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记戏”的教化功能
2011-08-15江君
《史记》是我国古代史传文学的集大成之作,它以其深刻的思想、生动的人物、严谨的叙事、杰出的语言艺术倍受历代文人学士的青睐。《史记》也是后世文学取之不尽的题材宝库,尤其是戏曲更是大量择取《史记》中的人物故事加以敷演发挥。
“史记戏”对《史记》的传播和接受具有重要意义:广大下层文士艺人为了娱悦世俗、寓教于乐而编演的“史记戏”适应下层民众的需要,以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清扫《史记》接受盲区。同时,“史记戏”对历史事实进行连缀、补充、发挥,使得整个人物故事完整连贯,寄寓着普通民众的愿望理想,起到了很好的教化作用。
一、尊崇历史,以史为鉴
中华民族是一个非常重视历史的民族。人们尊史的心理首先表现在对历史知识的孜孜追求。《史记》是司马迁“罔罗天下放失旧闻”,“论考之行事”,广阅“天下遗文古事”,“略以拾遗补艺”而成的“一家之言”[1],无疑是史著中的集大成之作。作为正史之首,无论是在历史材料的来源上,还是在义理思想的建树上都更具有一种内在的权威性。因此,《史记》在为后人提供基本的历史事实同时,更提供了许多人生智慧和经验教训,而取材于《史记》的“史记戏”则是以一种通俗易懂的方式满足了下层群众对历史知识的渴求心理。大多数“史记戏”将《史记》中相关人物故事搬上舞台,通过剧中角色的言语行动演绎历史事件的过程。甚至还利用剧中人物“自报家门”的方式来口述历史,满足了民众对历史知识的渴求心理。如元杂剧《周公摄政》第一折就通过周公之口追述周朝的光辉历史以及商纣无道、周朝代商的过程。很多剧作家在创作时就有彰显历史的意图,如《五鹿块》的作者许廷录在其自序中就说:“晋公子重耳事可传也,惜其无传” [2],因而创作此传奇;张坚在创作《怀沙记》时说“屈子独不见于传奇”,“乌可以无传”[3]。
其次是对求实精神的体认。在戏剧创作道路上,曾经出现过一股追求写实的风气,写实精神一度成为衡量作品优劣的尺度。戏剧作家们抱着“聊将史笔写家门”的态度进行剧本创作,从本事考证到关目设置,从人物形象到性格特征,从舞台动作到角色语言都要求尽量符合历史的真实,不容丝毫“作假”。如《浣纱记》的作者梁辰鱼本人也是一位非常注重实地考证的作家,他创作戏曲作品时“以一书生,南游会稽,探禹穴,历永嘉、括苍诸名山而还;既又溯荆巫,上九疑,泛洞庭、彭蠡,观庐山瀑布,寻周郎遗迹。……” [4]几乎是继承了司马迁著作《史记》时的实地考察精神,所以《浣纱记》除了一些小瑕疵外,基本上得到了欣赏者的首肯。
第三是对历史鉴教功能的认可。自古以来以史为鉴的传统思想赋予了正统史著“记功司过,彰善瘅恶”、“申以劝戒,树之风声” [5]的重大责任,因此只有那些“关国家兴衰,系民生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6]的事件方可录入。《史记》在选择所记内容时也是“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以实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构想。戏剧史承担这种鉴教功能的文学样式之一,正如孙书磊所说的那样:“远离神话影响的经验主义是古代社会生活的主要精神,在这种精神的支持下,社会生活不断地寻找重复自己的可能。在戏剧创作中,创作者便努力将这种可能变成现实。” [7]“史记戏”很好地秉承了《史记》的这一精神,实现了以史为鉴的精神传承。如《管鲍分金记》,在其开场白“一篇肯綮”中就明言此篇传奇具有“慷慨悲歌感讽”的目的。并在全戏结尾时,感叹“人心反复若波涛,荣枯向背喧嚣。声华一旦登枢要,顿忘却寒微交好。羡德让雅存古道,投桃李报琼瑶”,极力推崇管仲与鲍叔牙这样的“金石交”,“古来纪少。岁寒松柏操,青史仰孤标” [8]。又如《范睢绨袍记》的开场诗也说“悲欢离合剧中情,休向人前问假真。但得今人能似古,一回搬演一回新”[9]。《豫让吞炭》第四折中也明言豫让的忠义之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再如明马权奇在读完友人孟称舜的《二胥记》[10]言:“词则壮气岳立,须髯戟张,觉吴市之俊,秦庭之哭,两人英魂浩魄,至今犹为不死”。宋之绳也说此剧达到了“尾巷小夫,目不识之,于俳优谐谑间,一见忠孝感人事,未有不悲愤流连” [11]的感化效果。而像“君臣如《伊尹扶汤》、《比干剖腹》……朋友如《管鲍分金》、《范张鸡黍》,皆可以厚人伦,美教化” [12]则更是明言“史记戏”对民众的教化作用,满足了民众对历史鉴教功能的心理需求。
二、重塑人物,彰显人情
“自上古以来,民间继承着神化思维的活力,大胆想象,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种充满着野性的想象或虚拟,从来就是民间在强权压力下抵抗逆境、追求心灵自由的独特方式。”“下层百姓在虚拟的叙事中,享受着自己的‘话语权’。” [13]如《信陵君列传》中有如姬冒死窃取魏王兵符帮助信陵君成功救赵一事。这么一个简单的记录就给读者留下了一串疑问:如姬有怎样的杀父之仇?若如姬想为父报仇,她既为魏王爱妾,为何不让魏王下令直接捉拿仇人?若是如姬自己不想报仇,为何信陵君为她报仇后竟甘冒生命危险窃符以报恩?这些疑问“史记戏”《窃符记》为观众提供了一个想象性的解释:如姬为平民女子时,貌美,晋鄙麾下一将仇仁欲强抢如姬,打死其父。如姬入魏宫受宠后,仇仁潜逃赵国,并受到专横的赵括袒护,魏王鞭长莫及,如姬之仇三年未报。直到信陵君暗中派朱亥夜潜赵营方获其仇头,以献如姬。《窃符记》中将如姬塑造成一位“父仇未报,饮恨在心”,“若为我斩却仇人,报深恩何妨杀身”[14]的侠义孝女形象,故而冒死偷符报答信陵君。虽然这种想象不一定就是历史的真实,但是却完全符合艺术的真实,同时增强了故事的矛盾冲突。“往年英雄豪杰,秘计奇谋,可惊可喜,真足照耀千古,《太史公》记之详矣。然天下岂皆操觚染翰之士,按籍而观者,宁几何人?匹夫匹妇,茫乎未知也。我朝骚人墨客作《浣纱》、《红拂》、《窃符》、《投笔》等记,其间慷慨悲歌,风流豪迈,树盛世洪勋之奇男子,具超尘伟识之侠妇人,编之词曲,演之坛场,俾当年行事,历历如在目前,凡有血气者,咸知感奋,诚感激人心之一助也。” [15]可见如姬的人情人性之美得到观众的认可。
再如《千金记》[16]中写韩信登坛拜将的“登拜”一出就是根据《淮阴侯列传》中“诸将皆喜,人人各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生发而成。从《史记》这几行短短文字可见,诸将个个心高气傲,自认大将非己莫属,竟然是官职卑微的治粟都尉韩信!韩信有何才能担此重任?震惊之余,诸将会服气而任其调遣吗?此出先是极力渲染众将皆欲夺帅的气势,接着有萧何说明拜韩信为大将的理由,韩信走马上任,申明十大军令,部署军队精简得当。众人由惊而信,惟有殷盖和樊哙藐视韩信,以身犯险,于是韩信斩殷盖,打樊哙,威慑全军,众人叹信治军严明,才能卓越,真正甘心听从韩信指挥,为韩信以后的节节胜利奠定基础。一出之中有惊有喜,有张有弛,引人入胜,扣人心弦,比起《史记》中的简略记载更有令人酣畅淋漓的审美满足!这些人物语言和行动情节都是符合历史逻辑的,是在文学情境中虚构细节以还原或表现历史的本真。惟其如此,戏曲之搬演故事,固然不离冲突,却又不以剧情的冲突为悬念取胜,而是更注重其中所展示的人生万象,寄寓着更为丰富的人生体验、具有浓烈情感色彩的舞台形象。
三、精心布局,寄寓理想
《史记》记录了许多历史人物的悲剧人生,“本纪、世家、列传中以写人物传记为内容的有112篇,其中以写人物命运悲剧的就占70篇” [17]。他们或因信念,或因使命,或因道义,或因烈行震撼了司马迁,也震撼着后世的读者,正如韩兆琦先生所说:“我们从《史记》中读到的不是无所作为的哀叹,而是为壮丽事业而英勇奋斗的豪歌,不是一蹶不振的颓废,而是百折不挠无所畏惧的进攻,不是失败的感伤,而是胜利成功的快慰,是一种道德上获得满足的欢欣。” [18]然而人们在感受悲剧精神的熏陶净化的同时,也渴望能得到心理上的补偿,追求哀而不伤,希望喜庆团圆、善恶分明,报应不爽。正如《读离骚》的作者尤侗“假托故事,翻弄新声,夺人酒杯,浇己块垒。至于嬉笑怒骂,纵横肆出,淋漓极致而后已……观者目摇神愕,而作者忧愁抑郁之思为之一快。” [19]
截取史实以实现暂时的忘却:《史记》将英雄人物一生的遭遇都如实记录,有头有身有尾,悲剧命运一眼看透,而在许多“史记戏”中往往只截取他们一生中某些最有意义、最辉煌的时期来表现,并在他们功成名就荣耀显赫时戛然而止,观众们沉浸于他们成功的喜悦。这些戏剧都是重在渲染过程,有意忽略、隐藏英雄们功成后的不公正待遇以及由于“功高震主”遭受猜忌而不得善终的悲惨结局,使得观众在看戏的时候实现了暂时的忘却,冲淡了悲剧色彩。《冻苏秦》、《金印记》、《绨袍记》、《马陵道》、《气英布》、《千金记》等无不如此。
更改结局以表达美好的幻想:有许多“史记戏”将悲剧人物的结局进行改换,使得悲剧添上一个光亮的“尾巴”,满足了观众追求喜剧感受。如荆轲刺秦王中荆轲失手被擒,壮烈牺牲,而秦始皇却毫发无伤,这是一个侠义刺客无所畏惧,凛然就义而强权者依然逍遥的悲剧。在戏剧《易水寒》中则将结局改为荆轲成功挟持秦王,逼其与六国结盟,互不侵犯,和平相处,而荆轲也功成身退,访道游仙。《击筑记》中则将结局改为“高渐离不死,而始皇卒以荆卿死”,而这种改造也是大快人心,就如祁彪佳评论时所说“极快,极快!传之者激烈中转为悠扬之韵,觉满纸萧瑟,令人泣下”[20]。如此处理顺应了民众对道义最终战胜强权,侠义最后击败凶残的渴求心理。又如留侯张良为求自保而闭门修道,名为辟谷,实则绝食,就连狠毒的吕后也劝其“何至自苦如此”,并“强食之”,后八年良卒。不难想象张良的晚年应该是饱受压抑、胆战心惊中度过的,一代功臣的如此结局也是为一般民众心理上很难接受的,所以在《赤松游》和《赤松记》中都将张良的结局更改为得道成仙,跳脱尘世,与赤松子一起自由遨游,表达了民众支持张良追求功成身退,精神自由的美好幻想。
借题发挥以宣泄愤懑的感情:“史记戏”善于开发剧中人物的遭遇将会带给后世接受者的情感震动,“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 [21]。《史记》中有许多地方也流露出司马迁着史时的真情实感,但总是点到即止,有所节制。如《项羽本纪》中司马迁精心塑造了项羽这个失败的英雄,笔调之间不无钦敬之情,对他自刎乌江的悲惨结局更是遗憾,在众多写到项羽的“史记戏”中就将这种同情、钦敬与遗憾突显出来,如《千金记》第三十七出“别姬”,项羽“自叹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悔当初早不用鸿门计”,慷慨别姬,三十九出“鏖战”、四十一出“灭项”将项羽写得英勇异常,甚至死后仍身穿黄金铠甲,无头而屹立,直到韩信揖拜方倒下!历史上项羽的残暴、狭隘、短视与妇人之仁在戏剧中都被忽略、淡化,他仅仅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忏悔而不屈服的将军,值得后人永远同情与敬佩。又如《分金记》、《绨袍记》、《冻苏秦》、《渔樵记》、《题桥记》分别是借管仲、范睢、苏秦、朱买臣、司马相如先是怀才不遇、受人轻贱,饱经委屈、忍辱砺志,最后发迹变泰、受人仰慕的故事来表现历代文士们共同的坎坷遭遇。它们是出自文人手笔,打上了文人思想的烙印,都是借题发挥以抒发文人们愤世嫉俗、苦闷压抑的情绪,使观众在观戏的同时也得到心理宣泄。
史实的截取、开掘、嫁接与捏合使得“史记戏”具既有《史记》中蕴涵的哲理,又具有现实的深度。让观众既感受到它既是历史上的人与事,但在现实生活中又是那么熟知,历史感与现实感的统一、情感的宣泄与心理的补偿使观众在观戏的过程中获得一种似远似近、若即若离的审美满足。
本文为校级课题“情、理、法的交融—从史记戏看元明清社会道德与法制状况”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08R003
注释
[1]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319
[2]古本戏曲丛刊五集[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3]清•张坚.玉燕堂四种曲[Z].乾隆刊本.
[4]文征明:鹿城集序
[5]唐•刘知几.史通[M].曲笔第二十五、直书第二十四
[6]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28
[7]孙书磊:中国古代历史剧研究[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3
[8]分金记,古本戏曲丛刊初集
[9]古本戏曲丛刊二集•范睢绨袍记
[10]古本戏曲丛刊二集•二胥记
[11]古本戏曲丛刊[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2]元•夏庭芝.青楼集[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3
[13]董上德:古代戏曲小说叙事研[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122
[14]古本戏曲丛刊三集
[15]清•王钺:暑窗臆说卷一
[16]古本戏曲丛刊初集
[17]徐延庆,刘雅杰:《史记》中人物命运悲剧归因浅析[J].东疆学刊,1997第4期:30
[18]俞樟华.唐宋《史记》接受史[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194
[19]明•尤侗.西堂文集[Z].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第140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311
[20]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剧品校录[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5:44
[21]明•李贽.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