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回望
2011-07-27杨沐
杨 沐
智者说,一切皆归于源点。半辈子都过去了,我在中途向来路眺望。
我没见过祖母钮氏,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与她的相望变成单向的,变成对自己“负岁月”的一种参杂了想象的遥望。但我必须回望她,如果要回望生命中的女性,便不能跳开她;她是我所知道的源头之一,再远的源头已经不知道了。我把她清理出来,也就是把自己的来路清理出来。每个人大凡都有回溯自己源头的冲动,这来自那个基本的困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倒觉得廓清了我从哪里来,才能确认我是谁。血缘和基因已经在受精前存在了,我们不过是把那个源远流长的谱系延长罢了。
我是不肖子孙,是那种有奶便是娘的子孙。我童年世界里的长辈和亲戚都是母系一边的,大凡因为那里能提供充足的“奶水”和资产阶级般的欢乐。在我生命最初的八年,每当人问你有奶奶吗?我都会毫无感情地说:我奶奶已经死了。有时还会加上一句,在我出生前就死了。一个事实是,祖父母很少出现在我们生活,我们不提及他们,不提及关于他们一切。苏州到上海只有几个小时车程,我们每年都从北方回上海,甚至都不往那个方向偏偏脚。我六个月大时回过次老家,以后的八年再没回去过。我不知道祖父母是谁,我还没上学就知道家里的成分是“地主”,“地主”便是那两位不知该用什么感情对待的过世人的标签,仅此而已。
我第一次看到祖母照片是在八岁那年。家里有许多钉死封存的东西,在少年春季的光耀恍惚中,我把其中的一个纸包偷了出来。于是,我看到了两个有别于现实生活的人:一个拿扇子的飘逸的旧式文人,他旁边是个披着流苏披肩的女子;女子不看我们,径直走去了。我被这个长脖颈的、素洁的旧时女子惊呆了,这女子收得太紧了,紧得光艳,像瓷一样,像薄玉一样。她的眼睛不看你,随时准备从你身旁走过去,似乎也准备从“你们的”生活旁边走过去。我入迷于她的脖颈和侧颊,在一个又一个春日的迷离中,躲在某个树下,望着它们发呆。我脑子里有一泓虚空的、阔大的对未来的遐想,我用看到的事物充填这个空间,这个女子突然给我提供了一个成长方向:我可以不看你以及你的生活,我可以径直而去。这个女子还给我从小在镜子前的装模作样提供了模拟对象,我的搔首弄姿有了新的姿态。
那年夏天,母亲突然心血来潮带我们回老家,我便知道,这旧式文人是我的祖父,素洁女子是我的祖母。这竟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不堪的牛鬼蛇神的家庭还有这么体面的祖辈,我也同时意识到,祖辈的体面是父母今日不堪的缘由,他们像是把一种遗传病种植在家族里,我们这些子子孙孙,都别无选择地受这种疾病的遗害,而且永无穷尽。但不管怎么说,我呱呱坠地八年后和祖宗连到了一起。这之后,如果母亲再打我,虽然拿不准该不该说,我也会孤注一掷地反抗:要是奶奶活着,绝不允许她打我。我的喊叫常常招来母亲的暴怒或女人们的一片嘲笑,我的护身符是那么可耻而且子虚乌有,大家除了认为我跟那个激烈的“屡教不改”的父亲一样需要彻底改造外,似乎别无他法。我则对她们的哄笑嗤之以鼻,我虽是个小投机主义者,但冥冥中感到,我得像男孩子一样,在母系家族的一片汪洋里维护父系那边的血统。
暑假到来后,我们完成了上述的旅行。我们从北京出发,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后,在上午十点多来到一扇黑黢黢的木门外。从没见过的姑母和表姐迎出来,接下我和行李,我们随后进入的三进大院,便是我在照片上看到的地方。这个已经衰败的、成为居民大杂院的宅子,是座明代状元府,姑母会闺中密友的小凉亭,父亲逞少年之强的月亮门已经不见,有的只是七十年代中普遍的生活场景。但那种阴湿、腐朽、没落的气息还是浓重的,除了每天炒菜的气味能在一两个小时内暂时压过它,其余时间,它像一张披在身上的湿霉被单,无处不在地地贴着你,即使走到院子外,那发绿的霉菌似乎还粘着皮肤。在主院东厢房的正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姑母搂着我,指给我看祖父母,奇怪地,就一眼,我彻底认了宗。这是一位年老的妇人,大家闺秀的雍容已经不见,有的只是沉重和苦难,但那种拒绝还是有的,她盯着从没见过的我,既是殷切的,又随时准备拒绝。
我在老家的二十多天里,不喜欢去东厢房,那里,走一走,整个房子吱吱嘎嘎,动一动,房顶掉灰下来,这可能是一百年前的灰,二百年前的灰,灰里有股尸臭味,扒在你身上,浸到你肉里。比这还难受的是老妇人从墙上望着你,不管你从哪个方向走近,她都会从四面八方盯着你,严厉的目光让你不断检讨自己。姑母把我当这个人丁稀少的家族的男孩,她认为有些话要单独跟我说。她甚至认为我母亲是靠不住的,援手那关在“牛棚”里的父亲和这个败落家族,得靠我这个八岁的女孩。她搂住我的肩膀,一一告诉我哪个是祖母睡过的床,哪个是她的梳妆台,哪个是她陪嫁的木盆,哪个是她蹲了几十年的马桶;她还告诉我,那些已经住上外人的房子以前是干什么用的,那些临时建筑上以前是种着竹,还是养着梅;她跟我说祖父不仅是大地主,还是苏州城的教育名流,那些在乡下的土地不过是祖上的遗产。我很紧张,不仅害怕听到的,还忌讳姑母搂我的动作,单独跟我交谈的方式。她用深扣的眼睛盯住我,我感觉墙上祖母的眼神寄居在姑母的眼窝里,那来自这一脉女性疯狂、执着、坚脆、洁净、苛刻的秉赋,通过姑母对我的盯视传给了我,或者说,她的盯视唤醒了我的这些秉赋,我不仅要认宗,还要在精神气质上和这个家族连脉。
我惊慌厌烦。姑母一定要我有所承担、有所承诺的眼神让我不安,她说你妈妈是个好人,但你妈妈不是杨家人。这话让我无所适从。我跑开了,我很沮丧,如果在此之前我可以下个乡、当个社会主义新式农民也得过且过的话,这墙上的妇人和这个败落宅子让我过不下去。而我又能怎样呢?一个大地主的狗崽子除了下乡还能有什么命运呢,我想不出来。一种无前途感在八岁时笼便罩了我。我整天胡思乱想,把命运想象得无比悲惨,终于有一天,这种狂想将我击倒,那种奇怪的病又找上我,我开始神经性呕吐,每天就要呕吐,只要呆在房间,闻到那股气味就要呕吐。姑母一家给我求医问药,又是刮痧又是拔火罐的都不见效。接着母亲也受不了老房子的压抑,向姑母一家撒了谎,带着我们,飞一般逃回上海。
那个暑假之后又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祖母是自杀的,就在那东厢房的梁上,用大家闺秀常用的方式,吞了金子,然后上吊。
我出生后,母亲又被“运动”搞,又是被下放,把我放在上海的外婆家。外婆不知烧了哪支高香,她那军阀的父亲连累了所有子女唯独她没受多大冲击,她在交大的高知小楼里,一拨一拨饲养着营养不良的第三代。外祖母胸襟博大、乐善好施也有顾不过来的时候,她要管理刚出生的孙子时,就把我托运回北京。我四岁,一个人坐火车,从上海到北京,带着水、饼干和痰盂。一个小孩,你别想从座位挤到厕所,回来时座位还是你的,这就是带痰盂的作用。母亲从车站接到我后,并没表示太多的兴奋,两周后我们又坐火车走了,这次坐的是闷罐子货车,好几家在一起,车厢里还有我们的家当。我们又被下放了。
从北京到河南驻马店,不知道走了几天几夜,车子一停就是十几个小时,大人们可能感觉像流放西伯利亚。雪越下越大,大地越走越荒凉。不过小孩子照样像过节,车一停就下车玩,欢天喜地的。后来,出了一件事,孩子们不敢再疯了。我们这伙人中的一位父亲,在车子驶入漯河境内时从闷罐子车里跳了出去;他跳下去并没摔得怎样,在前后车厢的大呼小叫中爬起来又往另一条车道跑,一列北上的列车刚出编组道,这位决心要死的父亲一头撞到北上的列车上。我们全体亲眼目睹了这一幕,那位父亲塑料玩具般飞上了天,一个调皮的男孩甚至还笑了一下,所有人都不吭气了。那位遗孀甚至都不敢哭,好像哭一个自绝于人民的人都是罪恶。那家的孩子难过得一个劲地打她妈妈,那个承受双倍痛苦的女人终于像疯了似的,照着女儿的脸一顿乱打,死亡在女人之间的互扇耳光中退到了第二位。
我们下放到河南省驻马店地区遂平县东风公社界牌大队,农民把一间仓房给我们住。我们家门后有一条河,门前二百米远的地方是全村唯一的一口井。父亲不在家,已经很多年不在家了,我们家很多年就我和姐姐和母亲。父亲在学院的学习班,住在河对面,整整一年,我才隔岸见过他两三次。
李樯摄影作品·北方风景系列 陕西定边 1999年
我们在那个叫界牌的地方住了一年,在我的回忆中,这一年里,我的喉头都堵着哽咽,每时每刻都可能哭将出来。父亲在公社中学里天天挨斗,母亲则在大队卫生院给人看病,或者到田里耕种或收割。我那位浪漫的母亲,打草能从一天二十多斤打到一百三四十斤,能把这一百多斤草从野地拖到大队部。我不在意母亲干这些活,即便在那个年龄我也观察到,干活压不垮母亲,压垮母亲的是对父亲的批斗。我很为母亲担忧。我每天做的事是,早上一起床便看妈妈在不在,如果不在就往门后的小河跑,如果还不在就往井台上跑,如果还不在,我那一腔要哭的喊叫,就堵在喉头上,堵在脸上,堵在眼睛上,人都快要爆炸似的,闷不作声地在村子里乱跑。于是,村里人每天都看到这个小女孩一起床就往井台跑,她看上去真不懂事,既不自己穿好衣服,也不洗脸梳头,早上一起床就往井台跑,所有人都认为这孩子贪玩,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怕妈妈跳河或者投井。
母亲情绪波动大的时候,除了守着井和门后的小河,我还藏了家里的剪刀、裁纸刀、锥子、螺丝刀,我以为藏好这些东西母亲就不会用它们自杀。母亲经常找不到剪子,找不到就吵我,说我偷偷摸摸、鬼头鬼脑。我还藏了家里的绳子,因为搬家,家里有很多绳子,我不可能藏起所有绳子,仅把一根比较短的光滑的母亲经常用于晒被子的藏了起来。我可笑地以为母亲要上吊也是用这根,把这根绳子藏好,就杜绝了母亲上吊的可能。我不上学,也没幼儿园可上,我整天坐在家里想着刀子、剪子、绳子这些事。我还担心另一件事,就是,担心母亲和终将回家的父亲忘了普通话,接受再教育的结果是说一口河南遂平话,我每天在家练习说普通话和上海话,以备我们最终回北京或上海时,能教他们找回自己的语言。
我终成了一个神神道道的孩子,嘴里嘟嘟囔囔、自言自语。时间一长,那些既来自想象又来自现实的压迫,把一个孩子压垮了。我身体上出现反应,开始呕吐,而且像晴雨表一样,母亲情绪不好时我的呕吐就剧烈,她好点了我也就不吐了,她认为我是“作”,专门跟她作对。我也认为是自己“作”,别的孩子似乎已经不让母亲操心了,而我天天坐在小河边或井台上忘了回家让母亲雪上加霜。
祖母自杀时已经悉数过完女人一生应该经历的苦难:处女膜的破裂,爱情的逝去,妊娠,分娩,丈夫的背叛,情人的厌弃,操劳,孤独,耻辱,离乱,亲人的下落不明和死亡……我不知道祖母经历了哪些,但一个女人一生大凡要经过这些。我厌恶祖母那张雕龙刻凤的红木床,又忍不住少年惊惧地偷窥。一个女人所有的快乐和苦难都在床上,那张床在父亲出生时差点带走祖母的命,却最终没有为她送终,她选择了家里的梁,那座四百年老屋的祖宗的梁。我还厌恶那个有许多火柴盒般小抽屉的梳妆台,那发毛、发黄的镜子让人毛竖皮凉,镜子前站久了,好像四百年来的祖宗会飘出来。这镜子映照过年轻祖母的脸庞,那个像瓷一般光洁的女子,就变成墙上那个目光严厉的妇人,再从那样个妇人变成一把霉烂的白骨。多少女人都会从柔曼的女子变成坚硬的老人,那令人厌恶的衰老和丑陋让我不愿面对。但是我不得不面对祖母为什么要自杀。我有一个感觉,就是,弄清了祖母为什么自杀能理出一条精神气脉,也就是在这一点上我是这个女人的孙女。
我想知道,祖母最后是怎样一个处境,她有儿有女怎么就不愿活了,宁愿自杀,也不愿看着这个世界。她是1963年死的,已经做了十二年的寡妇。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守寡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的困境到底是什么?从八岁那次回老家之后我特别愿意听家人说祖母,一点一滴的,我慢慢知道她的状况。从1950年起,她慢慢陷入困局:她的房子充公了,乡下的土地分掉了,另外一些不动产社会主义化了。祖母虽读过新式大学,但在苏州那个老宅子里,浸淫的是传统思想和文化。她想不通卖劈材的、卖开水的、收马桶的为什么能住进她的家。在几十年的相邻中,她自觉对他们挺好的,送医送钱的,但是他们不该理直气壮住进她的宅子里。住了也就住了,祖母是个放脚的寡妇,儿女都在外地上学,兄弟姐妹都在外地做事,她无能为力。再说,熬了几年后她应该也习惯了,认了那个现实。要认的现实还有,她必须变卖家产给儿女上大学之用。她不认识什么人,她过去认识的人要么被镇压要么被统治,剩下的唯恐避之不及,她只有靠乡下那些土地的二地主。那个精明人把祖母求他变卖的字画囤积起来,嘴上抹油似的还叫祖母东家,行动上却用几个小钱把祖母打发了。祖母别无他法,又不能让儿女受罪,就不断拿东西给他“当”,明知有骗却还要依靠他。
祖母不能接受的现实可能是,她的女儿一定要嫁给邮电职工的儿子,就因为他漂亮,另外还是工人阶级。祖母可能已经对出身没脾气了,她看不上那个漂亮的工人子弟是因为他游手好闲,且有流氓无产者习气。她说我们家虽然富有但我们家的人从来都勤勤恳恳。她的反对是无力的,仅仅一个出身就让她无话可说。她只能沉默地看着女儿结婚,沉默地看着她生儿育女,而她游手好闲的丈夫热衷于自己的仪表和光鲜的衣服。最后,沉默地看着那个家里的“无产阶级”把值钱东西偷出去变卖,换来的都是可笑的奢侈品:哔叽呢、香脂、发蜡、电梳子。母亲听奶奶说过:家里养了一个贼。女儿对母亲的怨恨永远是: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爱情。母亲对女儿的怨恨永远是:这个人值得你的爱吗?非得到女儿自己人到中年后才能理解母亲,而祖母到死可能都没有原谅姑母。
祖母不能接受的现实可能是对秩序和礼的丧失,那四百多年的宅子给了她一套理序,她循规蹈矩,不能背离。她责怪的人当中也应该包括她疼爱的儿子,也就是我父亲。父亲毕业后留在北京,他娶了一位上海女子为妻。上海女子把上海以外的地方都看作乡下,她觉得嫁给了一个差不多是乡下的人,她不愿回老苏州的那个老宅子,即便去了,也紧张难耐地呆上两天就逃回上海,而宠惯的儿子也跟着逃走了。这也罢了,母亲总能原谅儿子。她不能原谅的是,住进她房子的人过去还叫她杨太太或者钮先生,现在叫她地主婆。他们用了西厢房之后,又以人多为由要占一半堂屋,占了就占了,已经没有阶级可言,有的只是谁家人口更多更困难。祖母不能容忍的是,占了半个还要占一个,把祖母供祖宗的八仙桌扔到天井里。更不能容忍的是,宅子里有两口井,一口由大家用,另一口祖母自己留着用,别人要用时祖母也是给汲水的,但吃水不忘挖井人,这是规矩,你要感激或心存感激,早晨的第一桶水要留给主家用;第一桶水你不留便也罢了,至少你不能偷,偷了还死乞白赖、强词夺理。祖母最不能容忍的是,邻人和亲戚对她的出卖:偷窥偷听、通风报信、揭发、甚至是编造罪名的揭发,以及由此导致的抄家、批斗、游街。祖母最不能原谅的还有,我们全体对她的疏远和嫌恶,因为她的出身,因为她曾拥有的那份多少代人聚集的财产,以及因为出身和财产对她的十几年不间断的“革命”。她的儿女不愿意回苏州,她的兄弟姐妹跟她划清界线。划清界线不来往了,她的邻人把她当作刻薄的地主婆,她丈夫教出来的学生抄她的家、革她的命。这个宅子实际上是她家的,钮氏家族的,这里住过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就剩她一个,当她想到一个寡妇要承受一个家族的命运,她发现这非常不公。祖母在一次批斗前上吊的,她等着儿女是否能来封信,等着过去的老友能不能来看看她,或者在买菜的路上跟她说说话,不知道她等到没有。那天晚上,她烧了一大锅水洗了个澡;她甚至把换下的衣服都洗干净,晾在绳子上;她把喝过水的茶杯洗干净,扣在茶盘里;她穿上一件薄皮短袖衫,爬上红木凳子。那个四百年老屋的梁上挂下来一个钩子,这个钩子似乎专门给人预备上吊的,这个宅子里不知道上吊了多少女人。祖母放了手,这个宅子最后的礼序、清高、尊严也随她而去了。
祖母在她六十一岁上放了手,她拒绝了这个无常的、混乱的世界,坚决地找她的清静去了。祖母是杭州美专毕业的,我见到的她的作品只有刺绣,那些刺绣不是日用品,是艺术。
母亲是动过自杀念头的,最终可能因为年幼的我们,以及一切终会过去的希望而没有实施。父母这代人,尤其是知识分子,除了死,是无法保持自己的高洁的。灵魂都给你清洗了,个性都给你抹杀了,而且把你改造得自认为这种清洗和抹杀是最好的生路,于是,你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考虑灵魂,只能考虑生存和繁衍。我想,在大学高知小楼里长大的母亲,便是这般考虑问题的吧。我听她对外婆说过:我可以当他(指我父亲)不在了,我必须把两个孩子养大。母性可以让女人放弃一切灵魂的东西,也可以放弃肉体的东西,这便是我们生生不息的缘由。母亲哭了一夜又一夜之后,第二天还是起床了。她蹙着眉头照样给我们做早饭,照样给我们煮红烧肉,照样给我们做棉袄,她甚至学会做布鞋,这让我们不能穿皮鞋也至少能有布鞋穿。她营造的庞大的日常生活,不仅拯救了她自己,也拯救了父亲和我。我不是那种省事孩子,如果母亲有个意外,我的下场不会好,我会做出激烈的反应,不与别人为敌,也会与自己为敌。我那才高八斗又脆弱的父亲也考虑过自杀,1974年底他回到我们身边时他说,如果实在挺不住了就背一面口袋馒头步行去黄山(因为他没有钱,没有全国粮票,学院只发给他饭票),游完黄山就从上面跳下去。他说,每一次他都对自己说,再等等吧,再等等吧。母亲和我们的存在是他的支柱了。
母亲终于把不堪的生活忍受下来,甚至是接受下来,是的,是接受。她最终放弃了追求洁净内心的人生,对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采取了妥协。让她打草她就去打草,让她到学院小工厂当检验工,她就去当。女人是天生适应生活的,她把书斋和校园生活哺育她的东西藏了起来,让自己认命而顺从——女人的认命,和小知识分子的顺从。这让她在那个发疯的年代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子女和自己男人的希望和生活。后来又发生许多事,母亲熬过了“文革”,照样还得承受一个女人在中年和老年通常承受的那些变故和不堪,但母亲悉数承受下来,母亲终于从小资产阶级女学生蜕变成承受这个悲惨世界任何风吹雨打的女人,她怀着对无望人生的悲悯彻底放弃自己的坚强,给予我们以最坚实的后方。我想没有坚如磐石的母亲,我和父亲即便活下来也会发疯,那一脉追求洁净的品性和脆弱的神经,让我们很容易断裂。
在我今天对家族女人的审视中,不能说这个家族爱好自杀,但自杀一直是我们追求优雅的、洁净的内心生活的最后武器,也是对乱七八糟的生活的摒弃和拒绝。我在精神气质上遗传了祖母的洁净和坚脆,我既是坚硬的,往前冲的,又是脆弱的,随时准备折断自己,以求全身。是的,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自杀,从来都是我跟这个世界交流的最后的匕首,在相当多年份里,抱着它穿过犬儒主义的俗世——但今天,当我向家族的女人眺望时,当我发现自己简单地、宿命地以为它可以解救我于尘世时,我发现这里的脆弱和畏缩。我并没有祖母那种被“革命”的处境,也没有母亲那种高压下的“洗脑”,我的处境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处境,一个小知识分子的处境,那么如祖母那样拒绝生活,如母亲般认命不该是我的选择,那种大家闺秀的樊笼和小知识分子的宿命不该再次笼罩我身上,还应该有一种更高贵的人生,那就是向命运、向自身的局限做出至死不渝的反抗。
这竟然是我不久前才意识到的,或者说在一位精神教父的指导下意识到的,当他的批评一再指向我的宿命论时,我惊得周身冰凉。我没有意识到那个无孔不入的小丑:宿命论,已经下意识的占据了我的思想,我已经且战且退,开始寻找退路,那个叫做命运的绳索已经开始在我身上紧起来。当我意识到这些,当我意识到死亡在另一个方向敲门,我必须做死亡前的准备时,我才真正地战栗了。我开始清理我的来路,不仅在这篇文章中清理,从去年十一月份开始,用口头表达、跟不同的人不断地清理。语言和文字拨开一层又一层的垢痂,那最初的清泉显现出来。我返回自己的源头,在开始的地方找到最初的理想和勇气,以及最初的动力:那就是用我一生的努力,向源远流长的家族和泽披四方的祖先致敬。
我已经走到人生的中途,如果从前的一切是青春的盲目的话,接下来的后半生,则是一种自觉。现在,我只能说,从前我是个有使命感的孩子,现在,我是有使命感的女人,既然我已经看到了那条束缚我家前辈女人命运中的绳索,不挣脱它,我决不会弃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