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土豆的人
2011-07-25张海龙
*张海龙
1
荷兰画家梵高有幅名作《吃土豆的人》,他画出了人类的生存困境——贫穷。
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幅看起来并不是很美很艺术的画?
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里,梵高讲了他的道理:“我想清楚地说明那些人如何在灯光下吃土豆,用放进盘子中的手耕种土地……我要告诉人们一个与文明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一点也不期望任何人一下子就会喜欢它或称赞它。”
跟梵高一样,摄影师陈庆港也想用镜头呈现出贫穷的中国农民是怎样活着的。那是一种与我们文明人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那是一个与飞速崛起的时代并行的乡村中国。为了保证记录的真实与完整,他选用了十年这个时间跨度。十年里,他每隔一年都循着同一路径抵达中国中西部这十四户人家,就像游子重返家乡。
纸房、坪子、坦达、水井弯、马家凹子、双场、朱昌……所有这些声气微弱的村庄向来不为人知,但它们就在几十几百几千公里之外,深埋在中国辽阔地理的褶皱里,像煤炭里的草木,像灯火下的阴影,注定被遮蔽被忘却。
在陈庆港之前,没有谁来过这些村庄,更不用说像他这样十年里定期必至。那些农民起初当他是个来过就走的记者,向他递状子喊冤屈说官司;来得多了见怪不怪,当他是谁家的远房亲戚,给他卷个烟卷递个洋芋土炕上让个地方;再后来成了熟人,就干脆当他是村口的一块石头,戳在那儿,看见也当看不见。就这样,他在十年时间里在农村扎下根来,然后他才可能看到更多真实的底层生存状况。
他可能会让人不高兴,因为他老老实实地告诉大家:中国并不像我们想像中的那样强大富裕,中国还有很多人过着非常贫穷的生活。
你知道,这个国家正在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在跑马拉松,生活烈火烹油,时代摧枯拉朽,经济血脉贲张。人们熟知的,是大城市和现代化。人们谈论的,是GDP和新经济。在单向思维与催眠信息里,人们固执地认为,大国正在崛起,中国领跑世界。
可是这个摄影师不合时宜地抛出了一堆照片和十万文字,说,瞧瞧,中国还有这样一群穷人,别当他们不存在。他像农民种地一样,笨拙地记录下中国农民的生存状况。他的镜头从不说谎,让贫困真相立此存照,让生存细节凸现真实。
十年执拗,成书一册——《十四家——中国农民生存报告》。
2
第一次目击贫困,是在陕北一眼昏暗的窑洞里。
那种真实切近的贫穷,让他至今历历在目——
“那种穷法用语言根本形容不出来,真的什么都没有,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还不够……我从来就没见过那么穷的人。当时我就傻了,像是被一巴掌给抽醒了。后来,我成天满脑子就一个念头,想知道中国还有比这更穷的地方么?在那种贫穷面前,我们所有人都应该感到羞耻……”
他几乎马上就给自己的镜头赋予了使命——拍摄中国最贫穷的农村。
他给民政部扶贫部门写信,申请要一份中国贫困县资料,以作调查索引。民政部很快回复了他,并提供给他一份全国数百个贫困县的完整资料。像他这样的民间申请不多,这个地方报纸小记者的要求得到了足够重视。接下来,他按照那份资料跑了一趟中西部,从各省区民政部门那里再要来贫困村的资料,随机抽取了这十四户贫困家庭——
甘肃省岷县李沟乡纸房村六社:车应堂家、车换生家、车虎生家;
甘肃省宕昌县毛羽山乡邓家村:郭霞翠家、王实明家;
甘肃省武山县马力乡双场村:李德元家、王想来家;
云南省镇雄县安尔乡安尔村坪子社、小米多村水井弯社:李子学家、高发银家、王天元家;
云南省会泽县大海乡二荒箐村公所马家凹子村:蒋传本家;
山西省大宁县太古乡坦达村:史银刚家、李栓忠家;
贵州省毕节市朱昌镇朱昌村七组:翟益伟家。
以此“十四家”为代表,那些被长期忽略的贫困现实在陈庆港的镜头中留存下来——
车换生家,他拉架子车讨生活,捆绑、过磅、装车,然后拉着2500斤药材跑三公里,再卸完货,一次只能赚到两块钱。就是这两块钱,也不是天天都能挣上。他家只有一亩地,半亩在一里远的东边,半亩在两里远的北边,如果没天灾,粮食只够全家三个月口粮。因为碗不够,所以每次吃饭总是女人看着爷仨先吃,等他们吃完后她再吃。
李德元家,地里收的粮食仅够五口人三个月口粮。政府供应的救济粮五角钱一斤,没钱买,只好作废。十月份,家里所有能吃的都吃完后,李德元和张玉萍领着大女儿李双环外出讨饭。
王天元家,去年收下的包谷今年四月份就吃完了,地里的包谷要到八月才熟。去年收的洋芋今年一月份就吃完了,现在在挖地里的洋芋种吃。全家六口人一年吃粮3600斤左右,每年都有三四个月没有粮吃。
李子学家,家里拿不出学费,李文福和妹妹李文萍不再上学。由于欠着别人一千多元买粮钱没有还,债主就让李子学帮工抵,点包谷、背粪、背草、盖房子、镐包谷地,什么活都干,一天抵十元钱,在那吃饭抵八元钱。
目击到的贫困现实越多,手持相机的陈庆港越感到羞耻。因为这种克服不了的羞耻,他决定深入下去一探究竟。
一旦迈出探寻的脚步,真相就像洋葱被一层层剥开,也让他泪流满面。他发现,现在的中国社会形态,不仅有21世纪的生活样本,还有20世纪、19世纪、18世纪的生活样本,全都混杂并处,就像断裂的岩层里挤满了矿石样本。一句话,贫困作为事实大面积存在着, 这才是真实的中国。一是人多地少生存资源极度缺乏;二是地区之间发展极度不平衡;三是整个国家对中西部贫困现实极度不了解,或者说,干脆就对贫困视而不见。
可是,看不见并不等于不存在。你看不见的,他替你去看见。
3
“穷苦农民”,是画家梵高和摄影师陈庆港“命中注定的主人公”。
梵高这样形容那些穷人——“他们看上去就像野兽……都有张黑色、土褐色、被太阳晒焦的脸,他们倔强地在土地上劳动。他们低声说话,抬头时露出人类的脸……晚上他们回到窝棚里啃黑面包,喝水。他们的劳动使得别人可以省去播种的辛劳,为了生活,他们努力收割,却只是维持生计。”
仔细去看,这些穷人如此相似,他们的眼神,他们的气质,他们的犹疑,他们的软弱,他们的无奈,他们的惊恐,他们面对土豆时的神情全都如出一辙。在这苦难的人世间,这些穷人们从来都是老老实实耕种土地,老老实实挣得食物,对生活别无奢望,日日劳作,却连维持生存的基本需要都很难满足。
除了无可抵挡的贫穷,坏运气也几乎伴随着每一户农民家庭——
2001年农历正月,李文福到河南打工,被人拉到离郑州不远的中牟黑砖窑里,干了四个多月,没有拿到一分钱;
2003年,上初三的郭春燕患神经衰弱,不能再上学,在宕昌县看病,前前后后花了1900多元钱;
2003年冬天,郭成松肺部感染,得上肺炎,治病花了500多元钱;
2004年正月,蒋厚忠癫痫病发作;
2004年6月,翟益伟老婆李萍会在浙江黄羊矿洞里拣矿石时被埋;
……
为什么?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劳而无获就是他们的命运?
仅仅记录“活着”,显然非陈庆港所愿,因为活着本身并不能够作为人生最高价值而存在。他想追问这时代的对错根源,想探究所谓贫困现实的真相,并努力寻找一切变化的征兆。
他内心有种冲动,就是让这些“沉重物”能激发灵魂的丰盈,让我们生起恻隐之心,去和那些“吃土豆的人”对视片刻,他们需要关注。
如此谦卑,就像端一盘土豆一样,双手把影像捧在你面前——没别的,请看看这些穷人吧!请看看这些无计可施的贫穷!
他被这样的数字弄哭过:2004年,二荒菁村人均年收入,人民币370元,粮食285斤。
4
“十四家”的故事,结束在2010年的“春天里”。
以夏秋冬春四季为纵轴,单独拎出2000、2004、2007、2010四个年份为横轴,让生活的标准线一路向上,总算让故事在结尾的春天里略微明亮起来——
2009年农历七月,车应堂家拆旧屋建新屋,十月搬进新屋;
2009年,车换生打工挣了9000多元钱,这一年车换生干了200多天工,是他打工以来干工最多的一年。2010年正月,新屋开工。新屋有四间,砖墙瓦顶,坐北朝南;
2009年,车虎生家重新开始养猪,家里养有九头猪。2010年农历三月二十二,车虎生家买了一台价值6680元的农用三轮车。
……
这“十四家”任何一点好的变化,都足以让陈庆港欣慰。他希图借此看到这十年里中国农村贫困地区更多的变化,看到中国数以千万上亿计贫困人口正在摆脱贫困的全部努力。有时,他也会问自己,这十年跟踪记录意义何在?关注贫穷又能给这个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国家构筑怎样的价值?
他说:正是他们的贫穷才成全了世界的富有,而繁华世界却早已将他们遗忘,这不公平。
2011春节联欢晚会,农民工组合旭日阳刚吼出一首《春天里》,那歌里唱着——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忘记他们,整个世界都会老无所依。
(李云贵摘自《老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