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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历史与人性的寓言

2011-07-27

延河 2011年11期
关键词:贾平凹乡土人性

徐 琴

作为一位始终活跃在当代小说创作一线的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创作以其富于个性特质的现实关切和叙事创造成为不同时期的文坛焦点。《古炉》是反映“文革”的,那么贾平凹对“文革”的书写和已有的关于“文革”的作品有何不同呢?贾平凹在接受《大众日报》记者采访时说,他不满意他曾读到的那些关于“文革”的作品,认为都写得过于表象,又多形成了程式。贾平凹写作《古炉》是试图再现历史的真实面貌,寄予自己对历史和现实的忧思。这种书写,是对“文革”历史的全新体认,切入“被特定的文化或文明局限及牵制的整个过程”(《古炉》后记),也袒露着贾平凹的承担意识和人文追求。

“文革”曾是一代中国人的噩梦。对贾平凹而言,无论他自己还是他的家庭,在“文革”时期均遭受了很大的创伤。在做客新浪网时,他对自己创作《古炉》的缘由这样解释道:“文化大革命也是绕不过去的事情,起码在我少年时期留下的印象是刻骨铭心的,没办法忘记的,年纪大了这个记忆就特别清晰,想写一下。如果我这个年龄再不写,比我小的人就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了,当然以后的人还可以继续写,但是没有一种实感的东西在里面。既然自己活在这段历史中间,自己也有责任把这段历史用自己的眼光把它写下来,这就是用了几年时间写这本书的原因。”一种强烈的责任意识促使他要把这段历史用小说的形式记载下来。

贾平凹的生活和体验在陕南山地,如古炉村一般的“古堡”和“故里”,是作家深刻体认并毕生阐释的文学“情本体”(李泽厚)。贾平凹被公认为是当代中国最具传统意识的作家之一,这种传统意识在他身上鲜明地表现为一种现实担当意识,一种立足于乡土文化根基的独特创作习性。以习性的概念来观照,贾平凹小说的意象载体“古炉村”的乡土习性实质上也就是文革历史时期中国乡土社会现实行动的“在场”。我们可透过这一普通乡村的物化历史来全面地把握历史的本质性征如何渗透、衍化于特殊情境中。

当曾经的真实逐渐被历史的脚步掩盖,当所有的过去都成为记忆并逐渐被湮灭时,贾平凹穿过历史的隧道,回到了“文革”年代,将视点落在“文革”的初期,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期。贾平凹关注到了一个在“文革”文学书写中别人尚未关注或者很少关注的点,就是“文革”初期的武斗,都是所谓的革命,但两派却互相攻讦与残斗。村人霸槽得风气之先,成立了榔头队,接着天布领导成立了红大刀队,村人按照亲疏远近以及各自利益站队。原本有着亘古传统的古炉村,原本有着儒家文化积淀的村子,在这时陷入狂乱之中,酿成了一幕幕血案,村民越来越贫穷,人心越来越窄怨逼仄。在作者笔下,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只有一幕幕的日常生活映现,以及在巨大的时代波动下,人在历史发展中被裹挟而走的荒唐与祸乱。霸槽和天布在武斗中作为对立两派的首领进行着争斗,然而最后两人都被处死,像阿Q一样稀里糊涂地被“革命”给革了命。在这场“革命”狂潮中,代价不仅是人命和苦难,更是人伦精神的丧失。

“古炉”村伦理丧失的根本,是一种心性之善的损毁,古炉村赖以支撑全村的人性本真、“情本体”在身体欲望的张扬和鼓噪下被遮蔽,隐性存在于乡土社会(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性恶”以近乎夸张、变态的显露,喷薄为一种解构、颠覆社会习性的强大力量,冲击着理性的堤坝。

李樯摄影作品·北方风景系列 青海 2006年

他的写作,没有批判,没有怨恨,没有张牙舞爪的痛苦,有的只是日常生活中的鸡零狗碎,写吃喝拉撒睡,写抓痒,写女人用指甲花染指甲,写男女苟合,写家庭矛盾,邻里关系,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然而正是因为这些日常生活细节的呈现,使得我们真正地感受到了“文革”。作者写这些,既是有意为之的新写实手法,更是一种对于乡土社会——肉身化社会方式的本质特征的理解。在作者看来,中国社会的伦理秩序变更之道最本然地体现在以肉身欲望、一己生存来发散出的家庭、社会存在状态上。每一个肉身化的个体的性情的复苏、变异或生长,才是最为鲜活的意象、最应关注的存在。这既是一种当代现实主义创作的理念取向,更是一种历经文化反思之后的主体精神自觉。也是为新时期以来所反复印证了的人性化写作的价值尺度。故而,作家写作既不是立足展示现实创伤,亦不是形而上地批判反思,而更多的是一种历史的再现与对掩映在历史之下的人心的反省,是一种触及人的本质存在(从生物性到精神性,从肉体饥饿到精神完形,从本能欲望到理性自觉的人化——社会性生成过程)。“文革”就是这样渗透在日常生活之中,在肉身化的乡土社会秩序中潜移默化地变革着生活,身体化的历史的生成,既是一种本能欲望、力比多的唤醒,更是一种社会禁令(文革的文化规训和意识形态钳制)对于以“古炉村”为原型的基层社会共同体的气质教化、气质导向,乡土的多舛命运又何尝不是中国社会行动历程的缩影和前兆?。

石狮子在“文革”时被砸,千年老树也被炸掉,善人作为乡间智者死去,疥疮的蔓延等,这都具有隐喻之意。此外,贾平凹不仅仅思索“文革”,而且对这之前的历史都进行了一定的反思。如在“文革”初起时,支书和霸槽之间有这样一段对话:“小伙子,看着你这冲劲,我倒想起一个人了。霸槽说:谁?支书说:我!年轻时闹土改,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在榔头队和红大刀队争夺势力时,霸槽请兽医给队里的猪打针,红大刀队有人却不愿意打,这时天布说:“给病猪打针就给病猪打针吧,猪的病好了,不一定人人都会说他霸槽好。咱支书土改那年批斗守灯他大,守灯他妈来求情,支书不是把她睡了还继续批斗守灯他大吗?睡是睡,批是批,那是两码事!”高行健曾言:文学并不旨在颠覆,而贵在发现和揭示鲜为人知或知之不多,或以为知道而其实不甚了了的这人世的真相。贾平凹是有历史意识的,他举重若轻地写出了他对历史的思考,还似不经意地牵出了“土改”,有多少曾经的真实还被掩藏在政治的外衣之下?

列宁说: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当“文革”被有意或无意淡化忘记的时候,经历过“文革”的一代人心中的烙伤却可能永远不会平息,因为这惨痛的历史改变了中国太多的东西,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一些传统的伦理观念被颠覆,人性丑的一面被极度地放大,那个疯狂年代的诸多疯狂举动毕竟在我们这块神奇的大地上发生过。“文革”为什么会在中国发生,仅仅是由于政治的原因吗?钱理群曾经在《我的精神自传》中剖析了自己当时的心理,认为“文革”不仅仅是政治层面上的事,还与每个身处其中的个人有关。

在贾平凹的作品中,同样有一种自我批判的精神存在。贾平凹在后记中这样写道:“面对着他们,不能不爱着他们,爱着他们又不能不恨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你就在其中,可怜的族类啊,爱恨交集。”在文革初期,霸槽首先在村子里掀起了破四旧的浪潮,然而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反对,这是因为:“如果霸槽是偷偷摸摸干,那就是他个人行为,在破坏,但霸槽明火执仗地砸烧东西,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是另一个运动又来了,凡是运动一来,你就要眼儿亮着,顺着走,否则就得倒霉了,这如同大风来了所有的草木都得匍匐,冬天了你能不穿棉衣吗?”在《古炉》的历史深处,深藏人性的绝望。然而在绝望的根底里,我们又分明地能够感受到作家那种痛楚中的期待和诉求。他期待着人性还没有完全湮灭,《古炉》中的茧婆、善人、狗尿苔等人身上还有人性之美,即使是在惨绝人寰的时期还有可珍贵的。“小说只写苦难,只写恶、黑暗和绝望,已经不够了。在这之上,作家应该建立起更高的精神参照。卡夫卡也写恶,鲁迅也写黑暗,曹雪芹也写幻灭,但他们都有一个更高的精神维度作参照的:卡夫卡的内心还存在着天堂的幻念,他所痛苦的是没有通往天堂的道路;鲁迅对生命有一种自信,他的憎恨后面,怀着对生命的大爱;曹雪芹的幻灭背后,是相信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情感的知己,存在着一种心心相印的生活。相比之下,现在的作家普遍失去了信念,他们的精神视野里多是现世的得失,内心不再相信希望的存在,也不再崇尚灵魂的善。作家的心若是已经麻木,他写出来的小说,如何能感动人?又如何能叫人热爱?”(谢有顺:《被忽视的精神——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一种读法》)

贾平凹在《古炉》的书写中,重在对日常生活中人性的刻画。通过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再现了“文革”时期的面貌,将世态人心呈现在读者面前。作品写了一个村庄、百十户人家的生活,细节绵密,有声有色。他们的生活就在劳作、吃饭、睡觉、恋爱、偷情、鸡零狗碎之中,随着社会政治运动的到来,他们被裹挟其中,人性中的恶和善也由此激发,古炉村在变化。在“文革”的背景下,他揭示人性之恶,正因为人性中的愚昧、狭隘、偏执、自私、保守、盲从,使得“文革”的发生有了社会基础。

《古炉》的中心人物狗尿苔,是蚕婆捡来的弃儿,他形体猥琐,身材矮小,是个侏儒,但像那个年代的许多中国人一样,被寄予了美好的期望,他被婆叫做平安,然而环境逼仄,从小就因家庭成份不好而倍感压抑。狗尿苔的处境是卑微的,但他却心灵通透,如同王安忆《小鲍庄》中的捞渣一样,充满仁义;如同阿来《空山》中的格拉一样,受尽委屈而又通灵一切;又如同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一样,敏感压抑,向往着美好。因为出身不好,他要格外去讨巧别人,因为有着一颗善心,他能细腻体察别人的难处,虽然年龄尚幼,却能分清是非人心,他秉天地灵气,能与树木鸟兽说话,能闻得到死亡的气息,每当古炉村有大事发生,他总能事先嗅到。在“文革”这样一个逼仄的环境中,苦涩无处不在,怕听到骂声,他将耳朵堵上,怕被人看见,他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他要承受委屈和卑微,在文革中“如今,最快活的仍是狗尿苔和牛铃,虽然牛铃是榔头队的,他不能再到红大刀队的老公房去,而狗尿苔就拉着他哪儿人多去哪儿,哪儿热闹去哪儿。狗尿苔完全忘记了婆的叮咛,他觉得这日子就像是节日,天天都是节日。他是不嫌人作践的,到哪儿受人作践就作践吧,反正是苍蝇,苍蝇还嫌什么地方不卫生吗,被作践了别人一高兴就忘了他的身份,他也就故意让他们作践。”在文革中,小小的他敏感的心时时会受到伤害,但也并没有陷入到苦难的最深处,茧婆、杏开、支书,包括霸槽、牛铃等都给他带来温暖和内心的慰藉。在作品中,他尽管是“四类分子”的孙子,但茧婆和村人却给了他许多温情,他并不是孤独无助的。

在苦难中有温暖,在癫狂中有清醒,这就是这个世界呀,贾平凹感知这个世界,记载下了点点的人心。也使得一个个被扭曲的人物、被衍化的时代悲剧具有了人性的悲悯之光。但更值得注意的是,贾平凹还写了在灾难岁月映照之下所显现的人性的温暖。不能不提的是作品中的茧婆,这是一个乡村女性,然而在她身上,有着一种生活的柔韧与智慧。因为丈夫去了台湾,她成了四类分子,但在她的心里,从未觉得自己低贱。她有着乡村生活的智慧,心灵手巧,会剪纸,虽然自己生活困顿,却处处替他人着想。因为她的存在,许多人的心灵有了依托,狗尿苔的天空也不至于阴暗,因为她的存在,鸡零狗碎的生活有了亮点。即使是处在最底层,她的灵魂却始终是高洁的,譬如在支书得意时,跟她要一个秀花裹肚,她嘴里虽然应承着,但没有实际行动。在支书被批斗时,她却主动给支书送去裹肚,雪中送炭,绝不锦上添花。在自身难保之际,她还保护灶火、善人,帮助杏开等,她是《古炉》中最活灵活现、最让人感到心灵熨帖的一个人物。

此外,作品中善人的存在,还让我们感受到了乡村伦理的美好。相比其它人物而言,善人这一形象较为抽象,他是一种乡村隐喻,类似《白鹿原》中的朱先生。通过他,贾平凹阐明了在乡村生活中,自有一种道德秩序的存在。贾平凹关于这方面的描写,与他先前的《废都》、《秦腔》等作品在实质上连起了一条线。在“文革”时期,乡村伦理受到了冲击,使得村社规范产生了动摇,最终,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下,所有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使得城市成为“废都”,乡村成为“废乡”。我们可以看到,贾平凹有着自己对历史的思考,在他的思想深处是有一种深沉的悲凉存在的。由此,作者在有意识地引导我们思考:乡土社会的文化改造、文化复兴,其生命力和关节点何在?乡土人文的历史,其内在的合理性、合法性规律究竟是什么,这种内在的乡土生存之道,和中国社会的关联性、和传统文明(文化)现代改造究竟有着怎样的异质同构的关系?梁簌溟先生和费孝通先生都曾指出,中国文化的根本问题是农村问题。作为中国当代乡土小说写作的代表人物之一,贾平凹始终直面农村乡土问题,深度思考其内在关系和前途命运,也给我们以深刻的启示。

在《古炉》中,面对历史再现和社会描摹的大命题,贾平凹强调细节的真实、生活的质感和体验的鲜活,力求在风俗的建构中显示习性(人性活动)的本然。为了能够真实地呈现历史的原貌,他沿着《秦腔》所构建的叙事方式继续开拓,以生活流的方式展现了古炉村的方方面面,对生活细节的刻画更为真实可信,展现出日常生活固有的片断化、零散化的特征。

他笔下的古炉村,有声有色,有气味,有温度,开目即见,触手可摸。他用还原生活原生态的写法,在鸡零狗碎的言说之中,形成了一种细节鲜明,整体混沌的艺术风格。因为对日常生活的细致刻画,已经逝去的“文革”逼真地浮现在我们眼前,“革命”弥漫在漫无边际的乡村日常生活之中,显得更为真实和怵目惊心。纯熟的技巧使得贾平凹的先锋气质和担当意识得以彰显,正是因为这种探索精神,让我们感受到他对艺术的执着,对文学的承担。他的叙述是一种不受世俗影响的探索,迫使我们去发现日常生活或历史中被压抑的真实,看到过去的惊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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