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 花(短篇小说)
2011-07-25张执浩
■张执浩
在灿若白昼的夜空里发现月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是在路灯下,街边的建筑物都那么高。当夜宵接近尾声的时候,不知谁率先嘀咕了一声:“月亮呢?”,一时间大家都抬起头来。找月亮突然让大家变得兴奋,唧唧喳喳的女孩子们纷纷把目光投向清凉的星空。
杨岗趁机对老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一起去小解。三男四女一共喝了三箱“行吟阁”普啤。肚子都快撑破了,杨岗将两支烟沾在唇上,用打火机一齐点燃,分出一支给老陈。老陈深吸一口,问道,你今晚好像还是头一次小便呢?可不是嘛,杨岗嘿嘿笑道,年轻,没办法,主要是我膀胱好。我这可是第三回了,老陈站在两栋楼房之间的阴影里,正急不可耐地解皮带,拉链,声音有些哆嗦。什么都可以不服,但这个不服不行。其实,老陈今年才刚满三十五岁,比杨岗大不了几岁。人是可以被喊老的,这些年他们在一起老是这样彼此叫着,就渐渐感觉真的老掉了。我的经验是越憋越能憋,越尿越想尿,杨岗仍旧在嘿嘿地笑,他在距离老陈一米开外的地方站下,眯眼聆听老陈的尿液滴答声,自己却不急于撒尿,他大口大口地抽完烟,用指头将烟蒂弹落到老陈面前的墙壁上,隐约看见一大片水泥墙都是居然有了青苔色。你的前列腺最近好些了么?老陈,听我老娘说她认识一个按摩医生可以治这病,要不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吧,杨岗开始尿了,一泡悠缓匀称的尿液持续了足足一分多钟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陈在一旁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你有完没完啊?那边好像有人来了!他催促着,又点了支烟,果然听见那边楼道里传来一阵高跟鞋钉的声音。杨岗边系裤带边跟过来,继续刚才的话:哎,我说的话你听见没?那个病得抓紧治,不然,它会让你的下半生毫无乐趣可言的,真的,得抓紧。晓得,老陈郁闷地叹了口气,把话题转向杨岗,问道,你老头老娘他们还在催你相亲啊?杨岗“嗯”了一声,回答道,见不得他们,皇帝不急太监急。老陈呵呵笑了,心想,这世道就这样,如果连太监也不着急的话,皇帝也就不是皇帝了。
当他们快回到摊位上时,杨岗拉住老陈,问道,你荷包里还有几多钱?干吗?老陈反问道,晓泉买过单了。那四个女孩都是晓泉带过来的,他买单在情理之中。杨岗说,现在都快两点了,我肯定是不回汉阳了的。那你今晚还是去我那儿住吧,老陈说。离婚后,老陈一直独居,杨岗以前闹晚了经常在他家留宿。杨岗没吭声,掏出手机给什么人发了条信息。然后,他朝老陈努努嘴巴,暧昧地笑道,你觉得那边的四个丫头里哪个可能性最大?什么可能性?老陈不解,等他会意过来,杨岗的手机信息灯闪亮了一下,只见他皱了皱眉头,咕囔了一句什么,接着又将刚才的信息发给另外的人。我看你今天就别作什么指望了,那几位看样子都不是那样的人,老陈说道。老子就不信那个邪!杨岗伸手对老陈说,给我钱,我等会去开房,如果成了,就算你的感情投资,如果不成,改天我请你喝酒,顺便把钱还你就是。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老陈只得掏钱包,抽出两百块钱递给杨岗。
街摊边的那几个男女开始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几辆出租车赶紧驶过来,停靠在马路边。司机探出脑袋朝他们喊“去哪儿?”杨岗把大家都送上车后,独自在街边站了一会儿,他分别给已经离去的女孩子们发信息,恳求她或她与他“共度良宵”。很快,就得到了四个人的回复,第一个是:“太晚了,改天吧。”第二个是:“谢谢,你真多情啊。”第三个是:“不方便吧,车里还有别人呢。”第四个是:“你以为我是谁呀?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的。”
杨岗将第一、二、四个发来的信息迅速删除,然后集中火力对第三个女孩发起猛攻。他打字很快,就像是在电脑键盘上一样,能够左右开弓。但对方似乎不擅长发短信。所以,每当一条新的信息发出去后,他都要等几分钟。在等待回复的间隙,杨岗仔细将这个女孩的音容笑貌回忆了一边。这个女孩名叫小初,是做柜台化妆品生意的,按照杨岗的理解,小初其实就是柜台营销员,但人家却开口闭口说“公司”怎么怎么的,还提到她最近刚去鄂西考察市场,听口气好像不仅仅是个普通意义上的营销员。小初看起来和晓泉很熟悉,但晓泉只是老陈从前的笔友,与杨岗交道不深,所以他也不好意思去找他打听女孩的情况。杨岗对生意场上的事情缺乏了解,他在区卫生局红十字会上班,好歹属于事业编制。适才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杨岗曾用心观察过小初,这女孩长得不算漂亮,但皮肤白皙,身体很饱满,充满了弹性和活力。这一点很对他的胃口。小初对别人敬给她的酒一次都没拒绝过,脸红以后更显得丰姿绰约,只是碍于当时人多眼杂,杨岗又是刚刚认识人家,不好意思太过放肆,他甚至连小初是否有男友、家住哪儿也没有问一下。不过,倒是听她说父母也催逼她找对象什么的,估计也是没有结婚的。
杨岗将他和小初几个回合的来往信息重新梳理了一遍,认定小初等会还是大有可能回来找他的。她说了要先回去洗个澡再看心情如何的,杨岗说我们一起去宾馆洗澡不好嘛,小初回答说不习惯,最后杨岗说,那我在绿叶宾馆等你吧。此后,就没有了下文。
一辆出租车停靠在杨岗身边,他没有犹豫就钻了进去,吩咐司机去绿叶宾馆。
杨岗要了个标准间,房间很整洁,冷气很足,他走向床头柜,依次打开床头灯、电视机,关掉过道灯。换上白色的纸鞋后,他将整个身子扔到床上,拿起电视遥控器来回换频道。手机丢在右手边,一直没有信息过来。杨岗想给小初打个电话问问她的决定,但又觉得这样做很愚蠢。信息的好处就在于,人家拒绝了你,对你的伤害也会不太大,打电话就不一样了,亲耳听见别人对你说“不”总是令人沮丧的。杨岗有过几次这样的教训。
他决定先去洗澡,免得小初来了自己手忙脚乱。
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杨岗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膨胀起来。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场景的片断,那都是他在无数个似曾相识的夜晚与无数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共同制造出来的感情碎片,此刻,它们像一些玻璃渣贴在墙壁上,使劲挤压着他……
一觉醒来,小初的信息还是没有来。杨岗关掉电视,赤裸着身体钻进酥软的被套里躺下,他看了一下时间:三点五十分。他断定小初不会来了。怀着某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感,杨岗扯过身边的浴巾塞进两胯之间,猛烈地搓揉自己,直到一层虚汗沁出来,他将满是精液的浴巾抽出来扔在两张床之间的地板上,接着他很快就舒坦地进入了又一个梦乡。
这个朋友圈子是以老陈和杨岗为圆心建立起来的,当老陈是圆心的时候,杨岗就成了半径;反之,亦然。他们俩认识很有些年头了,起初是基于对文学的共同爱好,参加本市晨报举办的一个新春茶话会,在饭桌上喝着免费的酒水,结果把身边的人都喝跑了,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还在你来我往着,越喝越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那时候老陈才新婚,妻子是一家超市的电器营销员。老陈没有什么学历,在钢厂设备科上班,但因为他在文学道路上起步早,读的书也远比杨岗多,譬如他谈梭罗的《瓦尔登湖》、法布尔的《昆虫记》等等,说得眉飞色舞,杨岗佩服得不行。相比之下,杨岗就孤陋寡闻多了,他至多能朗诵几句海子和顾城的诗。老陈对新诗没有兴趣,他认为,这不是一个诗歌的时代,严格地说,中国诗歌随着唐朝的灭亡就宣告完结了。这是一个散文的时代!老陈梗着青筋毕现的脖子大声预言道,散文,只有散文才能揭示出我们这个时代的隐痛。杨岗却不怎么服气,他随口吟诵了几句自己创作的诗歌:“一个词在沸腾,像药丸挥发,头大/像光合作用下的葵花/像男与女,膨胀成夫妻……”,企图予以驳斥,但老陈不屑地摇摇头说道,那是诗吗?节律在哪儿?音韵呢?你写的那些不是诗,是梦话和呓语。
老陈家住武昌。杨岗则住在汉阳的父母家里。一般来说,都是杨岗过江到武昌来找老陈玩,因为老陈是有家室的人,出门不方便。老陈的妻子姓朱名红,杨岗见面喊她“嫂子”,他嘴巴很甜,嫂子前嫂子后地叫着,直叫得这个与他同龄的女人不再把他当作外人。夫妻俩拌嘴吵架,可以当着杨岗的面进行,让杨岗评理。杨岗十天半月过来看望他们一次,和老陈喝酒谈文学,那时候老陈还没有受到前列腺的困扰,他被朱红鼓捣着四处推销他们商场新进的一种饮水机,每台机子卖出去可以有三十块钱的回扣,老陈就让杨岗发动他身边的朋友每人买一台。杨岗能有多少朋友呢?他在这座城市里认识的人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个,那天晚上,杨岗抱着指头把自己在这座城市里认识的亲戚朋友仔细算了一遍,算过之后,不禁悲从中来:这么大座武汉市,八百多万常住人口,我居然只认识不到一百人,而这一百人中除去那些多年没有往来的,剩下的不过四五十来人,再去掉其中那些只有点头之交的人,能够真正说上几句话的大概不到十个了。难道这不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么?不过杨岗还是挺够意思的,他拿出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一口气买了七台饮水机,分送给他的父母、表哥、堂姐,以及几位办公室的同事。这件事情让老陈和朱红都非常感动。
朱红张罗着给杨岗找对象。杨岗说,嫂子你就别忙活了,白费劲呢。为什么?朱红问。老陈替杨岗回答道,你以为人家都愿意像我们这样过日子啊。我们这样有什么不对吗?朱红抓起面前的玻璃烟缸猛拍了一下玻璃茶几,恼火道,你是不是后悔和我结婚啊?如果是,现在还来得及。老陈理解妻子的话含有另外一层意思,他们婚后没有多久生活中就出现了不和谐的因素,主要问题在他本人,他背着她去医院检查过了,他有前列腺炎,而且不轻。新婚之夜可以,蜜月期间也不错,但婚后半年就逐渐不行了。十天半月同不了一次房,同房有如上刑场,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行,而勉强做一次基本上都以沮丧而告终。这真要命。疾病催人老,好端端的一个男人眼见着就有了白头发,老陈越是着急越是不中用,也越发心生悲凉。他口袋里随身装着各种药片,走在街上只要看见公汽站牌或电线杆、公厕墙壁上贴有治疗这种病的广告,就会身不由己地凑过去瞅一瞅,同时又觉得周围的人都在嘲笑他,那一张张粗制滥造的广告仿佛通缉令,逼他招供。
除了朱红,洞悉老陈这桩羞于启齿的秘密的人只有杨岗。杨岗是通过观察发现的,因为每次他去老陈他们家吃饭,都发现餐桌上摆放着一盘爆腰花,从猪腰到羊腰,直到牛卵,他都在他们家享用过了。有一次,老陈送杨岗下楼,来到马路边的夜宵摊子前,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烤肉气味。老陈扯了扯杨岗的袖口,问道,要不,咱们再去喝两杯?杨岗当然求之不得,尽管他知道,像老陈这样的前列腺患者是最好不要饮酒的,但医生的话哪能全听?杨岗觉得老陈的病更主要是病在心理,孤独,厌倦,这些可能都是老陈临事不举的根源吧。那段时间,杨岗正和师大的一个进修生打得火热,那女生比他大两岁,已经结婚生子,独自在汉求学,在校外租了间房子,杨岗在武昌玩晚了随时可以去她那里留宿。因此,当老陈邀请他再喝点时,他没有丝毫犹豫。
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几瓶啤酒。老陈问杨岗想吃什么,杨岗回答随便。于是,老陈就随便点了二十串烤腰花。一瓶酒将尽时,杨岗咕囔道,老陈,没有用的。老陈一惊,连忙问道,什么没用?啊,你都知道了?杨岗笑了笑,说道,老弟我虽然不是医生,但咱好歹成天在和这个行当里的人打着交道啊,你那点屁事怎么瞒得过我呢?老陈苦瓜着脸,沉吟半晌,问道,你那里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么?杨岗说,你若真是阳痿了,我倒晓得几个管用的方子,但你又不是……对对,对,我没阳痿,老陈急忙说道,只是,炎症,很严重的前列腺炎。
看过医生没有?
怎么没有!
医生怎么说?
怎么说?让我别急,慢慢治疗。
那就慢慢治呗。
你说得轻巧,我可以慢,但你嫂子那边不允许啊。
怎么不允许了?
咳,你没结婚,不理解夫妻之间的尴尬啊。
我觉得没有什么尴尬的,前列腺又不是什么传染病,好多人都有,它不过是千万种疾病里的一种罢了,和痔疮没有什么区别,实不相瞒,我就有痔疮。
还是不一样啊,老弟,痔疮是一个人的事,但我的病却事关两个人。
“事关两个人”,杨岗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体味着老陈身上的压力。这么多年来,杨岗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他尽力不与别人发生瓜葛,其实就是想逃避与比人共同担当什么,包括爱情和性。其实杨岗心里清楚,在男女关系上,爱有时是经不住推敲的,就拿自己眼下跟那个进修生之间的感情来讲,究竟有多少爱的成分呢?这是经不住拷问的,但由于做过爱了,因此他们双方在内心达成了某种契约,如果没有肉体的和谐,谁都很难保证他们有必要在一起。“必须通过做爱才能让爱现出原形来。”这是杨岗在某本杂志上读到一句话,对此,他深信不疑。再反观老陈的现状,就很容易理解他的苦恼了。
女进修生毕业后,杨岗再度回到了单身状态。他依旧每个周末过江去老陈家喝酒。朱红依旧见缝插针给他介绍女友,大多是她们商场的某个同事或同事的好友。老陈依旧耷拉着脸,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在朱红的安排下,先后有几个女孩子来他们家吃饭,与杨岗见面。朱红张罗着这事,暂时遗忘了自己婚姻生活的不幸。在她的监督下,老陈已经不再喝酒了。没有他陪,杨岗觉得自己一个人喝很无聊,索性也懒得喝酒了。两个男人匆匆吃完饭菜,坐在电视机前无话可说,连谈文学的兴致也少了许多。饭后,朱红就催促杨岗送她约请来的女孩子回家。杨岗一般都只把女孩送上车就扭头回汉阳,只有两次例外。一次是有个叫小闵的丫头邀他去街边吃消夜,两人喝了些啤酒,杨岗提议去开房睡觉,小闵没有反对;另外一次是那个叫小娟的姑娘家住阅马场,杨岗回汉阳与她有一段同路,她到站的时候请他下车去她寝室坐一坐,他就去了,然后就在那张窄窄的钢丝床上与她发生了关系……两次的结果基本相同:他和她们再也没有联系过。想到朱红那么热心地忙活,却是这样一种结果,杨岗就在心里感到好笑。
十月的一个晚上,老陈打电话给杨岗说想喝酒,非常想。杨岗二话没说就赶紧打车过来了。他们在江边找了一家小吃店。落座后,杨岗发现老陈比前次见面又憔悴苍老了许多,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他说道,这样吧,明天我给你找点够劲的药试试,至少暂时缓解一下你的痛苦吧。老陈问什么药,杨岗笑而不答。
第二天傍晚,杨岗给老陈带来了两粒蓝色的药片,在再三叮嘱过用法和用量之后,就告辞回家了。老陈想挽留杨岗喝几杯,杨岗叹了口气,说道,老头老娘还在家等着呢,他们又给我找了个对象,要我明天去见面。老陈笑道,这是好事啊,反正你肾好。
又过了几天,杨岗接到朱红的电话,问他还记得上次见过面的那个小娟不,杨岗心里一惊,连忙问什么事,朱红笑道,你紧张什么啊,今天我看见了她了,她和另外一个男孩来商场买冰箱,看样子是要结婚了。好啊,杨岗松了口气,笑了几声,说道,结婚是好事嘛,恭喜她。朱红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难道心里一点醋意都没有么?人家好歹和你相过亲的。没有,绝对没有,杨岗说,嫂子啊,你就别替我忙活了,我这人不适合婚姻,难道你就看不出来?朱红顿了顿,说道,那你告诉我究竟什么人适合婚姻?我,还是老陈?还是其他什么人?你说说看。你让我别忙活,那你为什么要替我们忙活呢?
杨岗感觉朱红今天的口气有些不对头,就掉转话题问老陈这几天如何。问我干吗?朱红没好气地说道,问你自己呀!你不是挺有能耐嘛,不是很能替你陈哥着想嘛,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得很。
什么?怎么回事?杨岗有些懵,其实他心里已经意识到朱红想说什么,他呵呵两声,支吾道,那个嘛,这个……哎,老陈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朱红说,你们是朋友,我也晓得你们男人之间的那点伎俩,但你不该弄那药给他吃,这样一来,你彻底把我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了,我和老陈夫妻不成了,也与你朋友不了了……
究竟怎么回事吗?杨岗觉得事态严重,就打断她的话说,我哪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呢?嫂子你还是就事论事为好。
那就算我复杂了吧,朱红说,你也别喊我嫂子了,就这样吧。
杨岗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想辩解,但朱红已经挂了电话,再拨,对方已经关机。杨岗转而打电话给老陈,老陈正在科室上班,见他气喘吁吁的就问怎么了,杨岗说刚才朱红给我电话了,你们闹崩了?老陈清了清嗓子,回答道,这事啊,我本来想晚上给你说的,是啊,我们离婚了,昨天办的手续。那药……?杨岗想问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给了老陈两片“伟哥”造成的。哈,药是好药,你花了不少钱吧?老陈的声音听上去还算轻松,他说,我和朱红迟早要分开的,你的药不过起到了催化作用而已。什么意思?杨岗问。意思是,它让朱红更加明确了什么才是维系婚姻的关键,你上次不是对我朗诵过那句诗么:必须通过做爱才能让爱现出原形来。以前不做爱也没把这事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做了,而且……唉,见面再聊吧。反正,哈,我现在似乎明白了新诗的意蕴呢。老陈说,我今后也写诗吧。
杨岗仍然不太明白,几粒“伟哥”与他们离婚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呢?难道老陈把朱红身体做舒服了,朱红心里反倒不舒服了?杨岗郁闷地想了一个晚上,才得出了一个结论:太监是不能当皇帝的,不然就乱套了。他甚至在脑子里面胡编乱造出了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做了某个太监的老婆,有一天,太监吃了某种药物之后变得勇猛无比了,女人才发现做太监的女人是件多么不幸的事情啊。于是,这女人心生恨意,离开了她曾经认为幸福的生活……
杨岗的父母都退休闲赋在家,二老身体都很健康,就杨岗这么一个独子,眼看儿子一晃就晃到了二十八九岁,还没有成家立业的迹象,不免寝食难安。他们家养有一只鹦鹉,杨岗上班后,老人无事可做就与鹦鹉说话,后来鹦鹉一见杨岗回家就叫嚷道:“杨岗回来了,杨岗结婚了!”听得杨岗头皮发麻。所以,只要有人约他出去喝酒,他就尽量在外面拖到半夜三更回来。即便这样,那鹦鹉发现杨岗后仍然会喊叫他几声,恨得杨岗牙痒痒。
这一回两个老人给儿子找的对象是杨岗父亲参加老年合唱团后认识的一个团员的女儿,事情的缘起是这样的:杨岗父亲退休后参加了区里组织的老年合唱团,团里有一位姓秦的老太,秦老太其实才五十出头,在团里担任女高音,排练之余大家聚在一起谈论家事,自然就谈到了各自的儿女。杨岗父亲有心了解身边人的家庭状况,当他听说秦老太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时,便产生了好奇之心。一问年纪,正好与杨岗般配,再一问,得知女孩还没有恋过爱。杨岗父亲说,我儿子也是呢,从来没有恋过爱,只知道工作。接下来,两个老人分别交换儿女照片,然后相互走访,觉得门当户对。杨岗很少在家,根本不知道父母背地在为他计划婚事,秦老太的女儿据说也整天在外跑业务,所以也完全蒙在鼓里。于是,在两对老人的撮合之下,就有了这样一次精心策划的晤面。
之前杨岗对他父母说道,我可以参加你们的聚会,但是我真不能保证和那个女孩会有什么好结果,你们知道的,我现在完全没有结婚的心理准备,也没有养家户口的能力,即使你们请对方吃这顿饭,我也拿不出钱的。
杨岗母亲说,不要你出钱,你只要参加就行了。我们可是见过那女孩的照片呢,长得俊俏,不比小燕子差……
什么燕子鹦鹉的,杨岗没好气地说道,反正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了,到时候别怪我就是了。
杨岗父亲早早就在“艳阳天”酒店订了一间包房。到了午饭时间,杨岗带母亲打车赶到酒店,在车上老太掏出钱袋,数出一千块钱给杨岗,说吃完饭后,你带那女孩找个地方喝茶去,好好聊聊,我们呢,四个老人正好打打牌。杨岗接过钱,没有吭声。
秦老太一家进屋时,杨岗起身迎候,虽说他不满意父母这样的安排,但应有的礼貌他还是有的。那天,在母亲的要求下,杨岗还穿了套美尔雅西服,身材高大俊朗,显得潇洒自如。秦老太和老伴一进门目光就落在杨岗身上,久久不愿离开,看得出他们对这个未来女婿很是满意。而杨岗父母的目光则落在他们身后那女孩的身上,女孩嘴巴里一直在嚼口香糖,她穿了条牛仔裤,上身是件紧身大红短衫,身材不高,但结实饱满,尤其是胯骨很宽,一看就知道生育能力不赖。可惜啊,杨岗的母亲在心里叹息,如果不是要计划生育,我们杨家岂不人丁兴旺么……
杨岗却楞在那里,半晌没有回过神来。怎么会是她呢?靠,这也太蹊跷了吧,以前我还觉得城市太大自己认识的人太少,这一刻我怎么觉得世界太小了呢?靠,靠……杨岗一连在心里“靠”了若干遍,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按照父亲的吩咐坐在了小初身边,装着摆放餐具的样子,凑近小初耳边胀红着脸,说了声:“你好!”
小初倒显得落落大方,只见她拿起一包餐巾纸,撕开,抽出一张凑在嘴边,将口香糖吐出来,包好,揉成一团放在烟缸里,然后抬头环视了一遍屋子,眼光扫过杨岗父母和蔼的脸,礼貌地点头微笑着。她没有回答杨岗的话。当大家举杯致意时,她特意和杨岗使劲碰了碰杯,盯着杨岗的眼睛,调皮地眨巴了几下。
饭后,杨岗趁父母买单的机会,提出带小初去喝茶。老人们笑盈盈地望着他们俩离开了。
一出门,两人几乎同时笑出声来。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等你到什么时候了吗?杨岗问。
不知道,你爱等谁等谁,和我有什么关系,小初说。
杨岗喜欢这样率真的回答,他点燃一支烟,站在马路边问小初想去哪儿玩。小初掏出手机看了看,说随便你。那我们先找个地方喝喝茶吧,大白天的不适合干别的事情,杨岗说道。也不一定,白天有白天的玩法,小初笑道,平时你们白天是怎么过的?杨岗说,我好像不会过白天,如果不上班,通常都是在睡觉。那我们就找个地方睡觉去,小初说。好啊,杨岗回答了一句,扔掉烟头,伸手拦出租车。
杨岗在进入小初的时候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晚上他该不该请老陈喝酒,该不该把那两百块钱还给他?这个问题让他无法集中精力,也使他不能充分发挥出正常的性爱水平。他感觉自己时硬时软,始终难以达到高潮。小初一直在吧唧吧唧地嚼着口香糖。小初一会儿正面迎接着他,一会儿侧身,一会儿趴在床头上,到了最后,她坐在他身上,像个疯狂的骑手。她一直在吧唧吧唧地嚼着口香糖。她很疯狂啊。
夜幕降临了。杨岗拉开窗帘,张望着灯火阑珊的街道。小初悄悄走到他背后,将胸部贴过来,头靠在他背上,问道:
“你还有钱请我消夜么?”
杨岗未置可否,他还在想着先前的那个问题:该不该还钱给老陈。要不,这样吧,他对自己说,打电话请老陈出来和我们一起吃饭,问问他,这算不算感情投资。想到这儿,他转身搂住小初丰满的裸体,背靠窗沿,双手使劲挤压着她,直到将一块嚼烂的口香糖挤出了她的口腔,“嗤”的一声,落在了他们身体之间,带着她的口水和他的汗液,粘附着他们的皮肉,使他们挣扎着,却难分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