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汪一鹤绚烂归于平淡的人生

2011-07-26柯昌礼

世纪 2011年6期

柯昌礼

听同仁说起已104岁高龄的汪一鹤老人至今还衣食自理、精神矍铄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吃惊,与自己想象中的老迈无力、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形象不太一样。这种听闻与想象之间的差距,让我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老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的长寿之道呢?带着这种好奇,2011年1月,在一个温暖的午后,我见到了汪一鹤老人。进门的时候,他正在餐厅一角,用心地享用着午餐:一盘肉末豆腐,少许青菜,一份蛋汤,外加少量米饭,相当简单。见到我们进来,他一边点头,一边说“里面坐”。声音不大,但口齿清晰,中气十足。

在女儿的搀扶下,老人缓缓落座,几缕阳光柔柔地洒在老人清瘦的脸庞上,平和而安详,女儿在一旁静静站立。访谈的话题,很自然地就从老人的家庭生活方面展开了。说起自己的家庭生活,老人一脸的知足,他说,五个女儿对自己都挺孝顺的,不管是已经定居在外地的,还是在上海的,她们都会时常回来看望自己、关心自己。一旁的老四补充说,父亲平日里的生活十分简单,没什么特别嗜好,对现在的生活比较满足。而在谈到过去时,老人也显得相当淡然,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往事,成功的辉煌也好,苦难的磨砺也罢,于他,仿佛都是过眼云烟。我在想,知足而常乐,意平而淡然,方能享黄发之期,汪一鹤老人之所以能长命百岁,颐养天年,首先恐怕是和他历尽人生劫数与磨难而依然能淡定自若的心态分不开的。

心 态

汪一鹤近影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国家提出建设大西北的口号,号召广大知识青年到新疆等地支援地方建设。当时,汪一鹤刚从华东革大结业,和很多知识青年一样,他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去了新疆,随后被分到新疆塔城贸易公司工作。那里是祖国边陲,气候恶劣,条件异常艰苦。更让知青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只领到了三个月的工资,后来就发不出工资了。在恶劣气候和艰苦生活的双重打击下,汪一鹤进疆不久就出现了四肢僵痛、关节失灵的毛病。更让他无法适应的是,他所在的单位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每天就是扫雪、聊天,或者看别人玩牌。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汪一鹤最后以重病辞职的方式,经由新疆人事厅批准,辗转回到了上海。

回到家乡,亲人团聚了,汪一鹤关节的毛病由于环境的变化也好转了。承担着家庭重担的汪一鹤开始四处托人找工作,后来经人介绍,他认识了私立培明中学的校长,他的学历和早年的生活背景得到了校长的赏识和认可。1954年,汪一鹤进入培明中学高中部,讲授世界地理课程。

生活从此似乎步入正轨,但是,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一年后,汪一鹤的命运急转直下。1955年,在肃反运动中,曾在国民党组织部当过处长的汪一鹤被抓进了上海提篮桥监狱,被以反革命分子罪判刑七年。蒙冤的汪一鹤心里很清楚,自己虽然未曾亲身投入火热的革命斗争,但一向思想进步,热爱祖国。他自信,头上这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迟早会被摘掉的。1957年,上海新成区人民法院在重审此案时,撤销了之前军事法院的判决,认定“原判度刑确有不当”,“应不予追究”,并当堂宣布无罪释放。后来,上海静安区人民法院又重申声明,认定原案属于错案,对汪一鹤予以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并向他的亲属子女及工作单位一一通告,消除不良影响,同时还安排他进入当时的卫星中学任教。 “文革”期间,汪一鹤再次受到打击,在一次批斗会上,一个冲动的学生拿出鞭子朝汪一鹤的头上恶狠狠地打过去,正打在他的左眼上,当时血流如注。后来到了医院才发现,左眼晶状体被打坏了,汪一鹤就这样失去了左眼。万幸的是,上天眷顾,他的右眼视力一直很好,晚年还能读报、看电视,保证了他下半生的正常生活。这个“被打事件”后来有一个颇让人意外的结局:“文革”结束后,有一天,一位上海某大学的负责人突然来到汪一鹤家中,向他了解一位学生的情况,这位学生,正是当年那个用鞭子打坏他左眼的人。原来,“文革”后这位学生进入大学学习,临近本科毕业,想继续留在大学里攻读研究生,组织上对他进行政审。在得知学校方面的来意后,汪一鹤对学校负责人说,这个学生当年打坏自己左眼的事情,应该说是历史原因造成的,有着特殊的时代背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就不要再追究了吧。他这番宽容大度的表态,让校方来人深感意外,同时也对这位学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后来,学校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让这位学生继续完成本科学业,但没有让他继续攻读研究生。

在和我述说这些陈年往事时,老人是那么的坦然和平静,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愤懑抱怨。汪一鹤说,这一切都是历史的错误,个人的命运悲喜,在历史面前,实在是太渺小了。我想,时过境迁,往昔的苦难早已如云烟,也许是老人天性使然。一个人若能如此,生命于他,似乎早已成为四季更替的轮回,长或短,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汪一鹤的父母都是长寿老人

青年时期的汪一鹤与夫人吴靖山

真 诀

在和老人攀谈的过程中,我还发现了老人的另一个长寿秘诀,那就是健康的体魄保证和始终如一的人生追求。用汪一鹤老人自己的话来概括,就是“好”与“找”二字真诀。这“好”与“找”的精神,汪一鹤说,是受到胡适先生的启发。

汪一鹤祖籍安徽绩溪,和胡适同籍。那个时候,重乡情的绩溪人在北京建立了会馆,并请胡适当馆长。当时正值汪家家道中落,全家迁往北京,借住在绩溪会馆里,汪一鹤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会馆里度过的。汪一鹤回忆说,胡适十分热心馆务,常常到会馆里看望乡亲,这让少年时期的他有幸亲耳聆听先生教诲。其中,胡适常提到的两句话让他受益终生,一句是“一个人要好好地活”,另一句是“一个人要动脑动手去找”。汪一鹤告诉我,他理解胡适先生所讲的“好好地活”,就是要身体好、道德好、学问好;所讲的“找”,就是要找知识,找真理,找振兴民族和国家的道路。后来,汪一鹤一生就以此为目标,勤奋求学,认真锻炼,努力找寻振兴民族与救国之途。

他先是经过勤奋刻苦的学习,考上了北师大附中,后又考取清华大学经济系,并因成绩优异被保送入读研究生,拜著名经济学家、教育家陈岱孙为导师,学业上可谓一帆风顺。大学期间,他还努力学习外语,先后学会了英语、德语和法语,为他日后留学欧洲打下了坚实基础。“好学”的同时,他也十分“好动”,他曾担任校排球队的主攻手,并曾在华东运动会上拿过冠军。这种偏好体育运动和锻炼的“好动”精神,伴随着他的一生。直至退休,他还时常进行徒步旅行、登山等活动。现已迈过“期颐之年”的他,还常常在女儿的陪伴下,在楼道里、小区花园里散步。也正是有了这种好习惯的坚持,为老人的长寿打下了坚实的身体基础。我们常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好动”的精神,健康的体魄,就是汪一鹤老人百岁基业的本钱。还有一点他承袭了长寿基因,因为其父母也活到近百岁才离世。

与此同时,一生坚持找寻振兴民族与救国之途,让汪一鹤的人生有一个坚定的追求目标,从未动摇,这可以说是他得以保持长寿之身的另一原因。1933年,汪一鹤学成毕业,进入中国银行天津分行工作。一年后,经过严格的考试选拔,汪一鹤被当时的国民政府交通部选为出国实习人员,于1935年远赴欧洲,学习当时西方先进的经济知识。其后,汪一鹤先后在奥地利、德国、英国、法国、意大利等欧洲五国学习邮汇和银行知识。1938年,汪一鹤回到了国内,被派往上海邮汇总局工作。当时国内抗日战争风起云涌,汪一鹤和大多数爱国民众一样,也在思考着如何找到一条抗日救国的道路。他连同一起学成归国的几位同学,借鉴英国战时发行爱国储蓄的经验,向政府建议发起抗日救国储蓄运动,由国家通过邮局发行“抗日爱国储蓄券”,充分利用邮局覆盖面广、影响广泛的优势,大范围募集民间游资,支援抗战。很快,这一建议就得到了政府的采纳并被迅速实施。抗战胜利后,汪一鹤回到南京,任邮汇局首席稽查、南京分局经理。1947年,世界万国邮联大会在法国巴黎召开,汪一鹤代表中国邮政总局出席了大会,在会上他当选为汇兑委员会副主任,这是一件让当时国人倍感自豪的大事情。解放前夕,当时邮汇总局的主要负责人已撤退至广州,准备向台湾地区转移,邮汇总局负责人连番向汪一鹤去电去信,催促他尽早携带局方在沪资产,随同他们一同前往台湾。当时,汪一鹤并连同谷春帆、董希锦、王维中等人,设法巧与周旋,拖延时日,最终迎来了上海的解放,同时完好地保存了邮汇局的资产,将之送到人民政府手中。

晚 年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汪一鹤从教师岗位上退休,却并没有停下好学好找、追求进步的步伐。经人推荐,他受聘为上海社科院特约研究员,凭借学生时代打下的扎实专业基础,经过深入调查研究,他先后编写了《中外合资经营企业》和《外商投资企业》,对如何引进外资、利用外资这一当时的热点问题进行了深入阐述,成为这方面最早的专著。书一出,一时成为热门,很多大专院校纷纷开设专业课,用这两本书做教材。这两本书一版再版,以至于卖得脱销。为此,社科院将这两本书评为最佳著作成果奖,上海市委宣传部当时也将此书列为1979-1982哲学社会科学得奖著作之一。此外,他还用业余时间,先后写作了大量对外贸易、国际经济方面的学术论著,时常发表于《社会科学》、《世界经济》这类全国性的学术刊物上。他还多次参与涉外法规、利用外资方面的专题研讨会,参与《外资企业法(草案)》的制定,提出的不少意见都被采用。1984年,汪一鹤以民革成员身份,通过时任民革中央副主席朱学范向邮电部建议恢复1953年停办的邮政储蓄业务,建议很快被采纳。1986年4月,中国邮政全面恢复储蓄业务,2007年3月,中国邮政储蓄银行正式成立。长期致力于邮政储汇事业的百岁老人汪一鹤,在获悉这一消息后深感欣慰。

如今,已百岁有四的汪一鹤老人,沉浸在天伦之乐中,平淡悠然地享受着自己的幸福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