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非主流天堂的人
2011-07-25李乃清
*李乃清
勒克莱齐奥已经71岁了,露出笑容时,却每每像个羞涩的大男孩。
重要场合,他爱穿黑衬衫——在他看来,这意味着时髦和正式,但鞋子不一定。2011年8月19日在华东师范大学发表主题演讲“都市中的作家”时,他脚趿老旧的中式皮凉拖,踱步上台。炎炎夏日,里头却还夹了双蓝色尼龙袜——据说,2008年1月,他穿着凉拖到北京领奖,受寒感冒过。
也就在那年10月,他摘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说:“这是一位追求重新启程、诗意冒险与感官迷醉的作家,致力于探索主流文明之外和隐匿其下的人性。”法国总统萨科齐致辞:“毛里求斯和尼日利亚的孩子、尼斯的少年、美洲和非洲沙漠的流浪者,勒克莱齐奥是世界公民、各大洲和文化的儿子。”当年总统急不可耐发来的贺电,勒克莱齐奥本人却记不清了。他没手机,消息发到夫人热米娅的手机上,而接起电话前,相同号码已拨了五遍,当时她扫了一眼手机,告诉他:我们可能有麻烦了。
这位来华次数最多的诺奖作家与中国结缘甚早。1967年他27岁,到香港旅行,获特许进入广州,中国给他的印象是“很乡村化,火车上都是农民”。他申请加入法国派到中国的第一批年轻人的队伍,但未获批准。1993年他第二次访华,去了上海和南京,彼时其成名作《诉讼笔录》中译本刚出版。这已是他第五次来华,也是最受欢迎的一次:上海书展期间,慕诺奖之名而来的读者络绎不绝,他受到最热烈的围观,甚至某个中午,一口气签售了1200本书。
“作家,是一个有机会、有幸——往往也是绝望地——将人们无用的举动和思想记录下来,并且使这些举动和思想成为某种站得住脚的东西的人。”这是个积极的悲观主义者。
华东师大演讲结束后,有人提问:“前不久挪威发生悲剧,欧洲的极右势力令人深思,您看到新闻时,是否觉得有责任推广多元文化的价值观,使人类生活更和谐?”勒克莱齐奥缓缓作答:“这是个极其严重的问题,欧洲现在确实产生了民粹主义的倾向,这和1930年代的情形相似,常表现为种族歧视。作家不是英雄,你知道,有些作家甚至会参与这些活动。至于多元文化,其实我就是多元文化的产物,我父母都来自毛里求斯,那儿因为历史原因也是多元文化的地域,在这种意义上我也是个移民,因此我和其他作家建立了一个很小的‘跨文化与和平基金会’,我们能做的事很少,比如在有限范围内传播各种语言和民族的书籍,邀请作家到毛里求斯去看一看。”
此次来沪,夫人热米娅随行左右。这位来自撒哈拉的女子,白衣黑裤,金耳环,玳瑁框架眼镜,神似中年杜拉斯。丈夫演讲时她一直坐在首排角落,静静聆听。演讲结束,校方邀请作家夫妇共享午宴。与勒克莱齐奥的寡言相比,热米娅开朗许多。席间上来一道历史悠久的“烧豆腐”,她立即打趣:“瞧!我们喝着可口可乐,吃着两千多年前的豆腐!”谈笑间,东道主聊到上海好男人“四项原则”:不抽烟,不喝酒,听老婆的话,跟党走。勒克莱齐奥腼腆地笑笑:“我也快了!只剩第四条有待努力。”热米娅哈哈大笑:“看来我不是好女人,第一条就做不到,我得抽烟!不过,我坚决跟党走!”
餐桌上的勒克莱齐奥,安安静静,彬彬有礼,偶有机会便轻声发问:“印度的佛教什么时候传入中国的?”“中国发明的指南针,为什么不叫指北针?”当东道主介绍中国画的留白时他说:“其实中国的古诗也有留白,杜甫作品就有很深的哲学味。”他提及上次在北京遇见范曾,座中有人指出其画作有流水线之嫌,他反应极快:“和毕加索一样!”他想了想,孩子气地笑了起来:“范曾画的人物鼻子很大,像萨科齐!”
服务生端上餐盘——橙汁、酸奶、红酒、绿茶……“我就喝这个吧?”勒克莱齐奥指了指桌上的纯净水。热米娅点了酸奶他又犹豫了:“是甜的?好吧,我也尝尝。”餐毕,众人举起盛满红酒的高脚杯,他满不在乎地举起刚点的那半杯乳白色液体——“干杯!”
宴席结束,看到门外站着几位大厨,他恭敬地走过去,一一握手致谢。
下午三点半,勒克莱齐奥换上浅色衬衫、运动鞋,出现在上海博物馆门口。烈日下他戴了副墨镜,加上一米九的身量,酷似好莱坞明星。站定,扬起手,他和热米娅排着队,规规矩矩接受安检。从青铜器馆到书法展区,夫妇俩的认真劲甚于国人。刚踏入青铜器馆,他就说:“二战期间,日本人从中国拿走很多这样的文物。”
傍晚时分,夫妇俩决定到外滩走走,顺道去曾经下榻的和平饭店喝杯茶。二十多年前,勒克莱齐奥来过上海,念念不忘的是,“那时菜市场里还能买到刺猬”。走进早已面目全非的和平饭店,面对操一口流利英语的服务生,他多少有些感慨,但他接着表示:不应该总沉浸在怀旧情绪中。面对城中的摩天大楼他也小声咕哝:我挺喜欢这些高楼的。
(张春摘自《南方人物周刊》,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