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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看游踪(二题)

2011-07-24邹永前

四川文学 2011年8期
关键词:兴文竹海石林

□邹永前

初上竹海

现在的“蜀南竹海”已经遐迩闻名,是4A级国家风景名胜区。当年它却不叫这个名字,而叫“万岭箐”。这名字出自一位出类拔萃人物,他于明正统年间做过礼部尚书,尚书在南京为官时写过一篇文章《箐斋说》,文中还专门解释说,“箐”字乃蜀南一带的方言,指竹木茂盛,故明代时这里名叫“万岭箐”。

我第一次到竹海不是因了旅游,而是中学生的野营拉炼。1976年的春秋时节仿佛要出大事,空气都有些凝固一样。共和国的领袖相继去世,忙着争权的新贵正积聚力量准备作最后一搏,然而学校里的师生自然不知道这些,学校要培养的是红色接班人,要学工、学农和学军。学工,我们学校办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铁器厂,生产打谷机什么的。学生们一期中安排个十天半月,去翻翻砂、打打铁,挺方便;学农也不难,本就置身于一个小县城,从南到北不过一千来米,从东到西不过三两百米,之外就是田地,与城边的哪一个生产队联系一下,农忙时去帮帮忙也是简单的事情。惟有学军难点,学校没有条件搞军训,就弄了一个“拉练”活动,倒也轰轰烈烈。

南方的秋冬时节是没有多少晴朗的日子的,连绵的雨已经下了好些天了,想来学校有意要让我们到暴风骤雨中去锻炼,如海燕样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起飞吧,就在这样一个季节,我们开始拉练了,目的地就是“万岭箐”。

由我们这些十四五岁的少年组成的,三百多人的队伍踏着泥泞出发了。每人还弄上一床被子,有的用麻绳,有的用鸡肠带(一种用棉线编织的像鸡肠似的带子,故名)捆成背包状背上,再背上一顶草帽之类,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野营拉练的征程。而今的学校是断不敢组织这样大规模的集体活动的,现在的家长哪里愿意让自己的独生子女去翻山越岭、过河淌水?倘有个意外,谁又负得起这个责?而我们的父母似乎都有三、五个孩子,磕磕碰碰原本就是常有的事情,意外地死掉一个好像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娃娃命不好而已,抹掉眼泪,日子照样过。

从县城到万岭小桥有四十多里路程,那时可只有一条小道溯淯江河而上,至相公岭,也就是现在的竹海镇则转而登山。虽然平时习惯跑路,但那仍是十分艰难的。开始时大家兴致很高,觉得挺好玩的,待走到相公岭的时候,大家是再也没有了玩的兴致,只盼早点到达目的地。

早上七点出发,到达万岭小桥已经是下午五点过,这小桥是当时万岭公社革命委员会所在地,也就是现在蜀南竹海风景名胜区游人集散中心所在地。当然,那时的小桥没有今天的宾馆、饭店一类,不多的民居和公社医院、小学校、楠竹经营所,以及公社革委会办公地点等散落于修竹茂林之中,靠着几条土路联系在一起。冬日的天气原本就黑得早,加之这茂竹遮蔽,雾蒙蒙的,所以我们这个班被安排在了楠竹经营所后,吃了夜饭,便疲倦不堪地睡下了。

第二天先是去参观公社医院种植的中药材,如今还隐约记得好像有三七、红花之类;然后参观医院,医院不大,一楼一底,但仍显得空荡荡的。接下来的劳动就是搬运楠竹,就是把林场工人从山上放下来的楠竹搬运到一个地方集中,对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娃娃来说,这个活儿并不轻松,一会儿有同学被楠竹上未剔尽的节疤扎伤了手,一会儿又有人在放下楠竹时被砸伤了脚。扎伤手的用口吸吸血就是,厉害点再涂点碘酒、红药水什么的,伤了脚的更简单,抱着脚跳着骂几句搭档就过去了。想来那时的孩子真是命贱得很,一天的活儿,嘻嘻哈哈的就干过去了。

然而,万岭箐这地方,对我们毕竟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世界,修竹茂林,盘根错节,层峦叠嶂,拥青泻翠,郁郁葱葱。这绿色的海洋、娇翠欲滴的竹撩拨着你、诱惑着你、亲吻着你、温润着你,让你恨不能把这满世界的绿都吮吸到自己的肺腑,洗涤自己的灵魂。所以,在下午干完活之后,我和几个哥们同学仍相约,悄悄地沿着我们驻地后山的密林小道爬上山去了。爬山,倘若是无目标,那就必然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所以,于今我早已记不得那天我们翻了几个山头了。这时竹海起雾了,竹海之雾捉摸不定,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的它就浮动在你眼前,然后便包裹了你。雾,就已在你脚下的丹崖绝壁间缭绕着,并慢慢向上升腾,慢慢簇拥你、淹没你,最后只剩下你和身旁几棵若隐若现的修竹。

包裹了我们的雾,让我们一下紧张了起来,于是我们转身便拼命往山下跑去,跑了一会儿,我们突然发现问题来了,原来我们上山的路已经找不到了,而且我们是跑下一座山头,又面对了另一个山头,恐惧开始如雾一样包裹了我们。

这种在自然环境中对自然的恐惧,我参加工作后在大凉山还体验过一次。那是1982年我在凉山一所中学任教的一个星期天,我和友人相约去登山,上到山上天还好好地,玩了会儿,天突然就黑了下来,紧跟着便电闪雷鸣的,暴雨顷刻就至。我们沿着来时的路,也就是山沟里往山下跑去,跑着,我们发现大事不好,山石竟也是在洪水裹挟下沿着山沟向下冲来。

“快往山梁上跑!”这声音提醒了我们,也让我们在那次遇险中没有成为大自然的牺牲品。虽然我至今不知道那警醒我们的声音是哪儿发出来的,也不知向我们发出脱离险境呼喊的人是彝族,还是汉族,但他拯救了我们。我不能想象,倘若那天我们沿着山沟向山下跑去,不知强大的泥石流会把我们掩埋在哪里。

好在竹海的雾滞留的时间并不长,一会儿雾便散去了。雾去,青翠的竹便又疏朗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让我们顺利地找到回去的道路。

以后,读书,在外工作,然后回到长宁工作,有了去发现和体味竹海之美的机会。如今算来我上竹海已有好几十次,每次游到忘忧谷、墨溪、仙女湖、仙寓洞、七彩飞瀑我都不觉得厌倦,每次上去无论是与三、五文友一起采风,或是陪一些不相干的客人走马观花式的看景,我都很想如祥林嫂那样对他们讲讲我第一次上竹海,以及在大凉山登山遇到泥石流的故事,在心中感恩那位呼喊我们“快往山梁上跑!”的陌生人。

走出大漏斗

这个大漏斗在宜宾兴文石林。去石林应当算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游。那时也就二十来岁,放寒假,几个要好的男女同学相约,凑份子去刚起步开发的兴文石林玩。

早上乘客车从长宁出发,中途转乘宜宾开过来的客车,到达古宋已经是天都黑下来了,其实也就百十里地,不过那时的交通,百十里地已很遥远,我们此行算是远足了。

古宋,位于四川盆地南缘,现在是兴文县县城所在地,但在那时还属叙永县管辖。是明、清以来的川南重镇,素有“川南要冲、叙南门户”之美称。是成都去云贵的重要通道。去云南,西路是建昌道(南路),即从建昌(今四川省西昌市)入,渡金沙江以达云南姚州(今云南姚安县)境。中路是石门道(北路),即从成都经嘉州(今四川省乐山市),沿岷江经叙州(今四川宜宾市)而去云南老鸦滩(今云南盐津县),越豆沙关(即所谓石门)以向昆明。东路是川黔道西路,即从叙州沿长江东下,经南溪、江安后,或由今之蜀南竹海到兴文以去永宁(今四川省叙永县),或绕道泸州过纳溪县以去永宁,再穿过黔边直去云南的曲靖。过往的客商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道路,充军戍边的士卒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道路,贬职充边的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道路。嘉靖三年(1521年),以“议礼”得罪,充军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县)的杨慎,那时也曾经走过这条道路。走在这条道上的杨慎摆脱不了惊悸,胆战心惊地写下了“九丝城畔都蛮哄,……千户纽绶丧其元,六郡疲民哭之恸。远碍近哨烟尘昏,江阳戒严长宁奔。”的诗句。24岁状元及第,金榜题名,“议大礼”为首撼门哭谏的杨慎,走在这条道上曾热切期盼嘉靖放过他,然而,留给杨慎最终是彻底绝望,半生谪戍,去来行役,“往复滇云十四回”,多次奔波在川滇黔古道上,客死异乡的宿命。

我们来时,过往的客商、充军戍边的士卒,以及杨慎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之中,小镇和我们当晚投宿的旅店也许早已不完全是几百年前的样子,但有一古老的物种对我们的侵扰,似乎又在向我们昭示着我们那时的时代还在重复着什么。

那晚,在古宋我们投宿的是一家小客栈,从车站出来,沿石板路走上一小段路程,便有一不很显眼的招牌,某某旅社,进门一柜台挡在眼前,喊一声,里边天井走出一中年妇人,一询问尚有房间,就决定住下。开始登记,问我们有介绍信没有,我们说有学生证,也就可以了。拿上行李,上楼,楼板咔吱咔吱作响,进入房间,四张木床,一边两张相向安放着,靠门有一课桌样大小的木桌子,放着一暖水瓶,桌下一木桶、一搪瓷脸盆。黑黑的蚊帐,发黄的床单和被褥横陈在我们眼前。好在我们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视为理所当然。大家伙随身不多的行李往铺上一丢,高高兴兴去吃饭,然后在伙房舀出热水洗脸,烫脚,坐在床铺上聊天,累了,倒头便睡。半夜有同学起来上厕所,惊呼:“不得了啦,蚊帐上有虫!”叫来服务员,服务员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臭虫,捉来踩死就是。

然而,那夜却不敢再睡了,熬了小半宿,天一亮就赶着逃离了那家旅店。

真正到达石林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我们年轻的眼睛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天泉洞、天龙洞、迎宾石、龙牙观瀑、二龙戏水无不让我们欢喜快乐。景自然是乐之所在,但重要的,我们的快乐还并不完全在于景。

一行年轻人经石门雄踞、天涯望归等景点,两个多小时后到达大漏斗。

漏斗,即天坑,是喀斯特地质的一种特殊地型。天坑的形成,系雨水降落在石灰岩地面上,沿着岩石的裂隙渗入地下,由于石灰岩具有溶于水的特性,地下水夹杂着溶解的石灰岩质,一路溶蚀四壁,逐渐扩大,在地下形成大型的溶洞。溶洞的洞顶在重力的作用下,不断往下崩塌,直到最后洞顶完全塌陷,形成了喀斯特漏斗。漏斗是形象的说法,其形大都上阔下窄,巨大的缝隙使再多的水注入,也无法存留,就如生活中人创造出的漏斗,你就是有一座金山银山,也会被漏斗吞噬掉一样。

兴文石林大漏斗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漏斗。90度的悬崖绝壁,如刀削斧劈。石壁平整,还没有碑刻铭文,当时意气风发的我站在石壁下突发奇想,有一天我一定在这石壁上留点文字什么的。这个奇想至今未实现,倒是后来一位伟人来到这里,在那峭壁上留下了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天下奇观”。那是1983年12月,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视察兴文石海后的挥笔题词。

从大漏斗旁下去便是天泉洞。天泉洞,兴文石林溶洞群中最具代表性,开发最早,也是最著名的一个溶洞。溶洞常见,凡喀斯特地貌不管你是否已经发现,可以说都有,其景点也不外是因了石灰岩千姿百态,与我们人的历史中的人物、故事、传说,生活中的方式、习俗、景象相似,于是我们的前人,以及那些功利的旅游开发者,便发挥想象力,赋予了那些没有生命的石灰岩以生命的内涵。今天,对于我这个已经看过许多溶洞的人来说已经不奇,但对当时的我们是说不出的惊叹。记得从后洞进去,便是一个300多米长、40米宽的地下大厅,然后往里走,一束光线从暗黑中射过来,十分夺目,导游说那是天窗……直至前洞口“穹庐广厦”,我们又发出了惊叹:这是一个万余平方米的地下大厅,洞顶岩石,拱卷呈穹,中央高达40余米。本地传说,明代僰人首领哈大王率领起义军数千人马,曾在此洞中挥戈操练,以待战机,待追赶的官军至此,哈大王率众出击,歼灭官军于大漏斗中。

然而,套用一句网络用语告诉你:别崇拜哥,哥只是一个传说。

僰人是先秦时期就在中国西南居住的一个古老民族。明代称都掌蛮,生活于今兴文、珙县一带,崇尚武风,喜好铜鼓,族中有人病故,全族往往将其棺木悬挂在悬崖峭壁之上,称为悬棺葬。雄踞云贵川三界的咽喉地带的僰人,民风剽悍,难于驯服,因此,历来是中央政府的心头之患,与中央政权的冲突的历史可证的就有五百余年,苟存于中央政权的剿与抚之间。

比如宋大中祥符六年(1013年),僰人为了获取生活必不可少的食盐,烧毁淯井监,杀死监官。梓州路转运使寇瑊紧急命令各州巡检发兵,僰人溃不成军,被迫投降。寇瑊不专以武战胜人之兵,而以宽容与妥协服众,僰人有了继续存在的机会。

到了宋徽宗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年底,泸州安抚使贾宗谅强向晏州(今兴文县)等处“夷人”摊派竹木,僰人头人卜漏率众起事,然而此次闹事的僰人没有了100年前的祖辈们那么幸运。战争的结果是,是年冬月,宋军在晏州轮抟大囤(今兴文县博望山)纵火烧山,攻破轮抟大囤,几十里山林,烧成一片火海,卜漏等酋长十余人逃走,被赵遹穷追到晏州山后俘获,押送汴京处死。

明朝开国以后,政府为了加强对西南地区的统治,开始逐步限制僰人的利益,僰人又曾发生过两次大的骚乱,第一次是在明成化年间,此次,因有在朝为官的蜀南长宁人周洪谟的悲悯情怀,不嗜暴力,主张对夷施行怀柔政策,反对武力征伐,僰人算是又躲过了一劫。到明神宗万历元年(公元1573年),到了强势的张居正手下,中央政府在这里强行废除了一直以来的蛮夷酋长制度,代之以汉臣,使原本紧张的对抗终于演变成一场全面反抗明朝政府的战争。然而,僰人永远失去了过往的幸运。四川省巡抚曾省吾、总兵刘显率军征剿僰人,僰人最后灭亡于了兴文县的九丝山,消失在这石林的大漏斗中。

从天泉洞出来已是下午四点过钟,回望天泉洞,洞上高达一百四五十米的峻岭断崖灰黑幽幽的,四百多年前曾有的悬棺,痕迹尚还依稀可辨,那是一个民族证明自己曾经存在的证据,也是一个弱势的族群必然被强势的力量吞噬的证据。

我们离开兴文石林,离开大漏斗是在到达这里后的第三天,一早乘从石林发出的客车,回至古宋已经是中午,匆匆赶往车站,开往宜宾方向的客车票业已售完。于是我们决定步行,一边走一边想搭顺风车,但从古宋到长宁的双河,一路未能如愿,48公里的路程,我们走了整整七个小时,每人都走得精疲力竭,脚上起了血泡。

回看当年,自然之景的大漏斗,我们靠着自己的双脚走出来了。回顾人,如今我已是知天命之年,生命之大漏斗,生活之大漏斗我能否走出?真还说不好。情场、职场、商场、官场,文坛、体坛、政坛,以及中国文化中那形形色色的怪圈,这样那样的场,有些我压根走不进去,而那些我走进去了的,我还能安然地、毫发无损地走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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