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小脚
2011-08-15安徽包光潜
安徽 包光潜
最后的小脚
安徽 包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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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乡下打来电话,让我回乡参加三姨奶奶的葬礼。我一惊,三姨奶奶没了?傻孩子,再活都成仙了。我掐指算来,三姨奶奶已是近百岁的老人了。我还曾经为这个长寿老人写过专题报道呢。结果被报社张冠李戴,作为某典型长寿村的宣传了。
三姨奶奶跟我祖母并非姊妹,却亲同手足。她们在麒麟畈一起生活了80年,一生活动的范围都没有超过方圆50里。
祖母大去的时候,三姨奶奶伤心地说,黑奶奶裹小脚伤了元气,要不然还要活一个轮回呢。麒麟畈的老人都知道,三姨奶奶和黑奶奶虽然亲同姊妹,但心里一直在较着劲呢。
最先比的是裹小脚,然后是比头发的长度、亮度,皮肤的保养、缝补的技艺等。很奇怪的是,她们从来不比吃不比穿,这可能与麒麟畈的物质匮乏、经济凋敝有关。她们一生穿的衣服都很俭朴,虽然补丁缝补得恰到好处,看不出什么破绽,但毕竟每件衣裳都不完整。许多村妇在整理二位老人的遗物时,拿着补丁累累的衣裳,钦佩不已,这是生活的技艺,现在的年轻人无法学到手的。二位老人的缝补手艺,应该说是不相上下的。
最让祖母自豪、三姨奶奶沮丧的是裹小脚。
那是十几岁的时候,她们前后脚来到麒麟畈。按理说都已经辛亥了,裹小脚早已废除,但麒麟畈山高皇帝远,俏媳妇或大姑娘们还是悄然裹着小脚,还相互攀比,较着暗劲。并非像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所说的那样,缠足的最高目的是为了满足男人的性欲;亦非男人强迫女人所为,让女人裹上小脚,不便行走,可以防止“红杏出墙”。
一种时尚的形成,固然有它的历史原因和文化背景。苏东坡写过一首《菩萨蛮》:“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还有一些无聊文人,专门从形、质、姿、神、肥、软、秀等诸多方面予以规范女人的小脚。由此可见,裹足是一种被文人畸形歌颂的文化,一种最隐秘、最闭锁、最黑暗、最无聊的文化。但是,许多女子却乐此不疲,甘愿自残。她们在一起攀比什么呢?其实也无须回答,从那些有关歌咏小脚的词藻中便可窥见一斑,像“三寸金莲”、“香钩如雪”等。这自然令人想起《病梅馆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
麒麟畈的小脚算祖母的最标准。祖母黑奶奶把裹小脚当作人生的一门功课来完成。有人骂人说,像小脚女人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而我看到的祖母黑奶奶的裹脚布却是很美的,并没有臭气,反而有一种清新的艾草香。这是因为祖母黑奶奶喜欢用艾草叶子泡脚,泡完脚之后,又用艾草叶子水清洗裹脚布的缘故。
多少次,我出于好奇,蹲在正洗脚的祖母身旁,想细细观察祖母的小脚,可是祖母总是不让我仔细观看,好像有点害羞似的。尽管没有细看,但我还是感觉祖母的小脚真很小,五个脚趾连成一体,依次勾连在一起,冰清玉洁,像玉雕一般,难怪古代文人叫它“香钩如雪”了。最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就是这样的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仿佛生风一般,快的很。尤其是祖母爬树,快得像猴子似的,村子里无论男女老少都不是她的对手。她那一双小脚永远停留在摇摆的枣树上,像我在《祖母树》里描写的那样。
三姨奶奶一生和祖母黑奶奶较着暗劲,但她心里还是服输的。三姨奶奶裹脚时间比祖母黑奶奶长,因为三姨奶奶比祖母黑奶奶更长寿。祖母黑奶奶大去之后,三姨奶奶经常唉声叹气,村里人都知道,三姨奶奶失去较劲的对象了。她时常拿出祖母黑奶奶送给她的精美的小脚绣花鞋,一看就是半天愣不过神来。为了这双鞋,三姨奶奶一直记恨祖母黑奶奶。她认为祖母黑奶奶送她小脚绣花鞋是对她的讽刺。这双鞋,三姨奶奶一直没法穿,因为她的脚比鞋大多了。祖母黑奶奶是不是有意的,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也许三姨奶奶从来就不曾在祖母黑奶奶面前真的露过小脚。因为她不敢。
三姨奶奶走了,这是麒麟畈最后的小脚,虽然它远没有祖母黑奶奶的小脚秀美、玉洁,但它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我终于看到祖母黑奶奶送给三姨奶奶的那双绣花鞋了。据说三姨奶奶的铁锈红的衣柜里,一直珍藏着祖母黑奶奶的小脚绣花鞋。这双鞋跟三姨奶奶的一双型号稍大的绣花鞋摆在一起,这大概是三姨奶奶的最终遗言的落实了:它们将一起随同三姨奶奶的棺椁进入另一个世界。不知道祖母黑奶奶知不知道,她的最精美的小脚绣花鞋寄存在三姨奶奶那里?
最后的小脚,将从她进村的那条道路,再次走出,永远不回来了。
编辑: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