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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弱点

2011-07-24

青春 2011年11期
关键词:龙舌兰书院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世事仍一片混乱。皇帝沉溺于后宫的三千佳丽之中,无暇料理国事。僧侣忙着吟诗,诗人忙着入仕,官吏忙着刮钱,而商业还未形成规模,城市小手工业的作坊所挣的那几个铜板,大可忽略不计。报纸上说,本朝最频繁的商业活动发生在妓院,最忙碌的商贸人员当是怡红院的诸位销售代表。三教九流的从业人员,辛辛苦苦挣来的银子,无一不通过妓女柔软的腰肢流入了老鸨的腰包之中。自秦代以降,每一个农民都想着发财,每一个地主想着当官,地主只不过是发了财的农民,皇帝只不过是进了宫的地主。农民、地主和皇帝这三者之间,像走马灯似地转换,金钱、权力和美人依然是每一个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在这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文化缠着小脚,科学尚未萌芽,人民生活在蒙昧之中,犹如猛兽生活在漆黑的洞穴里。生命的自我意识、顽强追求独立人格以及一切跟永恒相关的思考还没有在那个时代普遍流行开来,由于人们懵懂无知、听天由命或知足常乐——因此有相当一部分的意志消散在空气中。那么,也可能在某一处这种稀薄的意志和生命的觉知浓缩在一起,熔铸成思想的合金,这种合金,出于偶然或者出于自愿,在一些人的身体之中缓慢地生长并成为闪光的灵魂。

“绿塘书院是一个花园式单位,依山傍水,环境优美,是芸芸学子学习与生活的好地方。本校属全国重点书院,师资力量雄厚,为培养子弟成材之首选,建校近百年来为朝廷施送了解元唐伯虎、探花李寻欢、状元纪晓岚等一批世界级文化名人,是培养状元、榜眼、探花之摇篮。尤为难得的是,该校有十分浓郁的诗歌气氛,诸如李白、杜甫等一大批青年诗人从这里登上诗坛并崭露头角,有中国诗坛的黄埔军校之美誉……”

这段话节选自该校的招生海报,关于该校的风光事迹有夸张之嫌(譬如培养了李白之类的话就纯属无稽之谈),对学校的优美环境却介绍得不够(由于校方的宣传干事水平有限,极富特色的校园风貌在海报中不能体现万一),所以我有必要补充一二。

绿塘书院坐落在绿塘江附近的南北湖畔,湖水环绕,鸥鹭出没,绿树掩映之中,亭台楼阁影影绰绰,远远望去,仿佛一个放大了的盆景。走近一看,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移步换景,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该校的东侧河汊纵横,在水面的宽阔之处,耸立着一幢幢石头屋或木搭的风雨楼,奇怪的是,在岸边和楼房之间没有一条桥梁。这些具有威尼斯风情的水上建筑群就是教学楼,学生上课下课时有专职的艄公摆渡(据说把教学楼建在水上有防止学生中途逃学的好处,前提是把所有的小船都用铁链锁起来。当然这也只能防普通的学生,游泳运动员除外);还有的房子依山势而建,逐级而上,这就是该校的阶梯课室,可容纳两三百人。

该校的西面是一大片绿草如茵的空地,空地的四周有着依依的垂柳、八角小亭和大大小小的花园。一年四季,园中鲜花不断,芬芳扑鼻。这里是学生平时休憩及活动的场所,热闹非凡。女生的活动以扑蝶或看男生踢蹴鞠为主,男生的活动以踢蹴鞠或帮女生捉蝴蝶为主。每天课间,在树木稀疏的地方,有许多人在踢蹴鞠;在树木茂盛的地方,有许多人在捉蝴蝶。

我刚到书院时有点不太明白,按常理来说,最多蝴蝶的地方应该在花园及其附近才对。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地方就是该校的风光旖旎之所,每天上演着千篇一律的柔情蜜意。原来这些花园是百花齐放的,大至牡丹小至满天星,姹紫嫣红,应有尽有,但后来全改种了玫瑰——新来的校长是读经济学出身的。

绿塘书院的南面以园林为主,别墅林立,有说不尽的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之妙(此处风光之美可参照叶圣陶先生在《苏州园林》中的精彩描述,不赘),四周一片静谧,门前不闻车马喧,耳边只有黄鹂鸣翠柳——这里就是教工宿舍区。普通教师刚参加工作时,三人合住一套房子,等做到退休的时候就可以独自住上一座别墅。当然也有例外,譬如校长还是一个单身汉,却占着三座别墅。该校的北面原来是一片荒山,林木阴森,据说时有毒蛇大虫出没,以前无人涉足。后来,校方为了锻炼学生的胆量,就把学生宿舍楼迁到了该处,有的地方还有待开发。绿塘书院的最大特点是绿树成阴,鸟语花香,亭台楼阁随处可见。

寒假结束了,同学们一回到学校就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正值暮春,莺飞草长,在透明如蝉翼的阳光下,该女子婀娜多姿地走在林荫道上,双手笼在衣袖里,那清丽的脸庞犹如粉白的细瓷,那窈窕的身体犹如曲线流畅的瓶身,那轻盈的步姿犹如蹁跹的蝴蝶,在优雅恬静之中又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悠闲。该女子就是年轻的文史科老师苏樱。

她的到来引起了同学们(主要是男生)之间一场不小的骚动。还没有女朋友的男生喜笑颜开,不禁磨刀霍霍。有了女朋友的男生正在内心交战,考虑要不要做陈世美。就是追到了校花的男生也心生悔意,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校花在她面前也会黯然失色,这乃是有目共睹之事实。该校的学生虽然是以成年人为主,有的学生甚至年过花甲(顺便说一句,该校的生源很复杂,男女老少都有,祖孙同窗的情况并不少见,不惜像牛马一样刻苦攻读,当然是为了有朝一日殿试高中,鸡犬升天),但也不提倡学生之间谈恋爱,更不提倡师生之间谈恋爱。这就是文明古国的一切学校在数千年来约定俗成的文明风尚。

但不管提不提倡,谈恋爱在该校都很常见,师生恋也无甚新奇之处。尽管有无数男生暗恋苏樱并要付之实践,我们也不会觉得奇怪。后来跟苏樱谈恋爱的人就是我,将这一点考虑在内,事情就显得复杂多了。

我是绿塘书院的大一学生檀易,那时我不知道今后要卷入师生恋的漩涡。我是文史科的学生,我的师傅是小说家苏樱。她所撰写的《幸福的螺丝钉》三部曲荣获国家图书奖,洛阳纸贵,盗版满天飞。我曾热情而不失公允地介绍了该校奇特的地理环境,倘考虑到人文因素,我发觉每一处布局都居心叵测,甚至每一处亭台和小径都成为校方管理学生的工具。譬如把教学楼建在水上是为了防止学生逃学,在花园里种上玫瑰是为了赚学生的钱。但大伙儿不这样认为,相反他们体会到校方用心良苦的关怀。理由如下:1、如果校方放任自流,大伙儿就像野草一样自生自灭,很难成为国家栋梁;2、如果校内没有玫瑰,男生就要绕很远的路到街上去买。他们沐浴在阳光和雨露之中,像幸福的葵花一样露出笑脸。

绿塘书院之所以能成为人才辈出的名校,其高度完美的封闭式军事化管理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学生们穿着统一的校服,纪律严明,循规蹈矩,像一群队列整齐的提线木偶。这样的木偶被教导说,走在队伍之中是光荣的,而走出队列是可耻的。

他们的每一种知识都是由文化师傅统一传授的,每一种行为都是由礼仪教练统一规范的,每一种思想都是由政治总监统一灌输的,换言之,学生们的每一种需要都由校方定额配给,诸如面包和啤酒,音乐和哲学,理想和爱情……当然,大伙儿需不需要这样的配给是另外的事情,但必须照单全收,并由衷感到幸福,否则就会大难临头。所以,没有学生是不听话的,没有学生是不幸福的。如果有一棵花树胆敢不按计划生长,马上就会从斜刺里杀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剪刀,“咔嚓”一声剪去它多余的枝叶。我的意思是说,校方要把大伙儿修剪成一张平坦如毯的大草坪。这样的小草被教导说,长得不长不短是幸福的,而长得太高或太矮是悲惨的。

上述情况是我从资料室里了解到的。我为了做一篇关于绿塘书院的专访,跑去采访铁面校长。铁校长说,如今的管理更加科学,学生更加听话,理性统治着一切。你不妨跟我去看看!

我从教学楼开始参观。教师传授知识有两种方式:其一,教师在讲台上正襟危坐,摊开一叠讲义,一张嘴滔滔不绝,学生们奋笔疾书,一节课下来的笔记泛滥成灾。积极的教员还会在身上拴上喇叭若干,扩音器一个,整个人像一套简陋的音响。这种方式比较文明,但效率较低。其二,老师用牛筋绳把学生四脚攒蹄捆翻在老虎凳上,用铁筷子把他们的嘴巴撬开,用削尖了的竹筒把一些牛奶似的溶液灌进他们的喉咙。这些溶液是一些经过特殊处理的液态知识,由专家像调鸡尾酒一样预先调好。这种方式比较野蛮,但相当有效。两种方式都有可观的支持者。

接着,我参观学生进餐。只见食堂里停放着五台庞大的机器,这些机器外观像混凝土搅拌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饭菜的香味直扑鼻孔。食堂工人在往机器里拼命投掷拔光了毛的肥鸡、削去了皮的马铃薯,洗干净了的青菜……这些机器是供做饭之用的——生米从这一边进去,熟饭就从另一边出来。当然,所有的东西都混成一团,变成香糊状的胶状物,分不清哪些是鸡肉哪些是青菜。

铁校长介绍说,食物虽然不好看,但味道还真不错,营养也相当丰富。机器底部有两排小型漏斗,食物源源不断地流出。学生分成两队,轮流从机器底下走过,仰着脸,伸着嘴巴,犹如饥饿的秃鹭。每人用餐只有三分钟,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所有喝汤、吃饭和抹嘴等工序。细嚼慢咽是不道德的,等着吃饭的人正排着长龙呢。

我在铁面校长的带领下继续参观。在书院西侧的空地上,一群女生正持着网兜或小团扇在蝴蝶。一名女生捉到了一只蝴蝶,欢呼雀跃,谁知树荫下旋风般扑出两名昆仑奴。这两名昆仑奴虎背熊腰,上身赤裸,胸口露着一撮黑毛,手臂带着红袖章!他们把该女生反剪双手,连踢带打押了下去。我吃了一惊,问,这是怎么回事?铁校长说,这里所有的蝴蝶都编好了号码,每个人都只能捕捉那些学校指定的蝴蝶,这是校规,如有违反必受重罚!刚才,这名女生捉错了蝴蝶,要罚她把“蝴蝶”这两个字写上5000遍!

在一片绿草如茵的空地上,有一帮男生正在踢蹴鞠。一个男生一脚劲射,把蹴鞠送入球门!全场竟一片死寂,无人喝彩。那射中球门的男生脸如土色,举着双手作投降状走出球场。铁校长解释,按照学校规定,蹴鞠共有180种踢法,每个运动员都必须严格按照规范的踢法射门。刚才这名球员胡乱出脚,其踢法乃180种脚法中之所无,按照规定要禁赛三个月!

最后,铁校长带我去参观该校学生谈恋爱的情景。铁校长说,本来,我们是禁止谈恋爱的,但男女之间的那事儿宛如洪水猛兽,与其堵塞不如疏浚,所以我们把学生恋爱也纳入书院的管理计划之中,精心组织,科学统筹,统一安排。我们的做法是,请有经验的职业恋爱者开设讲座,帮助大伙儿树立正确的恋爱观,先由渴求谈恋爱的学员提出申请,然后由后勤部逐一分配,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书院西侧的那片密林是恋爱的惟一指定场所,一些男生正坐在石凳或排椅上跟女生谈情说爱,只是男生一律头蒙黑布,脚拖镣铐,被一根锁链拴在大树上。铁校长解释,谁也无法保证每一个女生都是美女,所以无法保证每一个男生都满意,遂干脆把男生的眼睛蒙上。不得已动用锁链,是为了防止失望过度的男生跳河自尽。实践证明,蒙着眼睛拖着镣铐去谈恋爱比较容易得到幸福感。我问,为什么不把女生也拴上?铁校长说,很简单,1、女生的思想觉悟普遍较高。2、所有的男生都蒙着脸,看上去个个都差不多,女生就是觉悟低也用不着逃跑,更用不着寻短见。

我参观完毕,不禁毛骨悚然!但大伙儿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平时学习认真,尊师爱友,独立完成作业,劳动积极肯干,爱好文体活动,严肃又不失活泼,还可以谈谈情说说爱,一切井井有条。但我怀疑大伙儿是否真的这样满意,那些凶神恶煞的昆仑奴加强了我这个想法。如果大家都很听话,还要他们干什么?铁面校长干笑说,当然有的学生刚来书院时不太懂事,但我们自有一套立竿见影的教育方法,对好学生像春天那么温暖,对差等生像冬天那么冷酷无情,赏罚分明!

由于绿塘书院是一所名校,该校的毕业生犹如名牌衣服,不但不愁就业问题,还可以卖到一个好价钱,这也是大家都想来该校就读的原因。学生在毕业时会领到一张小牌,在耳朵上穿一个小孔,把牌子挂上去。牌子上注明学生的成绩、操行等级、建议零售价之类,有点像商品的合格证,让别人一翻就知道是什么样的货色。好学生的牌子是银做的,差等生的牌子是铜做的,这就是二者之间的区别。

我注意到,女生的思想觉悟似乎较之男生普遍要高,违反纪律的多是男生。但有人对我说,因为女生不会爬上树去给自己摘苹果,也不会在三更半夜翻墙头给自己买宵夜,更不会去跟情敌决斗,所以这些事情都有相应的男生去一一完成。违反纪律的多是情种,尤其是穷鬼中的情种,甚至在情人节那天去偷花园里的玫瑰。到底是不是这样,还有待去深入了解。

我可以确定的是,书院是不怕有人捣乱的,对于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自有训练有素的昆仑奴来收拾他们。这些昆仑奴都是保卫部的人,他们在来书院工作之前,各自的经历都很复杂,有的做过雇佣军,有的做过绿林好汉,有的是退役的刽子手,总之五花八门。

保卫部的昆仑奴对付学生的条例有很多,譬如迟到者要坐一小时老虎凳,早退者要喝一碗辣椒水,考试作弊者要挂牌游街,倘若有无法无天的学生胆敢闹事,自然有更加严厉的条例对付他们。昆仑奴准备的刑具也是种类繁多,五花八门,但最常用的也无非是皮鞭、水火棍、三角烙铁等几种。平时会用到的还有锋利的竹签、夹棍、铁钳子,这三种刑具都是用来对付人家的手指的 (竹签用来插指缝,夹棍用来夹手指,铁钳子用来拔指甲),特点是省力高效,事半功倍;比较特殊的几种刑具是嘶嘶吐着舌信的毒蛇、饿了好几天的恶狼和猛虎、训练有素的扬子鳄和不用怎么训练的虎头鲨,有一个昆仑奴曾做过衙门的刽子手,以前用过的鬼头刀舍不得扔掉,又重新翻了出来,磨得雪亮,不过他遭到了铁面校长的批评,校长说,把一切管制刀具收起来!把虎狼饿得厉害一点就够了,免得别人说我们私设公堂!

昆仑奴热爱这些刑具,一如音乐家热爱他们的乐器。他们很喜欢这些刑具在学生身上发出的声音。有一个昆仑奴总结说,皮鞭在人体身上会发出木琴似的声音,水火棍在人体身上会发出擂鼓似的声音,烧红的铬铁在人体上就不会发出多大的响声,但正在受刑的人会变成一把疯狂的小号。学校的秩序井然,没有几个学生敢违反纪律。铁校长很满意。昆仑奴却并不是这样。他们对这样的情况颇有微词,因为违反校纪的人太少,所以他们显得很无聊。由于无事可干,他们的工作就显得可有可无。

在街道干净的时候,没有几个人会想起清道夫(据说,有个清道夫在街上打扫,还有人指责说,这个人满身灰尘,别弄脏了干净的大街);反之,街道越脏,清道夫的地位就越突出,每一个居民都捂着鼻子体会到这个工作的重要性。这些昆仑奴跟清道夫有一个类似的地方,那就是没活干就有可能受到大伙儿的忽视。这关系到昆仑奴的饭碗,所有昆仑奴都希望多一些学生目无纪律,不仅顶撞老师,还跑到社会上去撩事斗非,他们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绿塘书院的机构主要分为三大部门:政教部、保卫部和后勤部。政教部负责传授科学文化知识并对学生进行考核;保卫部保卫师生安全、负责维护书院的一切秩序;后勤部则负责学生的衣食住行等日常事务以及爱情事务,恋爱实行配给制,负责学生的爱情分配。

转眼间数月过去,中段考的成绩出来,我名列前茅,还写了几篇讴歌书院的豆腐块发表在杭城各媒体的报屁股上,赢得了小记者的光荣称号。书院强手如林,要脱颖而出也属不易,课堂上有老师表扬,平时有同学艳羡,我就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

书院的后勤部负责我们的起居饮食,实行配给制,甚至还配给恋人。书院的好处真是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灵感勃发,奋笔疾书,写了一篇《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书院与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老师》刊登在校报上,文章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满纸均是溢美之辞,深受全院师生好评,我遂跻身于书院的风云人物之列。有了这么好的学习环境,有这么好的老师,我决定要好好学习,争取在毕业时被评为好学生,拿到那块银子做的小牌,这就是我今后就业的营业执照。银做的小牌跟铜的小牌当然有天壤之别,会直观而生动地反映出一个人的价格。

书院的学生大多拥有恋人,我不甘人后,在入学三周后递交了恋爱申请,接着通过参加后勤部的培训,然后就是填表登记,并得到两个老牌恋爱人士的介绍。我得到了后勤部分配的恋爱伴侣。恋人叫李蕙心,她的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人温柔得像小绵羊。我们如胶似漆,双方都对后勤部的分配表示满意。我不知道她长得如何,应该是一个美人儿吧。我感觉到她的肌肤很滑腻,她的腰肢很柔软,她的胸膛很有弹性。我看不到,但可以通过一双手来感知。当她躺在我的怀里,她橘花般的体香混杂着于空气中,身体犹如水流在轻微而地波动。这样的女人,怎么会不美丽。其实,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其结果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反正我也看不到。但她的身体,还是给我带来了怀抱珍宝的感觉。不管我看不看得见,都无损于她作为一个女人的魅力。

李蕙心头脑很单纯,每天除了学习,就只知道爱与被爱,她对我全心全意。但要问我对她的爱情,我却说不出理由。也许世上的一切爱情,都是无法说出什么理由的,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我对李蕙心没有什么不满意,既然后勤部将李蕙心分配给我,那我们肯定是天生一对。我对书院的所有决策从不怀疑。当我需要一个女朋友,我就有了一个女朋友,仅此而已。

这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我们都将午饭后半个时辰的个人活动时间用来散步。像平时一样,一台音乐机器放着威武而雄壮的《校园进行曲》,数以百计的学生身着灰白色的校服,四人一排,组成了一个整齐的方队在林荫道上有节奏地走着。我们齐喊着口号,操着正步,犹如一台方头方脑的庞大机械在路上移动。我们四人一排,脸上洋溢着欢欣和狂热的表情,那是一张思想纯正、胸无杂念的面孔。

音乐机器是一个庞大的音箱,大小和形状跟马车相仿佛,全身漆黑,四面封闭的木板上开着一排小孔,嘹亮而激越的旋律从小孔里飘出来。我们所听到的都是原汁原味的音乐,也就是现场直播。音箱里或蹲或坐着一支乐队,有人击鼓,人人敲磬,有人拉胡琴,有人吹箫,不亦乐乎。

在我的左边,是一个男同学,身躯笔直,像一只公鹅。而右边是三个脸若葵花的女孩,像这样的女孩,四肢修长、头脑单纯,书院真是数不胜数。在些女孩里面,有一个就是李蕙心,但我不知道是哪一个。我的女朋友在人群之中,就像一粒米掉进了米缸里。哪一个都有可能,但哪一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抱着她,得到她的爱情。

每一个人都脸带微笑,精神抖擞,脸庞向着前方,犹如葵花向着太阳,眼睛闪光。我们的步履整齐划一,富有节奏,与其说在散步,毋宁说在舞蹈。我们心情舒畅,脚步轻快,而心儿正在翩然起舞。我举目四望,只见宽阔平整的校道通向各处校区,花园里的奇花异卉在散发着脉脉清香。阳光融入水中,建在水上的建学楼在绿树掩映中影影绰绰。我想起了在图书馆看到的一本古籍,书上说古人的校园异常简陋,只有数间茅舍,几株树木,同学们在课间只能在草地上或躺或卧,自由散漫,毫无我们集体散步的整齐美观。他们没有那么好的条件,在管理上也缺乏完美的制度。作为一个现代学生,我充分体会到时代进步的好处。

我们组成了一架严格执行某种指令的机械,而每一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零件。当我想到自己成了一颗教师所希冀的齿轮、螺丝钉或“没有花香没有树高的”小草,我被巨大的幸福感所盈满,因为无论钉子还是小草,都是我的人生目标。能将自己铆上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机器,镶嵌在一个机械需要我的合适的位置;或生长在大地上跟别的小草共同编织成为一张绿油油的、生机勃勃的地毯,此生夫复何求!突然,我的头脑闪过一个恶毒而恐怖的念头。我发现每一个人都成了提线木偶,操纵着我们的纱线掌握在教师手中。我今天肯定是魔鬼附体了,竟有这种邪恶的想法。我吓出一身冷汗。我大声喊着口号,目光中燃烧着激情,我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演员那样善于表演。

“严肃、紧张、活泼的书院万岁!”

“教书育人,光耀千秋!”

“向辛勤批改作业到深夜的园丁致敬!”

同学们举着手臂,喊着口号。我又成为一个思想单纯的人。我多么幸福啊,就像一株生长在春天原野上的小草,沐浴着阳光和春雨,尽管我仅是那密密麻麻的小草中之一株,跟别的小草没有两样,但谁能否认那张碧绿柔软的、无边无际的绿毯是伟大的呢?我们成长起来了,我们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啊,但愿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来吧,那钉着铁掌的、闪电般起落的马群,那隆隆轰响着奔驰的、倾轧过来的四轮木车,我们将经受时代风雨的洗礼。我不经意间露出微笑,也许露出了笑声。

突然,我像听到回声一般,后排也传来轻轻的笑声。我扭头一看,这是一个美人儿,盘在头上的云鬓又黑又亮,一张脸粉妆玉琢,小刀似的眉毛、轻抿的嘴角带着勃勃英姿。她的眼睛像钻石又清亮又耀眼。这么美的女子,简直是杀人的利器!我感到晕眩。

啊,亲爱的檀同学,打扰你了。但我多么高兴啊,我为生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而陶醉,你也跟我深有同感,不是吗?女子说,我只要想起将来的幸福时光,就忍不住欢呼。她是在跟我说话吗?我好不容易恢复理智,说,那是自然。她说的倒跟我想的一样。也不奇怪,我们本来就是集体中的一员,我们的想法原本就应该是共同的。

队伍在继续前进,嚓嚓嚓,鞋子踏在地上的节奏响亮而齐整。我又回头看她一眼,我看清了她的胸卡,这是一面黄铜做成的小牌,写着她的姓名:龙舌兰。每个学生都有这样的胸卡,刻着本人的姓名。龙舌兰的脸一刹那间起了变化,她的嘴角泛出嘲讽,双眼不再像钻石,而像灯笼黯淡下来,而她的瞳孔像灯笼的火苗在飘动,跳动的火光犹如拆解着一个秘密。她目光显得悲伤而孤独,正是那孤独,仿佛正是藏匿在我心底野兽般蛰伏的孤寂。我在她的眼睛读到了自己的内心。我吃了一惊。好在,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她这样做是为了给我一个信号。她确认我收到了,笑了笑。但我是有女朋友的人。校规告诉我,我没有别的可能了。

队伍在继续前进。龙舌兰低声说,明天上午在演讲大厅有一个讲座,中间穿插戏曲,你过来吧。我说,我没有收到门票。在书院,没收到通知是不能随便去的,而一旦收到就不能缺席。她说,你晚上会收到的。

散步结束了。龙舌兰临走前看了我一眼。我又看见了她眼眸有火苗在闪光。我心乱了。

傍晚,我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向女生宿舍走去。此刻,李蕙心正站在窗边,将一面小团扇卷成望远镜状,往外观望。我布袋里的都是谈恋爱必须的法宝,但不是玫瑰花和巧克力,也不是什么性爱玩具,而是黑布、镣铐和锁链,黑布用来蒙我的眼睛,镣铐用来锁住我的双腿,而锁链将把我拴在一棵大树上。男学生蒙着眼睛拖着镣铐去谈恋爱,此乃是书院的铁律。李蕙心当然看见我,但我永远看不见她。如果有什么规则的话,这就是惟一的规则。

我敲了敲门。李蕙心说,你整好了吗?我脸上一热,赶紧打开布袋,蒙上黑布,套上脚镣和手铐,而将钥匙交给李蕙心保管。锁链在我的脖子上哐啷作响,我对这种声音已习以为常,一股铁锈味冲上鼻孔,一股幸福感犹如气浪似的将我推了一个趔趄,这就是爱情的声音和滋味。以前我完成这些程序,耗时费劲,有时还要请昆仑奴帮忙,但如今熟能生巧,干净利落。李蕙心款款而出,伸手执着锁链,犹如牵着一头水牛或别的什么野兽,往书院指定的惟一场所——恋爱林走去。我们走在霞光洒照的校道,虽然我看不见,但也知道我们两个人,有点像美女和野兽。

李蕙心牵着我来到树林,让我坐在一张长木椅上,然后将我用锁链拴在一棵大树上。上文说过,此举是为了防止对女朋友失望的男学生逃跑或自杀。锁链的另一头连着我的脖子,除非我有将锁链挣断或将大树连根拔起的本事,否则我只能任人摆布。我对李蕙心深感满意,这纯属多余。但李蕙心不同意,说这是规章制度,除了严格执行别无选择。你姑且当它是戴在脖子上的项链好了,大是大了一点,但也有好处。我问有什么好处?她说,如果不慎掉在草丛还会容易找回来。她说着格格大笑,我皱了皱眉头。

她不管我不快,用手环抱着我,一抬腿就跨坐在我的大腿上,脸对着脸,开始亲吻。由于我的脖子套着锁链,脸上蒙着黑布,既转动不灵,又看不清方向,所以她采取了主动。她的头部和腰肢随着小嘴的移动而扭过不停,而我除了舌头在动,全身基本不动。我显得很老实,还有点腼腆。其实我的手已蠢蠢欲动。尽管我带着手铐,但手铐是精钢打造的,很轻巧,手艺精湛,巧夺天工,看上去有点像精致的手镯,只是中间连着一根细链子。因此我的双手相当灵活,并不妨碍我做一些灵巧或轻柔的动作。我的手伸进李蕙心的衣裳,用手捏住了她的乳头,冰凉而坚硬的手铐轻柔地擦过她的乳房,她一声叹息。

我问她感觉如何?她疾言厉色地说,要摸就赶快摸,不可耍流氓!在她看来,无论怎样亲热都不过分,但不可耍流氓,所谓耍流氓就是发出轻薄之辞。李蕙心自命大家闺秀,所以亲热时也带着三分矜持。这是书院一切有教养的好女生的特征,可以为所欲为,但却不可表现放荡,头可断,血可流,淑女之仪不可抛。我只好闭嘴,有点兴味索然,这个念头一闪即逝。这是一个不应该有的念头,我将它从头脑驱逐出去。李蕙心越来越兴奋,我无暇顾及其他了。

忽然,耳畔传来三记急促的钟声。钟声告诉我们,该分手了。李蕙心从我的大腿翻下来,往怀里掏东西,我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看沙漏,那是一种陶瓷做的小罐,里面装着细沙,平时放在衣袋里,要用时就掏出来看,有点像未来世界的怀表。我说,不用看啦,走吧。她嘟哝着说,还差100粒沙亥时才过,书院的钟根本就不准,明明快了两分钟!亥时就是我们自由恋爱的时间。时间一到,不管正在干什么都要终止,并迅速离开恋爱现场。否则昆仑奴就会突然冲过来,强行将恋人拉开。这些昆仑奴平时不见踪影,但如果有必要,不管何时何地都会及时出现。

李蕙心恋恋不舍,但还是牵着我回去了。她送我回到宿舍门口,将镣铐和锁链的钥匙交还给我,径自走了。马上有两个昆仑奴过来,扯开蒙在我脸上的黑布,帮助我解开绕满全身的镣铐和锁链,并将其放入我背上的布袋。至此,镣铐从布袋中取出,又放回布袋中去,中间经过我的身躯,我的恋爱步骤才算宣告完成。要想跟情人幽会,就必须失去自由;要想重获自由,就必须离开恋人,自由和爱情,犹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每次李蕙心跟我离别,她都唉声叹气,显然意犹未尽,但我也没有办法。我们都是好学生,绝对不会违反校规。

像我们这样处于恋爱初级阶段的人,在亥时前分手还不算辛苦,而进入高级阶段的恋人就比较麻烦。恋爱林分布着数以百计的木椅,可供恋人互相依偎、抚摸和亲吻。木椅很窄,也不长,因为两个人在谈情说爱,坐在一起当然是越拥挤越亲密,隔太远就不利于增进感情,这也是后勤部之良苦用心。在树林深处有一排红砖绿瓦的精舍,八只红灯笼挂在屋檐上,散发着艳红而慵懒的光,这就是书院的“玫瑰小筑”,也就是“红灯区”,感情成熟的人,就可以凭做爱执照和银两开房。何为感情成熟呢?自己说了不算,还得通过后勤部组织的爱情考试,也就是进入所谓的爱情高级阶段,就可以拿到一纸粉红色的行房执照,获得跟恋人行房的资格。这就是当时书院盛行的“行房上岗考核”。但每次通过的人并不多,不少人垂头丧气地从考场里走出来说,比考外语六级还要难!

但不管是谁,学校规定的恋爱时间对大家一视同仁,并不因为拿到执照就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亥时一过,钟声一响,就必须离开。有一次,有一对恋人违反了纪律,马上有两个昆仑奴像幽灵般从床底冒出来,将赤条条的男生从女朋友的胴体上拉开,一人揪住一边胳膊架了出去。需要补充一点的是,男生即使在行房,脸上也是蒙着黑布,手脚挂着镣铐的,当然衣服可以脱光。从理论上讲,淫荡的女子如果想红杏出墙就有机可乘,就是跟别的女子交换性伴侣,恐怕男朋友也不得而知。但这种偷梁换柱的事极少发生,因为这是违反校纪的行为,而一切违法乱纪的事都不可能瞒过无孔不入的昆仑奴。

我虽然跟李蕙心感情不错,但我对她所知甚少。我除了知道她的声音很好听、肌肤很滑腻、乳房很有弹性,根本就不知道她长得怎么样。我有过一睹芳容的念头,尤其是看一看她的眼睛。我希望她长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盈满秋水般的眼眸。我连她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每一个女学生都有义务向男朋友保密,这不惟独我们书院所有,而是我们这个时代莘莘学子的恋爱规则。她被分配到我手上时,连名字也是我起的,她只有一个叫N—3721的号码。但这有什么要紧呢,姓名只是符号,并不影响到我们坚贞的爱情,正如我嫌她的号码不好听,大可给她起一个我喜欢的姓名,而我还有着“甜心”、“芒果”、“不穿裤子的小猫”、“香喷喷的油煎堆”之类的昵称。无论我叫那一个,我都是在呼唤爱情。我在她身上得到了爱情,这才是重要的。

但我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烦恼,就像一切追求上进的人那样,会被内心不断泛起的卑劣和罪恶感而惶恐不安。譬如,当我听到她甜美的声音,就不禁想到她的嘴唇,这是一张怎样甜蜜、小巧而丰润的乐器呢,当她朱唇微启,那美如天籁的声音就像泉水似地涌现;当我摸索并猜想着她双乳的弧线,我的头脑马上涌现出了这对宝贝的大小和形状,我知道我的无数次猜想都不可能让我接近真实,我心中升起了偷窥一眼的渴望;当我在耳边闻到她的呼吸,鼻孔嗅到她的体香,手上触摸到她的体温,就不禁涌现出她的身体,从头到脚,无一遮掩,而我也除去了那块该死的黑布,让我一览无余,这该是一座多么丰富而神奇的宝藏啊,取之不尽,用之不缺!但随即我就被心中升起的羞耻和惶恐所笼罩,这样的思想无疑是极为有害的。我的老师苏樱教导我说,一个人要想得到思想上的净化和升华,从而成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国家栋梁,就必须抛弃心中那些龌龊和丑陋的想法。我决定第二天向后勤部上交一份思想汇报,并接受后勤部的批评教育。

当我回到宿舍,果然发觉桌上压着一张听讲座的通知,时间是巳时,地点是水帘洞演讲厅,我的座位是前排七排九号,位置甚佳。演讲的题目是:《往昔爱情与今日爱情不同之比较研究》,有著名青年学者、驻校小说家、爱情问题专家苏樱小姐主讲。我很乐意去听讲,这样的选题颇具吸引力,苏樱老师上课又妙语连珠。况且,我心里还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期待呢。

水帘洞演讲厅,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山洞,洞口流泻着一道水瀑。类似这样的水帘洞,全国不知有多少,最出名当是花果山上的。这是一个石灰岩溶洞,洞厅宽敞,摆着排椅,可以坐数百人。洞中点燃数以十计的牛油火把和数以百计的青铜烛台,亮如白昼。洞厅中央就是讲坛,也是一个小型剧场,除了供老师开讲座,还经常上演小型戏剧和实验舞。讲坛呈方形,横直逾数丈,用汉白玉大理石砌就,为一座四角小亭所覆盖,亭子下面用鹅卵石砌成了一个太极图,被一条妩媚的曲线隔开,半边黑,半边白,这就是所谓的阴阳鱼。讲演者坐在亭子中央,声音很洪亮,并在洞壁传来低沉的回声,这样大家都能听得见。

讲演厅设在溶洞,讲坛是一个亭子,亭子下面筑着一个太极图,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普遍做法。你却道是为何?当时的扩音设备仍停留在原始阶段,人多了,就不容易保证听讲的质量,所以除了给演讲者提供扩音器,还要做一些行之有效的辅助措施。譬如在讲坛上建造太极亭和在演讲大厅建造回音壁,就能更好地保证每一个学生听讲。建造太极亭在那儿都行,但若论回音的效果之佳,毫无疑问当首推溶洞。我不明白太极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但人的声音变得更响声、浑厚而充满磁性,乃是有目共睹之事实。

我来到演讲厅,对号入座,发现来的人很多,我举目四望,没发现龙舌兰。我正襟危坐,像一具雕像。这是每一个同学的姿势,没有一个人东张西望。大厅鸦雀无声,只有火把在燃烧时发出的微响,以及烛台上烛泪掉落的声音。演讲还没开始,后勤部的人正在赶紧布置会场,在讲坛铺上一块红地毯,讲桌上铺一张红色的绸布,桌上放一杯热茶,摆着一个海螺,海螺的屁股后面连接着一根电线。这也是例行公事,会场上的布置千篇一律。只是今天的讲桌放了一樽白玉兰,苏樱老师喜欢这种花的香气。

八条虎背熊腰的昆仑奴抬着四个很大的木柜摆在大厅的四角,其中一人将海螺上的电线插入木柜,并对准海螺煞有介事地“喂喂”叫了两声,整个大厅回荡着他的声音。他很满意地放下海螺,海螺当然不是真的海螺,而是一只掏空了内脏的螺壳,这是一种常见的乐器,但经过能工巧匠之手,却成了一只麦克风,那四只庞大的木柜是本朝科技工作者研制出来的扩音器。大厅的角落摆着一个浴缸似的木桶,上面装满盐酸,插着两块绕着铜线的铁片,这就是电源,那些铜钱源源不断地将电力施送到扩音器上去。

苏樱老师出场了,她缓缓走上讲坛。同学们纷纷起立,鞠躬,山呼“老师好”,而她则扬手示意,回应以“同学们好”,同学们方始落座。她穿着一件灰黄色的长袍,衣服的料子很好,只是设计得很奇特,自颈部以下,将她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像一只崭新的木桶。而她一脸严肃,面无表情,整个头部就像木桶上面放着的一只石膏像。这样我们就看不到她身材的曲线,更看不到她高耸的胸部,坦白说就是很难看,但却平添了不少威仪。苏樱老师何等美貌,却穿上这样的一种衣服。这显然不是我们的愿望,也许也不是如花似玉的苏樱老师之所愿,但这是学校的规定。这原本就是教师的工作服,男女都一样。律师要戴假发,妓女要挂红灯,文学青年要插钢笔,原本这就是行规。记得前朝有个小说家说过,宗教靠木偶泥塑来愚人,老师靠装神弄鬼来唬人。结果该小说家被处以火刑,死后还不准别人提他的名字,凡是在反面教材上出现,都一律以撒旦代之。

苏樱拿起海螺开始讲课,本来她朱唇微启,脸上的表情立马生动起来,显得很好看,但那个大海螺却遮住她的大半边脸。这样,她就像站在一只木桶里面,仅露出头部,而脸上却戴着一只猪嘴形状的防毒面具。当然,这都是我内心的想法,却不敢在脸上泄露。苏樱老师的讲座大受欢迎,不仅是课讲得好,还在于她形式活泼,善于运用多媒体教学。苏樱老师说,在正式开始我的讲座之前,我想先让大家看一段皮影戏。

马上有人搬出一架庞大的机器,机器由铁皮和木头做成,正面是一个很大的镜框,只是空空如也,而机器旁侧有一个“7”字形的摇手,像风谷机上的摇柄,其实都是辘轳的衍生之物。苏樱老师从长袍底下伸出小手,轻轻摇了几下,镜框上出现了一个画面:在旷野之中,有一个乳房丰满的少女上身裸露,下身穿着树叶裙,双手攀着两根藤条,在快活地荡着秋千。而秋千架下面有两个披散着长发、裹着兽皮的原始人,双手持着石斧在厮杀,犹如野兽一般。旁边注着一行小字:野蛮时代的爱情,充斥着冲突和流血。

这幅画乃出自本朝知名丹青之手,以工笔技法绘之,人物惟妙惟肖,场景栩栩如生,同学们轰然大笑。我也笑了,蒙昧时代的人太可笑了,竟有人为了女人拼命!

苏樱老师说,大家不要笑,诗和爱情,都是人类之中最愚顽不灵的东西,它们构成了野蛮时代最本质的黑暗,所以,人类要幸福,就必须解决诗和爱情的问题。然而,在古代,有谁会去思考并试图解决这些问题呢,除了我们这个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时代。在那时,诗以言志,文以载道,百家争鸣,妖言惑众,遂使世风沦丧,人心向恶。诗的惟一出路以及终极目标乃是成为口号,这个伟大而艰巨的任务一直到今天才始告完成,而我作为国家重大科研项目的提出和承担者,尤感荣幸!我只是在学术上迈出一小步,人类却在幸福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大步。爱情的问题比诗更复杂和神秘,我经过呕心沥血的研究,终于发现并通过论证,自由乃爱情之大敌,只要世上仍有自由恋爱存在之一日,人类就不可能有终极幸福之可言!当然,这并非我一人之所得,乃是人类数百年以来无数学者、教授集体的智慧结晶,我只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远一点罢了。概言之,只要有自由,爱情就不会得到保障;要消除爱情的悲剧以及随之而来的仇杀、阴谋和战争,惟一的办法就是取消自由!

苏樱老师不愧是书院中是年轻老师中的领军人物,如此深奥的道理却讲得深入浅出,我茅塞顿开。同学们在认真听讲,脸上浮现出如痴如醉的表情。苏樱继续摇动,第一个画面消失了,第二个转了出来:两个古代学生在学校的林荫小道勾肩搭背,乃至公然拥抱并亲吻,而另一些学生则在食堂里给女朋友喂饭。旁边注着一行小字:野蛮时代的爱情,毫无教养可言!

同学们这次更是捧腹大笑。这样的场面,在我们的时代,只有在三级戏曲或黄色小说上才能偶尔见到,当然,这一切都在违禁之列。我也摇了摇头,觉得太不像话了,如此伤风败俗之举,居然会在校园这一方净土中出现。

苏樱娓娓而谈:这幅画所讲述的乃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这对狗男女在人类恋爱史上臭名昭著,他们的出现,使人类文明倒退了500年,他们将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诸君亦看到了,丑态无人指责,丑行无人干涉,长此以往,人跟虫豸有何异哉?世风随之沦涣矣,人亦不复为人!为什么在学校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呢?一言而蔽之,实因古代的学校管理无方、制度不全。所以,要彻底取消人类的恋爱自由,就要釜底抽薪,将人类追求自由的劣根性连根拔起:以镣铐加其身,以锁链缚其颈,使之在恋爱之中无半分人身自由;以硫酸洗其脑,以漂白粉涤其心,使之断绝对思想自由之向往。至此,人类幸福之萌芽才可能在世间出现。人类完全失去自由之日,便是人类赢得爱情之时!

苏樱老师讲得太好了,同学们越听越起劲,点头如鸡啄米,雷鸣般的掌声像潮水似地响起,此起彼伏,苏樱老师扬了扬手,示意同学们停止鼓掌。

第三个画面出来,我脸上一热,这种下流的东西,即使在黄色小说中也不多见。这幅图绘着一对男女在做爱,画面又分成数格,两人搂抱成一团,一丝不挂,只是时间和地点各不相同,有时在深夜,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午后;时而在闺房中,时而在马车上,有时甚至在茅草丛中。更让人发指的是,又摆出种种淫秽姿态,不堪入目。旁边又注着一行小字:野蛮时代的爱情,无异于禽兽。

这真是太荒谬了!除了禽兽,这样的事情怎会发生在人类身上呢?我愤愤地想,那行注解倒是画龙点睛之笔!这对男女的荒谬就在于,他们行房时竟不分时间和地点,那个男的脸上既没蒙黑布,手脚又没套着镣铐,想来也不会去领行房执照,就是领到也没去有关部门登记,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擅自行房,若在我们书院可是严重违纪。当下群情汹涌,马上有同学举手要求发言,纷纷严厉谴责这种禽兽行径,有的说非拉去浸猪笼不可,有的说必须押上断头机,有的说大伙儿不妨公车上书,建议皇上诛其九族。

苏樱老师说,这对狗男女就是人类恋爱史上让人发指、禽兽不如的红拂和李靖,他们的出现使人类文明倒退了至少一千年!红拂夜奔,此乃是人类罪恶史上划时代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典型案例。她罔置祖宗礼法于不顾,开了女人旗帜鲜明地追求男人之先河。倘若说梁祝尚有所顾忌,在谈恋爱时遮遮掩掩,因为祝英台女扮男装实乃掩人耳目之做法,而红拂则色胆包天,肆无忌惮,明目张胆。从此,洪水猛兽,轰然而至,人类开始经历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漫长时期,直至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在这对狗男女之后,就是潘金莲和西门庆、崔莺莺和张生。如果没有西门庆,潘金莲跟武大郎是幸福的;如果没有张生,崔莺莺跟任何一个男人都是幸福的,但这种幸福却被红拂女之流所倡导的自由恋爱所摧毁。这一切不幸,均肇始于自由恋爱也。

这一次,雷鸣般的掌声持续了更长的时间。苏樱老师稍为歇息,开始了下一个环节。她右手高举,捏着拳头,有力地挥动了两下,厉声说,幸好那黑暗的岁月已经过去,光明世纪已经来临!请诸位看一下今天的恋人何等幸福!

我以为又有图片可看,谁知那架手动放映机早已搬走,却摆上了一张排椅。太极亭垂下一块布幕,背景是一片树林,似曾相识,原来它取材于书院西侧的“恋爱林”。只听得锣鼓敲响,丝竹声动,只见一个女子穿着灰白色的校服从幕后款款出场,腰细腿长,一张脸粉妆玉琢,一双美目犹如钻石,顾盼生辉,赫然便是龙舌兰。她手上牵着一条锁链,锁链的另一头连着一个男子的脖子。我不说你也知道,那个男子脸上蒙着黑布,脚上戴着脚镣,手上戴着手铐。他像一个瞎子,在龙舌兰的牵引下坐在椅子上,龙舌兰一屁股就坐在他的大腿上。他们二人一语不发,却在互相拥抱和抚摸,与其说在演出,毋宁说在展览,两人就像两件爱情的道具。同学们都兴奋起来了,看实物展览当然比看图片更加刺激,更有艺术感染力。

我平时也跟李蕙心在恋爱林中亲热,但却不知道是如此一种情形。我不知道那个蒙着脸的男子是谁,但我觉得他就像我自己。事实上,因为在恋爱林中的每一个男子,都是千篇一律,看上去都没什么分别。舞台上的那个男子,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怀抱中的女朋友是谁,也许,对于他来说,每一个女子都没什么分别,反正他也看不到。作为观众或旁观者,我当然知道她是谁,但我们绝不会说,因为我们不想被昆仑奴抓住,连踢带打地关入石室,跟那些饥肠辘辘的老虎和狮子搏斗。

苏樱老师在解说,这是我们书院的一对模范恋人,也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一对恋人。应女主人公的申请,我们为她配了男人主公;同样,应男主人公的申请,我们为他配了女主人公。你看他们尽管素不相识,但相处得何等幸福美满,可见这均符合双方的情感和意愿——这就是爱情配给制所取得的重大胜利!爱情配给制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最具天才性的发明,它将人类最变化多端最顽固不化的洪水猛兽般的情感——爱情——纳入了机械理性的管理机制之中,我们将其写入了法律条文,作为一种社会制度固定下来,自然有庞大而有力的国家机器来维护其神圣不可侵犯之权威性。换言之,就是将最泛滥成灾的洪水通过堤坝的形式将其牢牢钳制,而将人类内心中最凶猛的狮子和老虎用铁笼子囚禁起来,天下就太平了。爱情实行配给制,看起来似乎过于草率和随意,其实不然,因为我们在配对之前,结合申请者上交的有关材料,经过专家小组的周密调查和综合分析,再三论证之后才做出配对的决定,确保万无一失。因为没有任何人比我们对爱情有更深的了解,也没有任何人比我们对每一个学生有更多的了解。实践证明,在现实生活当中,凡是被我们配对的人都过上了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从来没有出现过失恋、偷情、休妻乃至杀夫之类的悲剧。

苏樱老师取出一叠锦旗说,这都是老百姓为我们订做的——按照我国法律,被配对者必须白头偕老、生死与共,任何一方不可心生异志,也就是俗话说的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既然这样,古代社会那种卖淫、包二奶、离婚等现象随之消除,而第三者插足、一夜情、红杏出墙等丑闻更是销声匿迹。你看现场的两位,自从他们开始恋爱以来,多么幸福,多么甜蜜。他们心心相印,如胶似漆,你瞧,最激动人心的一幕就要出现了——

音乐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舞台上的这对恋人从矜持变得亢奋,龙舌兰脸色酡红,眼波欲滴,娇喘连声,犹如醉酒一般,看上去无比陶醉。而其合法男朋友由于蒙着脸,看不清表情,但同他生动丰富的肢体语言来看,对龙舌兰显然无可挑剔。像龙舌兰这样的绝色美女,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的,倘能摸着她的乳房,吻着她的香唇,就是看不到又有什么要紧!不要说仅是蒙着双眼,就是双眼瞎掉也值得啊。只可惜该男人未能目睹她之美貌。也觉得李蕙心的肌肤很细嫩,乳房很有弹性,想起来应是一个美人,但未能目睹,总是憾事一桩。

此刻,有一个昆仑奴走上台去,刷地打开一面黄色条幅,上面用金色丝线绣着一行隶书——女主人公肺腑之言:情哥哥啊,山无棱,水无竭,乃敢与君绝!下一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女人!另一个昆仑奴也打开了一面条幅,上面写着——男主人公内心告白:好妹妹呀,即使我买彩票中了500万也不变心,即使江南霹雳堂的火药弹劈头掷下也誓不分离!这两句话都写得相当肉麻,但只要看一看男女主公的陶醉和疯狂,就无人会怀疑这两句话的真实性。

舞台上,音乐的旋律越来越高昂,龙舌兰两人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演讲大厅上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连苏樱老师也闭上嘴。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无声胜有声。终于,古琴“铮”的一声,所有的音乐戛然而止,龙舌兰两人也倏地分开,站起来,向全场观众鞠躬致意!大伙儿欢声雷动,掌声如潮水般响起。凭良心讲,龙舌兰两人表演得甚佳,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故而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苏樱这次的讲座也到了尾声。我也跟着大伙儿欢呼和鼓掌,但心里一阵阵刺痛,仿佛有一把呼啸的小锯在胸膈间来回拖动。但是我抑制着情感,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都不能在大庭广众上泄露内心的秘密。我他妈的这是怎么了?龙舌兰是人家的女朋友,跟人家亲热天经地义,平时成日都在情人林里卿卿我我哩,只不过今天搬上舞台而已。而我在情人林的时候一律被蒙着眼睛,也不可能看见旁人。

苏樱老师的讲座圆满结束了,她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但并不意外。她临走时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的目光,似利剪,若星光,似乎穿透了我内心,又似乎并未注意到我。但愿她看的不是我,就算是也没有什么内容。我不知道为何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悚,这是不应该的,学生应该爱戴老师,而不是恐惧。更何况是年轻貌美、才华横溢的女老师。

同学们纷纷向演讲厅的门口涌去,龙舌兰牵着男朋友在我的面前走过,她飞快地瞅了我一眼,又倏地离开,牵着男朋友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目光大概只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四分之一秒,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眼睛,看到了她眼睛中深深的悲伤、凄惨和绝望——那是一种比海水还要幽深和咸涩的孤寂、比珠穆朗玛峰上的积雪还要寒冷和持久的悲伤。在那极短的时间里,她明亮如钻石的双眼犹如两盏灯笼那样黯淡下来,她的瞳孔先是像两小团火苗倏地跳动了一下,猛地熄灭了,那是一种完全的熄灭,完全的黑暗,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我读懂了她的目光。我透过她的目光看到了她的心海,在平静而湛蓝的水面上,潜伏着暗礁般黑暗、尖锐而坚硬的痛苦。我的脚步并没有停留,我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有任何异常之举。无孔不入的昆仑奴具有福尔摩斯般的侦探头脑,又具有东方不败般的惊人武艺,就算我豁出去,也不能连累龙舌兰。但我行走着的仅是四肢,而真实的我呆若木鸡,他就伫立在我的内心,心已碎裂,纷飞如蝶。

上次去听演讲后,我好几天魂不守舍。我想起龙舌兰。她明亮如钻石般的双眼犹如两盏灯笼那样瞬即黯淡。她眼眸中幽深的悲伤、凄惨和绝望,让我难忘。我跟她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要么是我们将这个秘密扩大,要么是将其窒息,在这两者之间,我必须有所抉择。如果是前者,那么意味着风险和牺牲,我将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如果是后者,那么则意味着我是一个懦夫,我不仅背叛了龙舌兰的信任,而且也背叛自己内心的秘密。无论是哪一个选择,都何其艰难。

此时此刻,我已不得不承认那个撰写《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书院与古往古来最伟大的老师》的人,并不是真实的我,而只是我的外壳,是我的一个面具。在那极尽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嘴脸之下,掩盖着我脑后的反骨。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换言之,书院强接二连三的洗脑运动,并没有将我摧毁,我的内心依然顽强地残留着独立和自由的渴望。

李蕙心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当然她是在恋爱林跟我亲热时注意到的,平时我们没有机会见面。我蒙着脸,她看不清我的表情,但我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难以逃脱她的感觉。这真是一个细心的女孩。有时,我觉得落落寡欢,无精打采,对李蕙心的拥抱深感厌倦,草草敷衍了事。那是因为我想起了龙舌兰,不禁兴味索然;有时则激情勃发,兴致倍增,李蕙心在我的抚摸之下,兴奋极了,欲仙欲死。这也是因为我想起了龙舌兰,不过我将怀中人当成了她,当然这是我的一个幻象。如果一个人脸上蒙着黑布,怀中是他从未谋面的女孩,那么该女孩被当成任何人都有可能。李蕙心对前者深恶痛绝,对后者则求之不得。我想,如果我兴奋的原因被她知晓,她肯定伤心欲绝。幸好,她对我的内心一无所知。

每天午后都有一个时辰自由活动,那就是酉时。你可以扑蝶,也可以踢蹴鞠,还可以做些纯属个人喜好的事情。譬如我就经常爬上一树大树,仰面坐在浓荫遮掩的树杈上发傻,或者单独拿着一根钓竿去河滨钓鱼。当你想独处而又不必提心女朋友唠叨,你才会感到书院的爱情配给制度是何等科学和完善。所谓自由活动,顾名思义就是你可以做一切事情,当然前提是不要违反学校的规章制度。但要完全避免这一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扑蝶有可能扑错,踢蹴鞠也可能犯规。甚至连钓鱼都可能出问题。

有一次,我钓起了一尾鲫鱼,一个昆仑奴马上从水底钻出来,揪住了我。我争辩说我没有违反校规,只有规定说不准捕杀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娃娃鱼,但没有规定说不准钓鲫鱼。昆仑奴冷笑,说没有规定那就现在补上,你再嚷嚷我就给你多加上一条罪名。我赶紧闭嘴。由于我素来表现甚佳,保卫部又念我是初犯,所以网开一面,从轻发落。所谓从轻发落的意思,就是毋须动用皮鞭、水火棍、三角烙铁等任何一种刑具。但我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我必须将那一尾重逾半斤的鲫鱼活生生地吞下肚子去。一连好几天,我都满嘴腥臭,犹如茅坑。当我跟李蕙心接吻时,尽管我隔着一块黑布,她仍避之而惟恐不及。她说如果一定要亲嘴,我建议你不妨带上一个十二层的口罩。我讲述这些的意思,是说即使在自由活动,也不要肆无忌惮,否则就会吃苦头。

今天又到了自由活动,我去看一窝小鸟。在我经常去攀爬的那棵大树,有一个鸟巢,上个星期孵出了一窝小鸟,一共四只。小鸟张着黄嘴角,翅膀上稀疏地长着几根茸毛。我在鸟窝发现了一张素帛,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明天酉时煤矿见。下面注着一个“茵”字。啊,这是龙舌兰给我的留言。我又惊又喜,将素帛攥在手心,差点从树上一个倒栽葱掉下来。我坐在树杈上,等心神宁静,才缓缓地从树上滑下。

明天上午,我又有一次去水帘洞听演讲的机会。我在会场上看见龙舌兰,她不动声色。但当我蕴含着探询的目光扫过去,她低眉颔首,给了我一个明确无疑的答复。主讲者是一个干巴瘦小的老头,他在讲坛上嚷得声嘶力竭,间或还响起同学们的掌声,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心里很快活,恨不得时间过得快一些。

酉时到了,我装作若无其事,漫不经心地绕过书院西侧的那片密林,沿着林间小径走向密林深处。这片密林就是书院指定的恋爱林,林中分布着一排排木椅,以供情侣促膝谈心。一到傍晚,此处莺声燕浪,此起彼伏,乃是书院最为热闹的场所。但由于恋爱时间还没到,所以显得很冷清。我偷睨两旁,并没有发现可疑迹象,又故意借着绑鞋带之机,目光越过裤裆,飞快地往后瞥了一眼,也没有发现什么。保卫部的昆仑奴神出鬼没,我万万不能掉以轻心。我终于来到了煤矿的旁边,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小煤矿,听说曾因塌方砸死了十几个人,还有人被活埋在里面。我瞅着它黑乎乎的洞口,犹如猛兽的咽喉,仿佛要搏人而噬,我不禁双腿战栗。我听到洞中有人低呼,还不快进来?我方才留意到洞口垂着一根细小的绳梯,我赶紧顺着绳梯攀爬下去。

一到洞口,马上有一个人抱住我,她身上的热量犹如火焰隔着衣裳传遍我的全身。借着洞口微弱的光线,我看清了她就是龙舌兰,她身上还带着一个包袱呢。她的脸庞在幽暗中闪光,眼角扑闪着泪花,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然而她放开了我,嘴里说,现在还不行,你跟我来。她飞快地收起了绳梯,拉着我在矿井中摸索着前行。矿井并不深,她又带着我拐进了一个坑道。坑道异常狭小,漆黑一团,勉强可以容身。龙舌兰说,现在安全了。她取下背上的包袱,将一张油布铺在凹凸不平的矿渣上,然后在上面铺了张缎子。我们坐下来。别看那个包袱不大,装的东西倒不少,龙舌兰取出了一个小酒壶和两只锡杯,还有一只烧鸡。坑道中伸手不见五指,我只能看到酒壶发出的微光,以及她猫眼般淡蓝色的眸子。她打亮火熠子,正要将一对小红烛点燃,但是她稍一犹豫,又将火熠子吹熄。她解释说火光会引起注意。在一刹那间,我看清了她酡红的脸,焕发着惊人的美丽。她说你看清我了吗?别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我爱你,龙舌兰在黑暗中说,在这个星球上我只能爱你。我捉住了她的手。我贴着她的粉颊轻吻了一口。啊,她的脸颊是如此的清香柔软。我们互相勾着手臂,饮过了交杯酒,就算是互托终身了。檀易,我好开心啊。龙舌兰嘤嘤地哭了,但随即破涕为笑,说我们有近一个时辰在一起。她脱光了。我们拥抱在一起。这一次,我脚上没有拖着脚镣,手上没有戴着手铐,脖子上没有套着锁链,甚至连脸上也没有蒙着黑布。由于去掉了这些束缚,又是跟朝思暮想的女子在一起,尽管地上坑坑洼洼,空气沉闷,身上沾满矿渣,但我已非常知足。我们在亲吻。天啊,脸上去掉了那块该死的黑布,亲吻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妙。我们就像彼此嘴里的一颗糖果。我抚摸着她,她的身体是如此柔软和光洁,她的腰已完全发育成熟,她的乳房像两座高耸的教堂。我们的疯狂是内心的,或者说是身体内部的,我们表现得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即使我们在地道般的破煤矿中,也不敢得意忘形。我们小心地翻滚,尽量压抑着身体的尖叫和声音,我们不能惊动了这片黑暗以外的一切。

尽管我没有蒙着黑布,但依然看不到爱人的胴体。但毕竟知道她是谁,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这跟李蕙心在树林的爱抚不可同日而语。从这一刻起,我的身体,我的心,都会只属于一个人,她就是龙舌兰。没有谁可以将她从我的心里夺走,同样也没有人可以将我从她的心里夺走。龙舌兰沉浸激情之中,她大胆而周详的谋划取得了预期中的成功,但她并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她说,这里很安全,但也不能常来。通常,一个地方来过三次,就变得危险了。下次什么时候见,你等我的安排。我不禁叹一口气。龙舌兰问我,你怎么啦。你担心什么?我说我没什么好担心的。龙舌兰喜悦地说我也是,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将我们分开,将我们心中的爱情分开。

自从跟龙舌兰有了肌肤之亲,我对李蕙心有了说不出的厌倦。李蕙心非常迷人,尽管我看不见,但我的手不会骗我,她身上的气味也很好闻。我承认她的身体对我有吸引之处,但我对她的拒斥是心理上的,我觉得既然跟龙舌兰订下白头之约,就应该终生践守,即使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应背信弃义。因此,每次跟李蕙心在恋爱林中的约会,对我来说都是折磨。我激情全无,惟余一副躯壳。倒是李蕙心越来越主动,反而反客为主,乐此不疲,每次都弄得娇喘连声。我纹丝不动,就像一段木头那样,任由她抚摸和亲吻。我交给她的只是我的身体,心却另有归属。

这段时间,李蕙心意乱情迷。她说我觉得咱们近来感情突飞猛进,已到了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时候。换言之,咱们已顺利完成恋爱初级阶段的使命,进入了爱情的高级阶段,是到申请拿行房执照的时候了。拿到这一纸证书,咱们就可以到“玫瑰小筑”坏一坏啦。我一声不吭。李蕙心用拳头捶我,说你倒是说话呀。难道你不想要我吗?我说只怕还通不过后勤部组织的爱情考试,那该有多难啊。李蕙心大怒,说这又有何难,莫非你对我的爱情没有信心?我赶紧说怎么会!她咄咄逼人,说那是你不爱我?我很生气,说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后勤部将她分配给我,我当然要爱,而至于我跟龙舌兰之间,那可是致命的秘密,是死也不能说出来的。但李蕙心不肯善罢甘休,继续在唠唠叨叨。我没有办法,说你让我想一想吧,就算要考你也得让我准备准备嘛。

我们不欢而散。在牵我回去的路上,李蕙心将套在我脖子的锁链抖得哗哗乱响,以显示她对我的威严。我肯定像她手上牵着的一只狗。就算我是一只狗,我也不可能再去爱她了。我不禁为之感到歉然。李蕙心是一个好女孩,但我不愿意蒙着脸去爱上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子,在认识了龙舌兰后,就更不情愿了。然而,蒙着脸去恋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风尚,甚至是一种法典。

后来,龙舌兰又约了我几次。她每一次行动每一个步骤无不经过深思熟虑,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她约我的方法多种多样,层出不穷,总之绝无重复,有的让人匪夷所思。譬如她有时在我面前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等我伸手去扶她的时候趁机将一张纸条塞入我的掌心,当然,纸条上简短地写着我们幽会的时间和地点。有一次,我钓上一尾鱼,而鱼嘴竟塞着一张纸条,看来这条鱼儿是龙舌兰潜入水中挂上钓钩的。

我们幽会的地方隐秘而古怪,每一次都让我始料不及。我们在废弃的盐井中幽会,在陶窑中幽会,在下水道中幽会。每一个地方,我们都不会超过三次,这都是为了安全起见。有一次,龙舌兰堪称天才,她竟然想出了一个在水底幽会的绝妙办法。我们一丝不挂,静静地躺卧在水底中,互相拥抱并缠绕。在水底就无法睁开眼睛,更无法亲吻,嘴巴有更重要的用途,我们每人嘴里叼着一根芦苇管,芦苇管高出水面约有半尺,此乃是我们赖以呼吸的管道。龙舌兰的肌肤摸上去光滑而冰凉,犹如大鱼的表面,我想她的胴体也像一尾雪白的大鱼吧。在水中,我们倒真是一尾幸福的鱼了,但我们终究要回到岸上去。

上述种种见面,我们不是在地底就是在水底,就像两只可怜的老鼠一样,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老实讲,我还没有机会见到一次龙舌兰的身体。机会终于来了,这一天,我又爬上了平素常去的那棵大树,随着日子的推移,鸟巢完好无缺,甚至更加牢固了些,这真是一只完美的巢穴。我想,鸟儿也有着物种遗传的智慧呢。那几只雏鸟早已长出羽毛,翅膀变硬,远走高飞。只有两只老鸟仍住这个鸟巢中。那是一对羽毛灰黑的野鸽。我坐在树上,我不禁羡慕起鸟儿来,在鸟的王国,雄鸟向雌鸟求爱,肯定不用脖子套着锁链,脸上蒙着黑布。而且它们有翅膀,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去。哪里像我们拖着沉重的肉身,东躲西藏,无处容身。

我正在浮想联翩之际,一只野鸽子啁啾着飞过来,伫立在我的手臂上下。我看见它的脚脖子拴着一个小圆筒,而里面藏着一根纸条。好个龙舌兰!竟然将野鸽子也驯服成了信鸽。我展开纸条一看,上面写出:酉时,芦苇荡。这件密函简短得不能再简短了,但我领会了其中的意思。酉时是我们惟一自由活动的时间,而芦苇荡则位于书院东侧纵横交错的河汊中,听说该处常有鳄鱼出没,乃是危险之地,平素甚少有人光顾。但芦苇荡前数十丈的水面开阔之处,却矗立着一幢幢教学楼,我觉得要避人眼目到芦苇荡中去,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潜水而过。

我顺利地来到了,时令正值夏季,芦花还没白头,苇秆依然挺拔,而苇叶生机勃勃,郁郁葱葱,异常茂密。芦苇丛又柔软又细密,我刚坐下来,就听到的簌簌的声响,只见一头鳄鱼张着两排锯齿般的獠牙拔开了水中的芦苇,我吃了一惊,想不到关于鳄鱼的传说,倒也并非虚妄。只听得一声轻笑,只见该鳄鱼竟直立起来,鳄鱼肚子钻出一个身子半裸、只穿粉红色亵衣的女子来,原来龙舌兰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具鳄鱼皮,披在身上游过来。我们穿入茂密的芦苇丛,这一次,我终于看到了龙舌兰那完美无缺的胴体,肤色如雪,曲线动人,乳房白皙饱满,乳头嫣红小巧。在满目青翠的芦苇丛中,龙舌兰玉体横陈,犹如绿缎子上摆放的白玉雕像,让人陶醉。

李蕙心动了考行房执照的念头,不肯轻易放弃。但我被龙舌兰步步牵引,越陷越深,心早已不在李蕙心身上。每次跟着她去恋爱林,都是敷衍了事。她不吭声还好,但每次都要喋喋不休,让人厌烦。我们吵了一架,李蕙心哭了,她说你肯定有了别的女人。我当然否认。她又说我闻到你身上有别的女人气味。我吃了一惊,人们都说女人的鼻子像猎狗一样灵敏,果然不假!但是无凭无据的事,我哪里肯承认?李蕙心气哼哼地拿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胸膛上,说我哪儿不如别人?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啦,今天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心里很不安,李蕙心如此单纯,我这算移情别恋吗?在龙舌兰出现之前,我们相安无事。如今我却……唉,李蕙心如此单纯,罢罢罢,今生算是我对不起她啦。

好景不长,我们终于出事了。那次我们约好了在井底幽会,水井深逾十数丈,龙舌兰在水面数尺之处横向挖了一个地道,里面食物、灯烛、被衾诸物一应俱全。龙舌兰花大力气营造了这个安乐窝,只望今儿过尽情逍遥。当我悄悄地沿着井壁来到这间地下室,不禁为龙舌兰的智慧和毅力而大为叹服。然而,我左等右等却不见她来。我慌了,忽见眼前火把一亮,苏樱老师出现了,在她的身后是两位凶神恶煞的昆仑奴。昆仑奴手上的锁链呼地套上了我的脖子。

对我的审讯是由苏樱老师主持的。本来审讯工作多由后勤部进行,但苏樱认为竟然还有人追求野蛮时代的爱情,乃是她一生中的奇耻大辱,非让我低头而不可洗刷,所以她决定亲自出马。

审讯室里的空气很压抑,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子,但一个窗口也没有。里面燃烧着牛油火把,四周摆着皮鞭、水火棍和三角烙铁之类的刑具。这是一些比较常见的刑具。墙角的数只大铁笼里,还分别关着一些嘶嘶吐着舌信的毒蛇、不断地咆哮的恶狼和猛虎。料想这就是那些比较特殊的刑具。我会一一见识的,用不着焦急。

你可知罪?苏樱面无表情,只是声音冷如寒冰。我何罪之有?我辩解说,我只不过渴望跟自己爱的女人在一起而已。你听清楚了,你犯了扰乱社会治安罪、扰乱教学秩序罪、反爱情分配制罪、追求自由恋爱罪……苏樱厉声说,一共是十六宗,其中不可饶恕的乃是追求自由恋爱罪,光这一条你死十次也不够!我说,我不像你,你是一具人形机械,不食人间烟火,冷血无情。但我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不能没有爱人。苏樱说没有人说你不能没有爱人。你不是通过申请得到了自己的爱人吗?我说N—3721不是我的爱人,而是你们的一件工具。苏樱说难道N—3721不好?我说我不知道她好不好,我连她的模样都不知道,我又怎能知道她好不好。苏樱略一沉吟,说其实她好不好你是知道的。

我垂下头。这个可怜的女孩,我没有机会见到她了。然而,我对龙舌兰的关心压倒一切,我说你们把龙舌兰怎么了?苏樱扔来一份报纸,说上面有她的消息,你慢慢看吧。今天到此为止。苏樱带着人出去了。

我展开了报纸,这是书院办的日报,我作为该报的通讯员,也曾经在上面发表过《古往今来的最伟大的书院和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老师》之类的狗屁文章。报纸的头版标题乃是:龙舌兰追求自由恋爱被一举擒获。下面的内容是讲疑犯龙舌兰挨了一顿皮鞭,混身伤痕累累,依然不肯低头认罪云云。旁边还画着一幅插图,图上龙舌兰皮开肉绽,让人惨不忍睹。文章最后说龙舌兰一案轰动书院,本报将跟踪报道,敬请读者垂注云云。倒是文中对我一字不提。我流泪了。我知道这仅是开始。

第二天的审讯继续。苏樱说,如果你肯低头认罪,尚有从轻发落之可能,我可以为你担保,书院对你既往不咎。我说,我没有什么好认的。你不是定了我十六宗罪吗?你再加几样好了。苏樱说,这个审讯室不会有嘴硬的犯人,你既然执迷不悟,那我也没有办法。她手一招,马上有两个昆仑奴将我按在地上,轮起水火棍打了我一百棍。我觉得身上的皮肉再也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剧痛像火焰般笼罩着我,犹如万箭穿心。我惨笑着说,还有什么更厉害的东西就拿出来吧。我还受得了。苏樱说,慢慢来,我可不急。她带着昆仑奴走了。我看了她今天留下来的报纸,这一次,龙舌兰依然不肯低头,被施予竹签插指缝、夹棍夹手指、铁钳拔指甲三种刑罚,十只手指血肉模糊,她在一天之内昏迷数次,奄奄一息,仍然坚贞不屈。文章在结尾写道,龙舌兰死不悔改,审讯一时陷入僵局。

苏樱对我的审讯一直持续了七天,在这七天之中,苏樱无所不用其极,烙铁、夹棍之类的刑具,在我的身上用了一个遍。她甚至动用了毒蛇和饿狼,为了不至于将我咬死,毒蛇早已拔掉了毒牙,但是却装上细小的铁钉,蛇在我身上咬噬,让我深信自己到了地狱。而饿狼的爪子和獠牙,将我的皮肉一条条地从身上扯下来,犹如撕裂一块块布条。在这七天中,龙舌兰也经受了可怖的毒刑。苏樱带来的报纸可以证实这一点,然而她宁死不屈。据报载,龙舌兰只剩下半条命,她全身没有一寸肌肤是完整的,滴着脓血。记者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口吻写道,如此美貌动人的女人,如今却成了一堆腐烂的血肉,倒也不禁让人心生惋惜之感呢。

我痛哭失声,又为她而深感骄傲。龙舌兰的坚贞不屈使我大受鼓舞,我对苏樱说,我宁愿被你一直折磨到死,但我是不会屈服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摧毁我们之间的爱情,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将她从我的心里夺走,你不能,就连死神也不能。苏樱淡淡地说,是么?咱们等着瞧吧。

然而,不幸终于降临。倘若说我们的被捕乃至受刑并非不幸,甚至连死亡也不算的话,那么龙舌兰对我的出卖、对爱情的出卖却真正击垮了我。在这一天,苏樱拿来一份报纸,扔在我的脚下,她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她一言不发,她在等待我看完报纸。报纸上说,昆仑奴想尽了办法,用尽了毒刑,但是却无法让龙舌兰屈服,后来,他们想了一个妙点子,要往龙舌兰的嘴里喂活生生的蟑螂。龙舌兰的牙齿早被拔光,嘴唇严重扭曲、变形,看上去就像一个丑陋而漆黑的孔洞。但龙舌兰张开喉咙,用尽全身的力量呼喊:“不——不——不要——”据报载,当龙舌兰喊完这句话,就颓然跌倒在地,呜呜地啜泣。我感到心在粉碎,血肉在崩裂,意志被这则消息完全摧毁,我就像一堆稀泥那样软摊在地上。

苏樱说,每一个人都会有他无法忍受的地方,这就是他的弱点。这样的弱点可能不是剧痛,不是恐惧,甚至不是死亡,然而却是一个人身上的软肋,只要找准了这个地方,用手指轻轻一戳,就可以将一个无比强大的人击倒。我承认你跟龙舌兰都是硬骨头的人,但同样会有弱点——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她的弱点说来很好笑,竟然是蟑螂,一只小小的蟑螂竟然收到了毒蛇猛兽也得不到的效果。哈哈。而你的弱点就是她的背叛!

我承认了苏樱的这一点,但是我无力点头以示同意。我浑身在发抖,我身上的血肉和精神随着颤抖在流失,流入地下,流入黑暗和虚空之中,一滴不剩。我气若游丝地说,事至如今,我还有何话可说呢。我们的爱情竟敌不过一只蟑螂,倒是有几分黑色幽默呢。我哈哈地笑,笑声呛住喉咙。我说,我只有一个请求,我想知道N—3721是谁,我想问一问她,她到底爱不爱我。苏樱沉吟良久,说我可以再安排一次你们的约会。但在此之前,你必须跟龙舌兰面对面申明你的放弃。你现在惟一要做的事,就是养好身体,我不想让N—3721受到惊吓。

我从审讯室里转移到别的地方,一个月后,我在医生和营养师的精心调理后,身体恢复得很快,我的臂膀又有了力气,双腿又有了奔跑的欲望。苏樱来看过我几次,她是来看我恢复的进度如何。她取出一面镜子让我看,我觉得镜中人气色甚佳,甚至称得上白白胖胖。苏樱对我的恢复非常满意。她说,你先去看龙舌兰吧。

我被昆仑奴带到一间密室,见到一个人向墙而立,她身披一件大红斗篷。我想起跟龙舌兰在一起的日子,充满欢乐而惊险,但美好的日子不复再有。它们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我们之间有爱。但现在我的胸口被怨恨所充满。我心里涌起阵阵酸楚,我哽咽失声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失魂落魄。但我嘴里吐出来的说话却十分镇定,冷酷,不带一丝感情:我出卖了你。但你也出卖了我。

那个女人缓缓地转过身来,在刹那间,她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她扭曲的嘴角像一把锈蚀的铁钩,挂着一个冰冷的嘲讽。我如受雷殛!我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她就是龙舌兰,她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形销骨立,犹如骷髅,往昔那种惊人的美丽已从她的脸上、身上和双乳完全消失,但是她的目光依然明亮如钻石,她的尊严和美依然在眼睛里得以保存,完好无缺!她的眼睛多亮啊,即使是她在最开心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但这只是一瞬间,她的双眸犹如两盏灯笼那样黯淡下来,她的瞳孔先是像两小团火焰那样倏地跳动了一下,猛地熄灭了。那是一种完全的死寂,完全的黑暗。我想起了初见龙舌兰的情形,我欲哭无泪。她什么也没说,没有再看我一眼。她心碎了。她的脸庞被盛大的绝望所笼罩,她摇摇欲坠,虚弱不堪,一根稻草就可以将她击倒。最终,她仰面倒在地上。

龙舌兰死了。她选择了符合内心意愿的死法,尽管如此,仍是带着遗憾死去的,也许还有怨恨。她生于爱情而死于爱情。而我被逐出了绿塘书院,躬耕于田陇之中,粗茶淡饭,了此残生。在我漫长而卑微的一生中,我从此对女人再也没有瞧上一眼。

在荒诞年代发生的这个故事,已经走近了尾声,作为这个故事的讲述者和主人公,我在年轻的时候,因为追求爱情而得到了欢愉,也因为追求爱情而得到了悲伤。这种巨大的悲伤贯穿了我的未来岁月,我每次想起我轻信了苏樱的说辞和所谓的报道,我就懊悔万分。我跟龙舌兰的爱情,不是毁灭于别的,而是毁于阴谋、猜忌和失望,或者说毁于我们之间的互不信任。后来,我在每一个夜晚回想当时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将我们的失败归结于苏樱的阴谋是不公平的,阴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之间的猜忌和失望,这才是真正的毒蛇。我们并不缺少九死犹未悔的勇气,也不缺少心细如发的冷静和智慧,我们所缺少的乃是两人之间至死不渝的信任。就这样,我们固若金汤的爱情毁于一旦。

这个故事的结尾,就是苏樱要给我安排和N—3721也就是李蕙心的约会了。这肯定是我跟她的最后一次约会。我心如死灰,见不见都没有关系了。但约会的结果还是吓了我一跳。

在一个秋日的傍晚,秋风萧瑟,我背着一只布袋走向女生楼,我感到所有的秋风都从我的心上吹过,胸口泛起了阵阵寒意。我走到李蕙心的门前,蒙上黑布,套上脚镣和手铐,而将钥匙交给李蕙心保管。我的心平静下来,镣铐的锈味冲上我的鼻子,多日没用,那副镣铐怕是生锈了吧。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不再觉得它们是爱情的束缚,而将其视之为爱情的仪式,或者仪式的终结。

我们走入那片专供恋爱的树林,在一排木椅上坐下,李蕙心坐上了我的大腿,开始隔着黑布亲我的脸,双手摸我的身体。我像木头那样一动也不动。但是李蕙心身上的气息和体温传了过来,还有她橘花般的淡淡体香,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怀中人确是李蕙心无疑。我问她,你爱我吗?李蕙心说,我一直都爱你,无论此时此刻,还是地老天荒!我又问你是谁呢?李蕙心没有吱声,她伸手扯开了蒙在我脸上的黑布,灯光透过树林的叶隙照下来,我看清了她的脸。她就是苏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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