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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我生命的旷野

2011-07-26荣光启

湖南文学 2011年9期
关键词:教会长沙婚礼

■荣光启

约2001年,在广西师大文科基地班就读的林季杉面临着保送两所高校读硕士的机会,在云南大学和湖南师大之间,我建议她选后者,理由是后者有岳麓山,后者有一般人所认为的“文化底蕴”。随着事情进展的顺利,我的人生从此与长沙发生了深深的连接,我的生命在这里得到了新的开始。

在此前,长沙对我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是一座我只能在火车上瞭望的城市,在多年从安庆溯水至武汉、从武汉至桂林的旅途中,长沙顶多是我的透气孔,行车至此,下来走走,还不大敢买东西,怕换到了假币,而已。事实上即使我后来因林季杉在此读书,我从桂林来过几次,仍然对长沙无甚了解。有一次在去长沙的途中,我与卧铺对面的小伙子感叹:长沙怎么没有什么好吃的啊。令人意外的是,那位兄弟接下来就不再与我说话,一路长吁短叹至下车。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对长沙的无知是多么惊人。

2003年初春,恐怕许多中国人难以忘却。当时我在北京读博士,开始的时候,手机里还能收到一些轻松的短信:“春节时分,童喜鞭炮,父忧其险,阻之,童泣曰,‘我非(点)典!我非(点)典!’”“曹操遇险,典韦救驾,操曰:‘非典,吾命休矣!’”很快,那些短信的内容就变成了真实,什么今天某某大街运送非典病人,为防止传染,请勿出门;什么今天某处死了几个人,请大家珍惜生命云云。各种不知由来的短信变着法儿吓我们。许多人逃离了京城。我素来对死亡无甚认识,也就无甚惧怕,对那些早早离开学校的同学有些好笑,当然,我也知道他们当中有人是浑水摸鱼、趁乱逃学玩自个儿的去了。当宿舍楼里走得没剩几人、连旁边的塔楼里也传出某某老师因非典故去的消息,这时我们的屁股再也不能那么安定了。一向稳重老辣的老杨是我当时的宿友,有一天他是带着口罩回宿舍的,像一个特务闯了进来,这让我惊讶万分,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妙。在老杨离京之后,我也迅速购得一张去桂林的软卧(硬卧很难买了),也带上口罩,仓皇逃窜。

火车上,小盒子里四个人,四张只剩下眼睛的脸,笑容和招呼是看不见的,只能通过眼珠的转动判断对方是不是爱你。四人互不交流,大约都设想对方就是非典病人。其中一位是女的,当她在驻马店下车的时候,我们三位男士非亲非故,坚持目送她下车,该女士下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口罩扑进男友的怀抱,当她露出面容的那一刻,我们三人不约而同交流了一下心头的悔恨:那是一张年轻貌美、无比动人的脸。该死的非典!

在火车上,桂林的同事给我发短信,说这段时间从北京回来的同志们回家后都需隔离半个月,我觉得挺好玩。但此时林季杉对我的挂念却完全不同。

林季杉早在桂林的时候就已经受洗,来到长沙后,已在岳麓山下一个大学生团契聚会了一两年,对《圣经》已经有一定程度的熟悉,她发来的信息开始是《诗篇》91章,这一章主题是“上帝是我们的保护者”,共有16节,对于手机短信而言,比较漫长,我的手机为此滴滴滴滴了很久,让我不断地从口袋里掏出来翻阅,使我的形象仿佛一个炫耀手机的小青年。信中曰:“他是我的避难所,是我的山寨,是我的上帝,是我所依靠的。他必救你脱离捕鸟人的网罗和毒害的瘟疫。他必用自己的翎毛遮蔽你,你要投靠在他的翅膀底下。他的诚实是大小的盾牌。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的飞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2-6节)虽然我在2002年的夏天已开始认信耶稣,但我并未有基督徒的生活,更没有林季杉的信心,所以当时林季杉发给的那些话我并未太多感动,我感动的是林季杉对我揪心的牵挂。到长沙的时候,我自然地跟着这牵挂下了车。

北京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当时。考虑到许多地方可能就不接待我,林季杉问了她所在的教会,教会表示:愿意接纳。我就坦然住到了教会。教会那一块儿好像叫颜家山。刚歇口气,很快就有一位曾经在湖大为官的老姊妹来访,她与我聊了几句,就弄清了我的来路,当时她没说什么,却很快将她的意见反馈至教会的负责人杨伯伯和孙阿姨。但教会还是决定接纳我。于是,从此时到这一年的复活节(4月27日),大约40天之久,我就住在这个家庭教会。我彻底进入了一个新的境地:我的周围都是神学的和教会的书籍;我的朋友都是教会的弟兄姊妹;除了读书,我还常常接待来此的一些教会的牧者,他们的言语和生命状态给我触动很大。礼拜天的主日敬拜,我全程在场。别的不说,就是杨伯伯和孙阿姨,我就不住感慨:杨伯伯是数学系教授;孙阿姨曾是国内第一批赴美留学人员、物理学家、系主任、省大人代表、劳模……人夸她是学校最好的女教授她还不高兴,她反问:你为什么不能把那“女”字去掉?但就是这样的人,却在人生的中途,放下了骄傲,放下了许多在别人看来宝贵的东西,专心服事教会,在岳麓山下带领年轻的学生了解一种被世人遗弃的真理。那一年的复活节,是我重生的日子,在杨伯伯家的浴池里,我受了浸礼。

我自己的信仰历程,是另一个故事,这里按下不表。但在长沙,这个40天的时间,像耶稣在约旦河受洗之后的40天,像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蒙耶稣光照从犹太教改信基督教之后“往阿拉伯去”的数年,是我人生极为宝贵的旷野时期,我得到的收获不是知识的增加,而是被带入了一个光明之境。此前我虽然算是信主,但生命毫无改变。但现在不同了,“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①

麓山南路在岳麓山下,湖大里面,我很喜欢走,一是路上有我喜欢吃的常德米粉之类,另一个就是路上有不少旧书店,还有一个我不得不说:长沙高校的女生,容貌整体上是相当标志的,长沙高校的路上风景,是很美的。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走在这条路上,心里无限光明,我当然不是被常德米粉的香辣感动,不是被旧书店的发霉气味吸引,不是被美丽的女生和白发的先生照亮,而是被一种真理照亮,这种真理来自《圣经》,它是上帝的话,它让我知道什么是良善什么是罪与恶、什么是光明什么是幽暗。我心中的许多想法、许多话语,包括文学话语,突然变得有序,好像混乱中的屋顶上有了一个缺口,阳光照进来。那是我在文学上的一次新生。

长期以来,我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喜欢占有知识。但对我而言,专业上的知识越增多,尤其是文学艺术哲学之类,心中越迷乱: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对的?越来越不知道了。我的博士方向是新诗研究,在读博士之前,我关注的是后现代主义文化,尤其是当代中国的先锋小说,我的人生态度和生命价值取向可想而知。我写文学批评,是用一种新的文学理论为尺度,来评判一种新的文学现象,过一段时间,又有新的文学理论占据我的心地,我就改弦易辙,在不断移动的场域中,我没有安居之所(当然,也有人说:为什么非要有呢),我不知道生命的真知识是什么。在长沙,这个40天的时间里,在《圣经》里,在教会里,我看到我的安居之所,那是上帝的话,上帝的话之道成肉身,上帝的儿子为我们这些罪人所成就的救恩。像灯被打开,黑暗的屋子里有什么、是什么样子,变得清清楚楚,我重新审视脑海里杂乱无章的生命话语、文学话语。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在说话和写作上多了一种信心、光明和力量。

在那一段时间,长沙的诗友也给了我许多关怀。远人、谭克修等诗人,分别接见了我。远人的诗整饬感伤,极有书卷气,是我很喜欢的类型。他不仅带我去识字岭吃湖南小吃,还带我去了他那藏书无数的旧屋。满屋子的外国文学,许多宝贵的译本版本,使我明白了他的书卷气何来,他为人的知识分子品性何来,我喜欢这种资产阶级的满腹经纶和温文尔雅。我们曾经在湖大的一个大排档里单独地饮酒,那时的他还未剪去长发,虽是诗人,但已有了对小说的幻想,在清晨在夜晚在风中,在心中为了未来的故事,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八年后,我再见他,已是一位颇为知名的小说家。

我至今不知谭克修如何能找上门来,那时我一名不文,只是一个北京师范学院的小博士生,也许他是个诗人,我算研究诗歌的,仅此而已。谭克修给的印象一个字:帅。他年龄只比我大一点,但真是年轻有为,是个建筑设计师,据说长沙的五一广场的设计他都有份,那可是长沙的中心,地标式的所在,弄得我每次经过那里,都想和身边的朋友说:啧啧,这可是我一哥儿们设计的。谭克修的诗给我最大的印象:智慧。他的诗对现代生活的看见与描述,颇为幽默动人,有不少小刺、但还是香辣可口,他的诗作应该很有读者。我那时还是挺沉浸后现代主义等文化理论,他的诗与当代中国社会的关系,很值得谈论,所以,当他邀请我为他写个评论,我几乎没花多少时间就完成了,后来此文刊发在《芙蓉》上。在写作中,我感觉自己那时的理论储备和感受力还是挺丰沛的。也是从那时起,我发现我可以写一种叫做诗歌评论的东西。这个时代,人们都喜欢称“家”论“大师”的,后来我被称为诗歌批评家,且属“70后”,我很惊异,但这一切,是从长沙这一段蛰居的时间真正开始的。

谭克修有一件事让我感动,他和他的香车宝马,出席了我在长沙简陋的婚礼。在坐着他的车回到(教会帮我们预备的)新房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是新郎了!结婚这么可怕的事已经顺利地完成了!

我一生中唯一的这次婚礼,是在长沙湖南大学一座食堂里举行的(现在,也许已经装潢为豪华的餐厅)。我对长沙印象美好,因为我在这里解决了人生的一个大问题。

长期以来,我对安徽农村老家的婚丧风俗恐惧不已。农村死人的事情是常见的,漫长的丧礼也是常见的,孩子们在夜晚和白天常常为此陷入恐惧。死者该是什么样的棺材什么样的衣服哪一个孩子负责什么程序之类,都很有讲究,我曾经在参观完一位爷爷辈的死者的丧礼之后,心中默默祷告:爹妈啊,你们千万别死,你们死了我这个长子得负责多少事务啊!这些我都不会……

结婚的事情更加复杂,从介绍到察亲到相亲到定亲到婚礼到回门到逢年过节不同的礼数,不胜其烦。别的不说,就说婚礼那几天,就把你累趴下;更别提洞房前夕,那帮长期无聊、精力过剩的同胞们朋友们,会不知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你。小学生的时候,我们去看一个婚礼的热闹,那是隔几里路的一座村庄,我们屋前屋后到处乱窜,突然,窜到屋后一个无人的角落,我发现满身红光的一个人,竟然是我的数学老师王陌生!这个平时十分严肃的小白脸,我们是很害怕的,现在他竟然浑身羞怯地躲在角落里!他的形象因被我窥见,显得更加紧张。结婚,是多么可怕的事啊。结婚给我的印象和死亡一样,过程冗长、难以承受。

2003年因着非典,我避难于长沙的一个家庭教会。以前我和女友相恋几年,从来没有想到要结婚,我也不大敢想,她家里的条件,是我的家庭不能比的。我的年龄也比她大不少。况且,她还是个极为叛逆的女孩,曾经的学校文学社社长,写的诗遭到学校领导点名批评。年纪轻轻就觉得人自杀是可能的,是有理由的,中文专业已经让她不满足,非得去读哲学且是宗教哲学才可以。这么不务实的女孩,我们能长久在一起吗?

以前我们在一起,和世间青年男女一样,没什么罪责感,但现在不同了,我们都是新的生命,应当有新的生活。为了继续在一起,林季杉先说:我们结婚吧。我很高兴,但又担心。结婚的阴影又笼罩心头。但奇妙的是,在教会的安排下,婚礼非常顺利,家人也比较支持,双方都有代表前来参加,一切顺利。重要的是,这婚礼让我感觉无比美好,像在云端一样。一个星期天,教会租了湖大里面的一个餐厅,鲜花、彩带、气球,布置了一下,组织了一个我们结婚的感恩礼拜。过程完全是西方教堂里的程式,其中一个细节让大家对我印象深刻:在牧师问男方女方“你愿意娶(嫁)给某某某为妻(夫)”的环节,我不是按通常说的“我愿意(I do)”,而是说了一句“我非常愿意”,显得急不可待。我知道我的心,对新娘是何等的爱。婚礼上有诗班的献诗,牧师的证道,我们的见证。婚礼结束有我们订的蛋糕,大家一起分享,干净、简单而美好。当这一切结束,我发现自己竟然是新郎了!结婚的事情就这样轻松地结束了!真的是,在上帝的怀抱,你的负担是轻省的。即使是死亡。

“才德的妇人是丈夫的冠冕”《旧约·箴言》12:4、“才德的女子很多,惟独你超过一切!”(《旧约·箴言》31:29)每当我经过长沙,我都会想起我唯一的婚礼,我的爱人林季杉,你是我的冠冕,你是我身上的光环,是我的荣耀,以你为荣,后来我们的女儿就叫荣以林。惟独你超过一切。婚姻是我的生活的重新开始。这个开始是在长沙发生的。我没有理由不对长沙这座城市、这里的亲友印象深刻。虽然我在这里没有一个血缘意义上的亲戚。

6月23日的婚礼之后,我在长沙又呆了一段时间,从来到暑假期间离开,共有4个月的时间。我熟悉了河西这边许多地方,岳麓山爬了好多次,岳麓书院瞻仰了又瞻仰,爱晚亭下也歇息了好几回。最熟悉的地名是溁湾镇,因为它也姓荣;最喜欢吃的地方是新一佳,因为上面有家桂林人(美食城);觉得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堕落街,这条湖南师大和湖大共有的小街,丰富无比,杂乱无比,当时《参考消息》上转载外国媒体文章,说岳麓山下的大学城,是世界上最混乱的大学城。但是,我爱。就像我爱中国一样。

那时我还没有认识路云,认识他是几年以后的事。这是个才华卓绝的诗人,彻底的诗人,早年打拼下一点财富,就是为了下半辈子养家、读书、接待诗友、专心写诗。他的藏书和远人有的一比,不同的是,远人的书大都是旧书,路云的书大都是新书;远人对新书不信任,尤其是新译的外国文学,路云对旧书如同对待旧人生毫无感情,新书新知识对生命是一种拯救。路云为读书和诗友,可以慷慨资财,《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一出,他即整套购之,几千块呐,又没有项目经费报销!在编辑《海子最美的抒情短诗100首》的短短后记中,我忍不住引用了他诗集《出发》里的几行诗,一位朋友很惊讶我“为何将路云放在这么高的地位”,我当然没有资历将路云放在什么地位,但是他的诗歌,在这个时代,真正有着无人企及的想象力、奇诡、浪漫与激情。他是当代中国,我所看到的,既有湖湘巫觋文化色彩、又极具现代感的一位诗人。他长年在高楼上,对着窗外的望月湖看外国文学、抽中国烟、听你不懂的CD。这个人太独特,我对他没有什么不满,除了他自己刻苦学习希伯来文一事。这几年他被《旧约》所动,发誓要读懂《创世纪》原文真义。搜罗国内已有的寥寥几种希伯来语教程,自己用功,欲皓首穷经。

我对他这种倒行逆施极有意见。语言当然重要,我自己也学了一年希伯来文,勉强能借助字典去揣测经文的翻译是否切近原义,对于解经还是很有帮助的(事实上,中文和合本《圣经》已经非常准确),但《圣经》的原文真义唯有圣灵能告诉我们。不先认识耶稣,要明白《圣经》,正如:我想明白一个人的话,却不去进入一个人的内心,不常在他里面②《约翰福音》15章4节:“你们要常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你们里面”。7节:“你们若常在我里面,我的话也常在你们里面;凡你们所愿意的,祈求就给你们成就。”。只苦学语言,也许能成为学者、语言学家,而因此能明白《圣经》的人恐怕很少。学识和人格均无比令我景仰的陈寅恪先生,通晓22种语言,其中包括希伯来文,但他是否因此读懂了《创世纪》?我怀疑。

长沙几年,是我人生的大转折。2003年春,在从北京到桂林的路上,我的人生轨迹竟然在长沙停顿了三四个月。上帝将我圈在这里,像耶稣和保罗在旷野一样,我在这里经历许多,有艰难的试探、有漫长的沉默、有胜利、有欣喜、有大祝福、有大改变。我深知自己的卑微与污秽,更感动于改变与恩宠。随着林季杉的毕业,接下来我们在北京生活了几年,后来我们又到了武汉。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无论辗转何处,我们的目光都能看到长沙,我们感谢在长沙的那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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