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风月

■西风

许多年来，你的目光一直不知疲倦地在纸页上行走。你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儿童走到少年和青年，现在你伫立在中年的高地上，虽然你的目光不像以前那么纯真与热烈了，但你执着的目光无法停留。仿佛一停留下来，你守望的目光就会黯淡，你激越的心灵就会沉寂，你奔流的热血就会失去方向。你已经别无选择地爱上了这种独特的行走方式，这种悠然而热切的旅行，最终使你踏上了一条花香四溢的道路。那是人类生生不息的永恒道路，那些迷人的花香和绚烂的花瓣，就深藏在那些沉不作声的书页里。只要你轻轻地打开，用清澈的目光深情地触摸它们，用起伏的心灵温情地拥抱它们，爱情的春水就会温软地簇拥你混沌未开的身心。你不可回避地发现了纸上的风月，你发现纸上的风月是如此的娇媚或凄迷。

纸上风月是无边无际的风月，纸上风月是荡人魂魄的美好风月。在这样风月的吹拂和照耀下，你一颗混沌未开的少年的心，开始在激荡的时光河流里悄然觉醒。在此之前，你虽然用一双充满纯真和惊奇的眼睛打量着尘世，但你并不晓得苍茫的人世间拥有如此瑰丽生动的情感。这种情感就是流淌在两颗异性之间心灵的清流或甘泉，它们荡涤了岁月的冷寒和人性的龌龊与丑陋，将一颗年轻热烈的心置放在生命的另一种高度，所以你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文学是最好的爱的教育，是最佳的爱情的启蒙。就像春雨悄无声息滋润大地，就像晨露默不作声地浸润着原野上的青草。

你一颗无比稚嫩的心，就这样被爱情的闪电所击中所照亮。你获取的不仅仅是喜悦和惊栗，还有深深的迷醉和敬畏。就像你猝不及防的那样，那伟大而神圣的爱情就隐匿在书页中，它或是疾走如风，或是静坐如磐，或是低吟浅唱，或是笑靥如花，或是悲凄满面，或是春风扬柳……但无不甘霖般沐浴你少年正在成长的身心。面对美轮美奂的爱情风月，你的生命意识开始觉醒，你的精神旗帜开始猎猎飞扬。就像在你既往的生命旅程上，无数朵耀眼的山花已经不可阻挡地擦亮了你喜悦的瞳仁。

在许多流逝的乡村夜晚，你趴在温暖土炕上的被窝里，在一盏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你乐此不疲地阅读了一部又一部长篇小说，你仿佛走进了人类精心创造的一座座精神的宫殿或宝库。那时你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乡村少年，你纯净而热烈的目光，对这个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惊奇。在美不胜收的文学姑娘没有站立在你面前以前，你纯稚的心灵几乎是一张白纸，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情感荒原。现在生活和爱情之门，几乎同时向你渴望和鲜活的心灵打开，你在尽情地品味着生命的滋味和爱情的甜美。

那是一个神秘而静谧的世界，穿行在芳菲的书页和文字的丛林里，你逐渐发现了那令人心驰神往的风花雪月。可以这么说，你对生活和爱情的理解与认知，正是从美妙的文学开始的。你明亮的目光，月光一样倾泻在书页上，你年少的心伴随着主人公的悲欢离合而热烈的跳动。毫无疑问，一部小说最能吸引你目光和心灵的，是那些美妙而精彩的关于爱情场景的描写。那些生动而精彩的场景，距离少年的你还相当遥远，因为那是发生在成人之间的事情。但是你对这样的境界是如此的向往和迷恋，你仿佛正在淋浴一场生命的洗礼，开始一场美妙的爱情教诲。虽然那是一个静谧无声的世界，但你分明听到了相恋男女主人公那清脆的笑声和欢快的心跳，看到了他们写满幸福的脸庞和拥抱未来的欢乐身影。

当然，读到那些很有节制的肢体语言和动作时，比如彼此的牵手、拥抱、接吻、抚摸或较为深入细微的肢体动作，你就会不由自主地面赤耳热心跳加快。不论从何种角度讲，你当时还是一个十分羞涩的乡村少年，况且你所经历的那个怪诞的年代，爱情已经蒙尘和哭泣，爱情是成人们必须回避和疏远的字眼。但仅仅是一瞬间，爱情的闪电就彻底照亮了你未泯的天空。你突然发现人世间竟是如此的绚烂、纯净和美好，就像书里描写的那些隐密的异性之爱，因为纯洁、温怜、坚守和含蓄，而使你刻骨铭心终生难以忘怀。

你发现自己那颗寂寞而天真的心灵，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踏上了那条充满花香和荆棘、坚贞和背叛、欢乐和痛苦、诞生和死亡的爱情长途。你年少的心灵因此敏感、丰富、柔软、忧郁和坚强起来。在这漫长的情感出征中，一个乡村少年跋涉的身影是如此的斑斓多姿。在那盏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你明净的脸庞时而涂满无限的沉醉，时而挂满悲伤痛楚的泪水，你那颗小小的纯真的少年心，正在被宛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大风所撕扯所鼓荡，你的心因此充满了热烈的憧憬和美好的盼望。

那些在书页中行走、驻足、歌唱或凝思的曼妙女子，就这样成了你快乐和幸福的女神。不论是悲剧还是喜剧，不论是波澜还是平静，你都从人性的灰暗和光明中，读到了一种心灵的喜悦和震撼。你知道那些写在书上的风月是一个虚拟而飘渺的遥远童话，但你宁愿相信发生在书上的爱情都是真的。就像那枚高悬在夜幕中的一轮明月，你不能因为无法伸手触摸而否定它的存在。你更知道，那些寂寞的文字同你心灵开始撞击和融合的时候，你的心灵已经长出了一对矫健的翅膀，你的想象已经开始了漫无边际的飞翔。

你知道不论一场多么美好多么缠绵的爱情，都必须借助一个人丰富的想象才能最终完成，而发生在书上的爱情尤为如此。你痴迷和眷恋着书上的风月，是因为你已经打开了那把命定的爱情之锁，你的心因此欢乐或忧愁，焦灼或澎湃，少年的你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第一个失眠之夜。你在无限的昏暗里睁大一双惊奇的眼睛，你在仔细品味着行走在书页里的爱情，你在想象或幻想着未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爱情。当生命的潮汐和暗流从你身体穿过，你感到了至极的快乐、震荡和凄迷……

你的身体在成长，你的心灵在成长。跌宕在时光的瀑布里，你发现了一张写满幻想、困惑和憧憬的脸庞，你青春的脸庞因为热血的激荡而泛出潮红的神秘光彩，后来的事实是，你经历的爱情和读到的爱情不大一样。虽然你依旧羞怯含蓄，但因为内心充满了太多的杂污和私欲，使得到的爱情变得平庸起来。这是你不情愿接受和得到的，但成年的你已经顾虑重重，你曾经临摩过那场无数次的美妙爱情故事，最终没有在你的生活中发生。

但你知道，那些发生在书页里的风花雪月，真的好美好扣人心弦，所以你一如既往地从书里汲取着爱情的营养和汁液，从而滋补你一颗不肯向命运妥协的心，并同这样的生活保持着警醒的距离。但是你愈来愈清晰地发现，书页中那些完美、羞涩而含高尚的爱情愈来愈少了，多的是没有多少心灵的沟通和情感铺垫的爱情，或者说那只是肉体的狂欢和盛宴。这种直奔主题的描述，不知道是亵渎了神圣的爱情，还是现代人的情感生活已经变得粗鄙和功利起来！你在感到无奈和沮丧的同时，开始重温过去读过的许多旧书，你读了《简·爱》你读了川端康成笔下那位不胜娇羞的伊豆舞女……

于是你仿佛走进了那些流逝的美好的乡村夜晚，你渴望着时光的倒流。在那盏瘦弱而昏暗的煤油灯下，那个曾经的乡村少年脸庞上写满了迷恋、沉醉、虔诚和眼角流出的真实泪水。你愈发觉得，那些隐匿在书页中的爱情花朵，不会因时光的流逝和世事的低俗而凋零，而失去它们必须拥有的迷醉或陶冶人类心灵的那种独特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