的大卡车,杂乱无章地共置一处,人们穿梭于牲畜与车之间,挑选着自己所需的物品。这种热闹非凡的场景,常常会使人亢奋。小商贩的叫卖声,乞丐的行乞声,流浪艺人的歌唱声,巴扎上已是人山人海,声音鼎沸。

阿娜带我穿过热闹的巴扎,来到大十字附近的人民饭店,她的儿子艾尔肯阿康在这里工作。这里卖一种用白面烤的沾了层白砂糖的甜馕,我们称之为“皮嬉馕”。阿娜让我在后院等她,她进去找儿子“走后门”买了十个皮嬉馕带回家。她走后,我很无聊,不由得四处张望起来,只见不大的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堆放着货物,货物旁边有一堆小山似的煤块,紧挨着煤堆摆放着一些红柳根和几麻袋干草,远一点的树荫下,停着几辆毛驴车,毛驴悠闲安静地嚼着套在脖子上的一只袋子里的干草。就在我百无聊赖时,突然发现院子静僻处的洋槐树下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维吾尔族少妇,她身穿蓝绿底洒花绸裙,通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看不见她的脸庞,但我凭直觉可以准确无误地判断出面纱后面的那张脸有多么美。她非常优雅地站在那里,和当今时尚的骨感美人不同,她身材挺拔中略显丰满,让我感到她有一种内心充满激情的神秘气质。她好像在等人,是等她的丈夫吗?只见她轻轻地踱了两步,换了一种站姿,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迟疑片刻,终于用手掀起了面纱。啊,那是一张多么完美的脸呀,粉白的圆脸上两条弯弯的黛眉下面,忽闪着浓密的洋娃娃似的长睫毛,睫毛下面深藏着两汪湖水般幽深湛蓝、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高耸挺拔的鼻梁下,微启着一张圆润、丰满、棱角分明的红嘟嘟的嘴。我屏住呼吸,被这种慑人心魄的美惊得目瞪口呆。只几秒钟功夫,她便放下了撩起的面纱,继续着她的等待。而此刻的我,却好像已经过了几个世纪。多年以后,我不得不承认,当年在喀什人民饭店后院里不经意间看到的那个维吾尔族少妇,是我到目前为止见过的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若干年后,我曾在乌鲁木齐的一间画廊里看见过一幅画,画面上一位美丽的维吾尔族少妇坐在喀什噶尔郊外一处宽敞的庭院里,天边一弯新月,月之清辉洒落在清真寺的圆顶上,洒落在庭院中的长廊上以及少妇的身上,记忆中永远鲜活的少妇的脸与画中女人美丽的脸叠加在一起,恍惚迷离之中我看到画中的美人复活了,她有了活生生的躯体,有了丰富的精神内涵。她就行走在喀什噶尔那一条幽深交错的小巷里,她就穿梭在喀什噶尔那人头攒动、喧闹无比的巴扎上,她就沐浴在喀什噶尔郊外维吾尔人家庭院里那一缕光洁如昼的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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