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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说

2011-07-25张执浩

湖南文学 2011年10期
关键词:波普修女言说

■张执浩

1

一首诗究竟是写给谁的?这个问题既是写作者的起点,也是阅读者的兴趣之所在。于前者而言,不外乎三种出发点:写给自己,写给期待中的特定对象,写给所有人。但是后者却不一定这样看。阅读的趣味性及其意义,体现在诗歌所能提供的可解读性上,一首优秀的诗歌总能因其丰富性而让它的读者徜徉其中,信步游走。读者的快乐是一种可置换的快乐,哪怕写作者再隐秘,他(她)不仅需要而且也总能从中找到“我”。

眼下的问题却是:“我”是谁?最完美的答案当然是:我是我,我也是你。

在写作者与阅读者之间总是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沟堑,而“我”与“你”的沟堑仅仅在于:我是我,你是你,填平和翻越这道沟堑的惟一方法就是,找到“我们”。从“我”出发经由“你”,到达“我们”,也许这是文学还能够在这个乱世中继续幸存下去的路径之一。世界动荡不止,乱象纷呈,从北非新一轮的民主革命到近邻日本的地震、海啸和核辐射,这无一不在昭示着这样一个事实:世上并不存在孤立的“我”和“你”,文学中也并无“大我”和“小我”之分,只有“我们”,只有“我们”才能拯救我们。

2

V.S.奈保尔笔下的米格尔大街上曾经出现过一个“自命为木匠”的人:波普。这个每天清晨端着一杯朗姆酒站在路旁,一边用手指头蘸酒喝一边与人打招呼的男子,把一生的时间都花费在了“一件叫不出名堂的东西”上了。只见他整天煞有介事地忙碌着,敲打,锯,锤,画,而当不明底细的人前来定活儿时,他会惊慌地说,“什么木匠?他早搬走啦。”

“一件叫不出名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波普执拗甚至多少有些狂热的劲头,仿佛真有那样一种东西存在,且必须通过他不停劳作之手才能呈现出来。而更为重要的是,波普从来就不清楚自己早晚会制造出来的、那种“叫不出名堂”的东西是什么样子。桌子,凳子,安乐椅或大小立柜,它们是有名堂的;天王星,角砾岩,鹦鹉螺也是有名堂的。那么,“叫不出名堂的东西”自然是既不存在于波普的脑海,也不存在于任何人的经验世界里的东西,这种的东西只能在波普们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慢慢显形——乌有之形。这样的人是诗人,奈保尔写道:我乐意看他干活,喜欢那从柏木、雪松刨花里发出的气味,愿意看到波普那沾满锯末刨花的鬈曲的头发……

无独有偶,在一部根据德雷莎修女在加尔各答的行迹改编而成的电影中,类似于波普们的那种朝向乌有、永不放弃的精神被进一步彰显了出来:当仁爱传教修女会业已获得了广泛声誉,社会各界的捐助大量涌来时,助手提醒德雷莎修女是否应该为长远计而“有所谋略”时,她淡然而坚定地拒绝道,“主喜欢小东西,不喜欢谋略。”——以最微小的方式去落实她的服务,拒绝使这种服务制度化、设施化、专业化,甚至也拒绝使修女们的神修教育规模化、学院化——这就是德雷莎修女的与众不同之处。我想,特蕾莎修女的选择也应该是所有诗人的选择。惟有当我们在这个以利益为人生终极目的的俗世中,自动弃绝谋略和实用,专注于弱小的事物、孤单而亟需慰籍的心里时,诗歌才能获得最大限度的解放。

3

当博尔赫斯认定镜子的唯一功能在于“繁殖”时,他一定想到了语言的命运也大抵如此,不然他不会那么简省地运笔。二者的差异在于,镜子忠诚地复制着镜中的映相,而语言则繁殖出若干南辕北辙、歧义丛生的不肖子孙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说不清白”可能是人类在这个世上必须经受的最为尴尬,也最为真实的处境。因为说不清白,所以想说清楚,于是,越说越说不清白——在这个循环往复的欲望漩涡里,言说的意义被无限期地搁置了下来,语言也由此变得晦暗不明。

说不清白是宿命,说清楚了是偶然。为了摆脱宿命,我们借助各种知识去接近我们的所思、所感、所闻和所见,并由此让我们的阐释系统日臻完善,可到头来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上能被我们说清楚的事情是那么少,而且还将越来越少。正是在这样的困境中,艺术展现出了她的能力和魅力,诗歌尤其如此。

所谓诗人,其实是这样一种人:在思想(感觉,包括见闻)与言说之间,他(她)是最为统一的人。想到,看见,然后说出。诗人与诗人的差距仅仅在于言说的准确性,因为世界尽管神秘,但并不深奥,任何一个常识被恰到好处地指认出来,都能使人惊心动魄。诗人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地缩短思想与言说的距离,在混沌、嘈杂的生活现场,一次次划亮火柴或者闪电。

如是,说不清白就不再是沉默的借口,而是我们不愿再沉默的理由了。

4

VCD时代有一则红遍大江南北的广告词:苹果熟了。我已不记得画面上究竟有几个手持红苹果的少女,但她们浑身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澎湃汹涌,至今依然令人记忆犹新。“苹果熟了”意味着果核变得坚硬起来,可以承受转世轮回;也意味着,果皮完整地浸濡并吸纳了它应得的阳光风雨,最大部分地呈现了一枚苹果的价值。剩下的就是,静静地品味果肉的时光了。

用上述方式来理解看待现代汉语诗歌近乎百年的成长历程,可以让我们保持清醒。

如果说早期新诗还带有“翻译体”或“仿古体”的痕迹,那么,经过几代诗人的努力,这些痕迹已经基本上不复存在,至少不再是困扰当下诗歌写作的主要难题。这既要归功于现代汉语本身的自我进化和净化的能力,也要归功于诗人们在文本写作上的日趋自觉。尤其是最近十年,网络的兴起和不间断地技术革命,不但深刻解放了诗写者的精神,而且也使诗歌的语言能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在我们这个具有诗歌传统的国度,太多太久的曲笔一直在模糊着智慧与小聪明之间的界限,也扭曲了许多天才诗人的心智,而现在应该是我们清晰地、准确地“说话”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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