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边的月桃花
2011-08-08诗秀
■诗秀
午后日头斜斜披挂,到处都占满它黏人的光影。即将被九月分割的夏,似乎还沉浸在好梦里不肯醒来。冒着高温脚步在两座大学间移动游走,淌汗的体内却一派宁谧安适。
两年来乐观就仅剩这么点好处了。彷佛无视于潮来潮往的时空更迭,面对令人骇痛的情海波澜,硬是有法子让自己八风不动处变不惊!乐观的头颅内,肯定还装着个健忘的脑袋瓜子。
几个斑驳片段像是回忆,又恍惚事不关己。已经过去好久她才忽然想起来。然而终究还是花了点时间,狠狠掉头去悼忆了些时日。
记得那个午后,她独自坐着火车回来。运气坏,挤成沙丁鱼的车厢教人丧气又怅惘。中间的插曲,因为最末一幕失序的演出而显得不美。
事情结束后她等了他几天,但他留在手机内的话语却像化掉的肥皂泡泡,突然就在一个午夜消失了。末了她也很识趣地,选择去刻意忽略遗忘。尽管起先她也挺努力地想要扮演好角色,想给他一则往后可以拿来瞭望或写进生命窗口的故事,美美地起飞和降落。
然而事与愿违,盯着方向盘的那张脸,连笑容都似结了早霜,俨然不肯妥协的抉绝。初时的热络此时已显累赘。那沉默彷佛在说:“你赶快回去吧!今天除了见你,还有好多活儿要忙呢!”
她当然知道他宝贝那台昂贵的单眼数字相机,就好比唐明皇宝贝杨贵妃一样慎重。而在他和它两者间,她甚至以为自己是多余的。
这也是每次想起来,都让她感到阵阵酸楚还拌点儿茫然委曲,以至频频往牛角尖钻。即便后来MSN上的几次对谈,他仍然忍不住频频爆料,为展现镜头下的张力,无论多累,仍会维持一贯早起晚睡的作息。
就连那个下午也不例外。他原本承诺,说要亲自开车送她回家,末了又反悔。把她扔在火车站前,就很快地转向,直接把车驶向情人码头,去守候那百拍不腻的暮色。
知道后,她只觉莞尔。
“要我成熟的人生,去跟一台整日闷首黑脸,只管喀蚩喀喳的小机器争风较量,实在为难得有些离了谱了吧?”她兀自忖想着。
但毕竟急切好强惯了的心思,实在熬不住别人突如其来的冷落。一日两日过去了,他留在她手机上的音讯,徒然变成所有来电中,一串过去的数字符号。当初应他强烈要求,而学习运作的实时通对话框,也屡屡呈现对方离线的状态。
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只缘一份有欠思考的背叛,这么快就成了业的主人,除去偿还没别的退路。这让她原本单纯敏锐的心思,更是雪上加霜。难道说,福祸之间,冥冥中早有定数?
平日好强偏执的性子,经过这三番两回折腾,足足有三四天功夫,被某种接近挫败的情绪灌满。一会如幽浮飘在半空,一会儿又饱胀如快炸裂的气球。瞬间毁损的恐惧,让绷紧的心脑神经,无思索能力。
回想那已然遭岁月汰置一角的情节,也不过是被他招待去吃了顿中饭,喝了杯饭后附赠的500CC冰咖啡,应该还构不成遗弃罪才对。
后来吃完饭,他说要带她去找个优雅僻静的所在,顺便欣赏他历年所收藏拍摄的影像和自绘的画作。她也只是点头不置可否,想想反正来这一趟也不容易,人家怎么安排都是个诚,努力配合才能显现做人宽度嘛。
她记得,那是一间有着巨形落地窗的雅房,窗户外蓄着一个养鱼的池塘,种着几株紫荆凤凰花树的院子,都看得好清楚。
屋内光线很明亮,摆设也称得上豪华。透明茶几上一盆黄金葛的叶脉,还见一束阳光的斜影错落着。纱窗上有风飘进来,她不知要做什么,便四处走动,胡乱提问问题。
后来她便依他的嘱咐,坐在某张较小的沙发上,盯住那台十七寸笔记型计算机,一面看着上头正播放着的“月桃花系列影像”。
据闻,那是他好不容易从山崖绝壁的缝角里,辛苦拍摄完成的极品。那犹似珍珠彩链般姣好婉丽的穗坠,像一个个花仙子在眼前舞动,她的笔也在膝头上快速舞动。
瞬间,她的诗和他的影像,恍惚合而为一,化做同体。
这项展出计划,原是他和她连月商议密谋的。眼看着他手中变幻的美丽仙子,就要拎着她所赋予的故事魔棒,跃上布满星光的舞台,在许许多多陌生和熟稔的观众前,诠释几则浪漫神话。
于是,她眼角蓦地感到一股濡湿,好想生命从此定格。期间,她似感到那只环腰的手,力道有愈来愈猛之势。拘谨的本能,不觉让她侧身整了下坐姿。
这举动却似惊扰了他,那厢突然便止了手,和她保持了起码的距离。后来,两人中间便多出了一大段诡异的空白,沉静诡异到可以把时间拧出水渍。
她又看他取好镜头作势要拍她,却是连连闪避。对于不笑时的自己,她总极度缺乏自信,要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来,却又频频笑场搞不定。之后,他也许周旋得累了,十分无趣地抱起相机颓然埋入沙发。
一会,便听见他很放肆地问了句:“那现在到底要干嘛呀?”那厢,她也全失了耐性:“不干嘛呀,就回家吧……”
对白宣示窘迫,像两条并行线,始终难有交集。于是,再紧跟后头的场景,便衔接上先前往火车站的那段静默。
几天后的某个周六,她终于还是熬不住地先拨通手机询问。
“你怎么了?怎么见完面就变了?”
“变?我哪有?不过是频率不对,懒得走下去而已。”他终于和盘托出真话了,丝毫不懂掩饰地回嘴,突兀地暴露出性格暴烈的一面。
她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脾气坏的男人那么可怕!
频率是什么呢?她想了几个昼夜,还是没法理出头绪,甚至想到失眠。窗口边栽的那株月桃花,肯定不会等到下次花期就枯萎了。自从遇见他,才对这种乡村型植物产生丝丝好奇。
以前在老家旧居地,满山都是它的影子。月桃、菅芒、野姜、水笔仔草……构筑她童年的一小块版图。可她那时不识月桃的美与真,把玩时,还会残忍地将它们的衣服一瓣瓣剥开,抛到圳边小河中,眼睁睁看它们随波逐流。
那时,她的日子多平静婉好呢。常常,她就独个儿或吆喝几名童伴在野溪中游耍,整日不归也不感乏味。捉小螃蟹,拿小石头在大石上写字,偷人家堆摆在河岸,准备卖给果商的菠萝仔吃……
晚了,母亲就站上对岸山头,那块陡坡上喊,字句清晰。
那高倨着,又站得颤巍巍的月桃花不曾凋萎,就像童年的日子,恁灭恁长,从来不必对世俗曲意承欢。而此刻,她竟想把它从老家的山崖拔下来,这得冒上三分生命的险端。
那山几年来,已被地震风灾凌迟得四分五裂,一株硕果仅存的月桃,就恰巧站在两处断臂的坳口上,颤巍巍的,却依然笑得朴拙率性。
她喀拉一声,把整株给裁了下来,迢迢地将它们载送到城里,也不管路边村人诧异的眼神和两老的质疑。那么平常的植物,那么不经赏的穗形蕊瓣,到底这是犯了什么咒瘾?为何此刻行径显得怪异?
月桃花被安置在窗口外的阳台一隅,她特别花钱请人在上头,置了座人工花台。从此,它就那样直挺挺站着,陪主人度过夏秋两季。
每晚,她忙完琐碎的家务,泡杯晚茶在灯下与稿纸对磨,抬眼,就望见伊盈盈对她笑着。然而,心中有难时,那景象就全不是这回事了。她只想狠狠地扯下一瓣穗浪,狠狠地往窗口外丢,狠狠地将它一次摔个粉碎。
她再也没多花时间研究照顾培植的方法,除了偶尔投去哀怨的一瞥,她甚至忘了浇水这回事。在她内心一处别人无以捉摸的处所,肯定早已理解,那月桃不过是他镜头中偶尔失序演出的一个小配角。
他拍它,也或许只由于从来鲜有人想去拍吧?他习于推陈出新,敏锐的触角和双眼,一如狼的嗅觉。可他的胃口肯定比狼还粗大些。
那次见面,她曾用眼角余光偷偷比画丈量,她有这份自信,已约莫琢磨出大半。万事万物都可能受他镜头之邀,变成高感光效果的飨宴或者肉质鲜美的猎获。
可她不知道,当她为他作嫁的一系列影像文字,在展出前三天被临阵换掉,而改由一名跟他频频交谈顺畅的女诗人作品取代时,那株被她遗忘在窗口外,陪了她近半年的月桃花,已由枝叶繁茂走向泛黄腐败,逐步迈入凋零……
月桃虽无语,想必也曾张口对她探问吧?
“你只在乎别人如何弃你而去,却始终不肯触碰自己的心……”
“究竟它在等什么?盼什么?”
“真的喜欢那人吗?或者只是寂寞而已?”一连串咄咄的问句,肯定说得她哑口无语。
在老家山崖边活得好好、开得粲粲的月桃花,终究无法在异地挨过第二个雨季,就直率无悔地选择香消玉殒。春城的人工花台,即使从不虞蝴蝶蜜蜂飞来探访安抚,频率终究不对。
就像她掌上的那条无以跨越的宿命线,注然的轮回,还得沿路伴随她,一个人候鸟似地,度完长长冷冷,彷佛永无止尽的独夜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