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暮
2011-07-13闵书琦
◎闵书琦
到横断山脉的沧城时已是暮春,这个南方的小县城悠然散发着微醺的暖意。三轮车师傅在车站口招揽顾客,大呼小叫十分热情。穿着春衫的年轻姑娘用竹篮提了茶叶蛋和煮花生,兜售给旅客。我下车买了些花生,却不是因为嘴馋,而是为了姑娘们花朵般的面孔和柔媚温婉的口音——带着水汽、丝丝的甜和羞羞的涩,新鲜得像缀着露水刚刚成熟的果。走出车站,看见桃树已经过了花开最繁盛的时间,桃花零零落落,倒是结出许多青青的小桃。
沧城长着清秀水润的脸孔,齐齐整整。青瓦白墙的房舍,墙壁上绘了山水花鸟。树木枝杈便从围墙上方伸长出来,袅袅娜娜的。马路牙子上就是市场,农人们操着婉转的口音,大声地与顾客讨价还价,他们的背篮中是带夜露的嫩荷叶、席笋、新鲜的禽蛋。或者是一只肥胖的母鸡,两头小猪——呃呃啊啊地哼。最惹眼的是些提着竹篮的女孩子,篮里是刚上市的樱桃,和她们自己一样饱满红润,充满水分。女孩们或是结伴,或是独行,安安静静地站在路边等待主顾,不时用尖尖的小指头捻起一粒樱桃塞在口里,酸!她们皱起眉头。那甜呢?甜的话,就再吃一粒。
“沧城的小姑娘真是漂亮。”我坐在白小姐身边发出一声感慨。白小姐是她的自称,其实已是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妇了。她系着围裙,戴着八角形的毛线帽,打理得干干净净,散发着药草的清香。白小姐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绣着鞋垫,卖些瓜子、麻子和花生。我买了一杯瓜子,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话。
“那还要你来说?”白小姐说:“沧城的姑娘,向来是最漂亮的。”
“我年轻时候更漂亮,当年的沧城,谁不晓得白家的小姐。”
当年的沧城,谁不晓得白家的小姐?她有富有而疼爱她的父亲,千亩良田的出产似乎就是为了让她泼洒得开心一点,无数的金银首饰都只是为了陪衬她月亮一般的俊俏面容。她像珍珠一般圆润饱满,像仙女一样讨人欢喜,她是沧城最美丽的女孩子。每当沧城人想到观音菩萨的时候,他们心里总是浮现起白小姐的脸——这张脸实在甜美得让人心疼。
“怕是你骗我啦?”我嗑着瓜子说。
白小姐鄙夷地瞟我一眼:“不信?”她乌溜溜的眼珠像婴儿般黑得近乎透明——这千回百折的一个眼波流转却突然让我相信了她的话,只有美丽而骄傲的女孩子才能将眉眼融成如此这般的落花流水,细细密密地淌进赞叹者们的心里去。
“我信,我信了,那白小姐,后来哪?“
“后来?有什么后来啊?后来我老了,就不是最漂亮的了呗。”白小姐说。
每个漂亮姑娘不都这样么,老了,就不漂亮了,可是在变老之前她们有各种不同的漂亮模样,我想知道白小姐曾经怎样漂亮过。我又买一杯瓜子,继续哄骗白小姐讲故事。
“最漂亮的时候啊,我说不清,记不得了。大概,在每天早晨,我是比较漂亮的。”白小姐认真地想了想:“啊,我晓得了,我最漂亮的时候,是十六岁的新年。我被人抬得高高的,涂了脸,扮成观音,一路抬到观音箐里去,大家都朝我拜。”
为了白小姐的这句话,后来我特意地跑去了沧城的观音箐,那是一个藏在山谷中的寺院,周围森林茂密,流水丰沛,一条喧闹的白色河流从寺院边欢腾着流过,空气里都是湿嗒嗒的淡青色水汽,带着丝丝的甘甜。观音箐里供奉了一幅刻在石上的观音像——据说还是吴道子画的。是不是吴道子画的我不怎么在意,不过那画像倒确实是精致,观音珠圆玉润的模样果真有些像骄傲的白小姐。那么,我们十六岁的白小姐,那个月亮一般俊俏的白小姐,就是在这里,被红红白白涂抹了脸蛋,诚惶诚恐地坐在台上,接受了大家的跪拜。
那是一个温暖的南方新年,沧城几乎一半的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这里,焚烧了无数的纸锭,许下了无数的心愿,整个山谷都升腾起袅袅的香烟和喃喃的祈祷。鞭炮声声不绝,人头攒动,人们握着香烛,不停地俯身跪拜,观音箐成了一片波涛涌起的海。鞭炮声中夹杂着马匹的响鼻、孩子们的哭叫、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和牢骚,还有小贩的高声叫卖和车夫的呼喝,观音箐向整个沧城散播着生命力,盛大而蓬勃。女人们每年一次地到这里,隆重地许愿,会不会被应答那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们自己首先要有多多的愿望,多多的企盼,然后才有实现的可能。孩子们呢,最喜悦的当然是平日少有的各色吃食,还有那个美丽的活观音,平时看个新娘子都让孩子们兴奋不已,何况是观音娘娘呢。于是,我们的白小姐,这天早早便被家里的丫头秋秋子从床上拖起,穿上白裙,绞了脸上的汗毛,厚厚地涂上一层红白的粉。这倒可笑,白小姐想,我好端端的脸色本已如此漂亮了,却非要用墙粉给我遮起来!当她百无聊赖又强忍着乱动的欲望傻坐在台上接受大家跪拜的时候白小姐突然笑了,她想着:你们以为自己在拜观音么,其实我是白小姐呀!若真是观音,我倒是乐意快快实现你们的愿望,好放我回去睡觉。
观音娘娘哪能在众人祷告祈求的时候咯咯笑啊?白小姐台下的父亲没有责怪她缺少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和稳重,倒是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美丽的小女儿傻笑起来,在这个早早丧失了妻子的年轻地主眼里,实在是没有什么能比他的宝贝女儿更讨人喜欢了。恼怒的是站在白小姐身边扮成童子的秋秋子,在她看来,白小姐能坐着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像自己这样一动不动站上一整天才真是倒了大霉。而白小姐竟然还咯咯地笑起来,秋秋子没法不觉得她神气活现,得意忘形。
说到秋秋子,白小姐一副神秘的模样:“你不会相信的,她不是个一般人,我跟很多人说过,但大家都不信。”
“您说您说,我信呢。”我说。
“秋秋子是一棵树!”白小姐瞪大了眼睛,装神弄鬼似的。
“那我倒是真不信了,白小姐。”我说。
“哎,我就知道你不信。”白小姐很无奈似地摸摸褶皱的额头:“其实我也是胡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树,但反正,她不是一般人。”
白小姐费了好大劲才给我解释清楚,这个所谓的“不是一般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秋秋子的父母曾是白小姐家的长工,去世很早,秋秋子成了孤儿,从小便与白小姐长在一起,一半是丫头,一半是玩伴。这个秋秋子毫不起眼,原因自然是白小姐太过炫目的光芒遮盖了她身边的一切,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秋秋子自己总是跟身边的草木混成一片,让人无法认出她来。
秋秋子很小的时候,旁人就发现了她与植物之间神秘的联系,这联系有点不可思议——她不要别人教,就认得各种草木,哪些是毒物,哪些是良药。她总能清晰地指点别人该到何处去寻找草药来治病,或是润肺,或是消积。上山采药捡蘑菇时,她不像别人一样费力地漫山寻找,她的目标准确明晰,她清楚地知道要找的那一坛蘑菇躲藏在哪一棵树浓密的阴影里,也知道她要找的那一株虫草埋在哪一块山坡浅浅的土层下。于是,与别人同时出发去采药,她总是早早就回来,收获却比任何人都多。甚至,她能知道每一朵花的绽放与凋零,每一棵树的生死和荣枯。白小姐就记得曾有一年冬天,一日清晨刚刚醒来,秋秋子就说:“露葵可去摘了。”白小姐不信,因为露葵只在春天结子才可采摘。可秋秋子到山上转了一圈,竟果真带回了新鲜的露葵,白小姐只好怀疑露葵这不按常理的成熟是听了她的吩咐。
每个人都相信,秋秋子是属于山林的人,你若是看见她行走在山中,一定会以为她本来就是山林里的一株树木。与女伴们一起上山时,女伴们常常突然就找不到她了,焦急很久才发现她一直就在自己身边,像变色龙一样,莫名其妙就跟背景的森林融在了一起。她沉默而安详,缓缓地生长在植物中间,皮肤仿佛长出了苔藓一般变成了浅浅的绿,在阳光和水润的空气里宁静地呼吸。
便是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却有着诡异而美好的能力,白小姐的父亲认为这是上天给自己宝贝女儿的又一个恩赐,若是她陪在白小姐身边,白小姐的父亲便觉得格外的安心,仿佛是沧城的山神在守着他的小女儿似地,不担心白小姐迷路,也不担心她生病。于是他把秋秋子也当成了一个女儿养,买什么都买两份,带出门总是两个一起带,并且骄傲地告诉别人,这是他的两个小宝贝儿。他不知道这却让白小姐不高兴了。
“凭什么啊,是吧?我才是白小姐呀!”满脸褶子的白小姐像个小姑娘似地向我控诉:“我爹他就是心肠好,结果我要气死了他都不知道。”
所以,很自然地,白小姐有时候没法不把秋秋子当成一个争夺父爱的仇敌。
“我没事老欺负她,这真可笑,但那时候我们都是很小的女孩子。”白小姐说。
争抢玩物,无理取闹——白小姐用这种消极的方式不停地证明着她才是小姐,才是父亲的宝贝儿。她总嘲笑秋秋子丑,“其实她不丑,她是一个挺好看的小姑娘,很文静,眼睛亮亮的。”白小姐说:“可我总笑她皮肤黑得像只乌鸦,还说她必定要嫁不出去。”可怜的被欺负的秋秋子总是哭着说她要用毒草毒死白小姐,可是白小姐一点也不怕,她知道秋秋子根本不会这么做。秋秋子多好啊,每次骂完白小姐是个坏妖精以后,却又用茯苓、白芷、冬青做了驻颜的汤药,给白小姐吃用:“你太好看了,应该一直这么好看才是。”秋秋子说。有一次秋秋子上山说找草乌,白小姐吓了一大跳,以为她要做什么邪恶的事,结果秋秋子采回了很多金不换——那是极有用的良药,却常常挨着草乌生长。秋秋子说的找草乌,却原来是要采金不换,这让白小姐越发确定了她的温良,胡闹起来也越发放肆。
秋秋子在园里种植了罂粟,嫩苗做菜,成熟的籽粒就采来做药,可是白小姐喜爱那娇艳的花朵,总是不等它结籽便采摘了去插在瓶里,待到籽粒成熟,也所剩无几了。秋秋子因此常骂白小姐是个报应,但她自己也爱这花,总也喜欢摘了,同白小姐一起戴在头上。沧城的人们于是常常能看见两个鲜花插满了头的小姑娘,牵着手在城里行走,一个属于天——白云一样明净、白风一样欣悦、星星一样动人;另一个则属于地——水泽一样温婉、草木一样生机、土地一样宁静。她们成长的那许多年,这是沧城人最喜悦看到的美好风景。
沧城人喜欢白小姐,每个人都相信,她这么个仙女一样漂亮而骄傲的姑娘,一定会有童话一般的生命,她会嫁给皇帝当贵妃——最不济也是嫁给个大官吧,然后,郎才女貌,富贵美满。沧城人用他们贫乏的想象力和天真的善良心肠设想了白小姐幸福的结局。人们也喜欢秋秋子,甚至可以说,更喜欢秋秋子,与白小姐的美丽相比,秋秋子的好处显然更有实用性。一年四季,总有人来向秋秋子讨药草,秋秋子也极大方,满满的药柜里塞的全是她采来的野药。治妇女病的蒺藜、白敛、漆姑草,去小孩子热邪的蓝淀、青黛,治毒肿的莽草、章柳,分门别类,清楚而殷实。她甚至敢用一些从没人用的毒草治病,她曾拿女孩儿们染指甲玩的凤仙花救活了难产的妇人,也曾用沧城人闻之色变的狼毒治好了一个老乞丐的陈年癣疥。你若是问她怎么知道这些草药的,她却也说不清,只是含含糊糊告诉你:天阴了,就是要下雨,这你能知道,这些草生长了,能治病,这你也能知道。
被医好了病的人们把秋秋子当做救命恩人、转世神医,甚至有人说秋秋子是下凡的狐仙,是善良的山鬼,是菩萨派下人世救苦救难的童子。不仅是沧城人,甚至是远处的山地民族,也听说了传言,翻越山岭来到沧城找秋秋子求药。这时候的白小姐,总是神气地出现在病人和秋秋子面前,故意捣乱,在秋秋子无奈而宠溺的眼神里感到自己确实是秋秋子的小姐,在病人们挨着疼痛却还是忍不住去看她的惊艳表情里感到自己确实比秋秋子更重要。
“说到底,我是有些后悔的,秋秋子没了好久以后我都不习惯。我恨她,但总算,我还是喜欢她的多。”白小姐说,脸色竟有些害羞:“可那会儿,我光知道捣乱。”白小姐垂下重叠的眼皮,抬起干枯的手轻轻揉着自己布满了褶皱和斑痕的脸颊,在她水润的眼睛里我看见一个小女孩骄傲的神气,调皮而温柔,年轻得让人心动。
两个女孩子,停停歇歇成长到十六岁,彼此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如白小姐所说,待到二人被抬去观音箐扮演观音和童子时,她们都已到了一生中最美丽的年龄。这一年春天,秋秋子救下一个走马帮的少年。
“他是纳西族,也就十六七岁,第一次走马帮,就被蛇咬了。”白小姐说:“春天,蛇刚苏醒呢。他傻,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跟有经验的马锅头说,自以为随便撑撑就能撑过去。待到毒发,抬到我家,人都晕了,幸好他命大,马帮刚走到沧城,不然必定是要死的。”
“他真傻,傻透了,不过,人长得真是好看。”白小姐说。
秋秋子为这个傻透了的年轻马锅头费尽心力,她颤抖着手划开少年的伤口吸出毒汁、敷上苎麻,撬开少年的牙关,灌进半边莲的汤水。好歹救回少年的命,又几乎耗尽所收藏的珍贵药草,每日熬来为少年调养身体。马帮等不得少年痊愈,先走了,白小姐的父亲性本善良,又向来崇敬马锅头们的勤劳勇敢,便留少年在家养病,一留就是半年,还嘱咐秋秋子尽心照料。
“哇,一个蛇毒,病了半年?”
“哪有,他就在我家等着马帮从成都回来。病是早好了,那就天天跟我们玩啊,他很年轻,很好看,也很好玩。”白小姐说。
这个很年轻,很好看的马锅头有着金色的皮肤,高挺的鼻梁和深深的棕色眼眸。他说不好汉语,却非常活跃而勤快——帮秋秋子打扫庭院、栽种草木、上山挖药,也为白小姐爬树翻墙,摘花偷果。他的俊美可爱和惊险经历常常逗引沧城人闻讯来看,人们借口向秋秋子讨药,眼光却都飞向一旁的少年马锅头。这时候的秋秋子总是分外的神气,好似不耐烦地对讨药的人说:“你没什么大毛病,就别老来讨药了!我哪来那么多药,好让你闲着乱吃?”
“我们都喜欢他,他很勤快,也有趣。”白小姐说。当然,她的这个“喜欢”,指的是她自己和秋秋子。
“那他喜欢谁?”我问。
“他?他自然是喜欢我!”白小姐骄傲地仰起头:“自然,是喜欢我。”
“你不是说他傻吗?你还喜欢他?”
“傻当然是傻,一开始,我挺看不上他。”白小姐说:“可是后来,我发现秋秋子喜欢他,我便也喜欢了。”
白小姐轻轻地抚着自己的下巴,仿佛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一般皱着眉头,轻轻地说:“真是奇怪,我总不能忍受秋秋子有什么东西,而我没有。”
白小姐不能忍受秋秋子有什么东西,而她没有。包括爱情。可当她终于拥有了所有秋秋子有的没有的以后,却把秋秋子丢了。我猜那个时候白小姐一定觉得,这可真没意义。
少年马锅头的家乡有雪山、草甸、湖泊和江河,有众多的民族,人们讲不同的语言,穿不同的服装。虽然距离沧城并不遥远,但在从没出过沧城的白小姐听来,这简直不是在同一个世界上。她自小生长在长安城一般严整的沧城,所见的大多是古代屯兵至此的汉人后裔,至多不过能见到些其他民族的马帮,皮肤黝黑,操着古怪的语言从沧城叮叮当当地经过;或是见些从山地下来,穿着奇异而艳丽的裙裳,卖山货或是前来医病的女子,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十分甜美。于是,当少年用简单的汉语配合着手势给她讲他们的风俗习惯,神话传说时,白小姐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老早之前的时候,世上曾有一场大洪水,把全部都淹没了,人都死了。只有剩下一个小伙子,去天上,向神要一个妻子。”少年说:“他翻过九座大山,越过九条大河,气都不喘一下。”
“他的妻子漂亮吗?”白小姐问。
“漂亮,他的妻子是天女,跟你一样漂亮。”
这是太久以前,一个鲜花盛放的五月。很多年以后,我,一个听故事的人默默地想:这是少年马锅头最美好的五月,是秋秋子最热烈的五月。对白小姐,那就说不清了。
自这天起,沧城人再也没能看到白小姐与秋秋子牵着手,鲜花插满头。再也没能看见这两个分别属于天和地的女孩子欢笑着走过沧城的街道,所到之处,泥暖草生。人们只是常常看见白小姐与少年一起奔跑,尖声的欢笑把沧城的宁静打得零零落落,偶尔也能看见采药的秋秋子,独自一人提着小小的篮,静静地往山里去,然后像一股烟一样,倏地便找不见了。
这年漫山的白色鸢尾开得极好,花朵们好似再也没有明年一样,开得放肆而张狂。白小姐记不清那到底是哪一年了,她只记得这年她十六岁,父亲突然开始应媒人们的说亲,为她和秋秋子各自安排了很多相亲。可她和秋秋子都拒绝了。
前来求娶白小姐和秋秋子的人,早已经踏破门槛,对沧城人来说,有什么女子能比得上这两个恍若神灵一般的女孩呢。
“我跟父亲说,我要嫁给那马锅头,父亲说那是不可能的。”白小姐说:“没办法,他是个孤儿,太穷了,他娶不起我。”白小姐没有反抗,但要一个心里有人的女孩子安心接受另外的人是比翻越九座大山九条大河更困难的。她拒绝一切前来说亲的媒人们,丝毫不要听媒人们说谁谁书香门第,谁谁家世显赫。她的理由是自己还小,丈夫,一点也不想要。
秋秋子对媒人也是同样的态度,她说,丈夫,还一点也不想要。
“其实哪是不想要呢。”白小姐说:“想要的得不到罢了。我父亲不知道秋秋子喜欢马锅头的事,他只以为她是为了陪伴我。”
“那你是怎么知道秋秋子喜欢他啊?”我问。
“如果一个女孩子看着你的时候,眼里好似开出花来,那她一定是喜欢你的。”白小姐认真地说。
当一个女孩子看着你的时候,眼里好似开出花来,那你最好不要让这花朵迅速地凋谢。可是少年马锅头哪里知道这个呢,他只知道白小姐是一缕轻烟,要小心不让她随风散去。而秋秋子眼里曾有的春暖花开,却很快枯萎凋残了,她的眼睛莽草丛生。她一遍遍地独自走过沧城的街道,越来越像一株行动的植物,连呼吸都带上了花朵凋零时的气息。
“他曾想带我走,回他的家乡去。”白小姐说。
“那你怎么不去?”我问。
“咦,我跟着他去做什么?走马帮吗?”白小姐反问我。“我是喜欢他,可是没喜欢到不要家的地步。”
“我又不是秋秋子。”白小姐说。
于是悲伤的少年在这年冬天降临的时候跟随从成都返回的马帮走了,回到他那有雪山、江河和神灵的家乡去,用一生来怀念沧城那个美得好似精灵的女孩子,曾在他年轻而孤独的岁月里,撑起他的生命,白小姐曾经的拥抱是连秋秋子都无法寻到的良药,在无数个冰冷的夜晚,温暖少年的心脏。我们的白小姐一个人守在盒子一般空空的沧城,伤心了就哭一哭,至于秋秋子,连哭泣都没有。她早已经不是一个女孩子,只是一株沉默的树,当少年与白小姐第一次牵手从秋秋子面前走过,秋秋子的灵魂就已经散失在山野,散失在草莽里,再也寻找不见。
秋秋子和白小姐从未相隔如此遥远,那是天与地的距离。少年走后,当白小姐以为她们可以恢复以往关系的时候,一个孩子又横亘在她们之间。
“很小,又太傻,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白小姐说:“我父亲气得发抖,说如果那马锅头以后再到沧城,他会杀了他。可他再也没有来了。”白小姐突然微笑了:“也好,也好。”
已是黄昏,天空中有鸽哨呼啸的声音,变成了昏黄的颜色,白小姐久久凝望着即将落下的金红色太阳,浅浅地微笑着。她的纯真早已消灭在十六岁,如今却又在她脸上复生。我看着她衰老的面孔,想象着这张脸曾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如今这些美丽跟着时光一起,烟一般消散。
那样一个温暖的冬日,白小姐突然腹痛如绞,接着竟堕下一个死去的女婴。后来白小姐在自己喝的茶水里发现了碎骨子,一种堕胎的草药。筋疲力尽的白小姐已经无力去思考这是谁做的,也许是秋秋子,也许是父亲,谁又知道。
白小姐的堕胎被隐瞒着,但最终还是给传了出去,引起了沧城的轰动,沧城人愉快地长吁短叹,感叹这个美丽的小姑娘竟落得如此下场。白小姐知道,在这个空盒子一般的沧城,自己此生将无人问津。她并不感到多么悲伤,只是偶然发现父亲在书房里蒙头大哭的时候,白小姐微微叹了口气,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命运悲苦而落下泪来。
春天到来的时候,秋秋子很快地随一个过路的马锅头走了,她不曾与白小姐说,只是给白小姐的父亲留下一个药方,这个药方在白小姐父亲年老的时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很多次救回了他的性命,让他得以苟延残喘了好些时日。白小姐最后一次见到秋秋子时,她在园中浇灌鸢尾,这年的鸢尾不复去年的繁茂,开得零零落落。园中长了荨麻,秋秋子一样浇灌。
“荨麻不挖掉吗?”白小姐问。这是太久以来她与秋秋子说的第一句话。
秋秋子沉默了一会儿,眯起眼看天上的流云,淡淡地说:“荨麻是药,不好看,但能治蛇伤。”
浇完园子的秋秋子又撒下一些细小的花种,便离开了,白小姐再也没能看见她。她撒下的种子后来开出极绚烂的罂粟,只是再没有人去摘了。
后来,有人从北边的山地来,说是好像见过了秋秋子,一点没变,行走在山林里,不知是在采药,还是在捡野菌。唤她,她回头微微地笑了一下,又隐去了。也有人说看到秋秋子早已经不是这样,她发胖了,如今住在另一个小镇里,生了很多孩子,每天都坐在阳光下的集市里卖药材,替人看病。这些说法白小姐都听说,也都无所谓,小时候的玩伴罢了,白小姐不太想起她。
父亲死后,白小姐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沧城像她一样终身未嫁的女人并不少,都是自愿保守贞洁,被叫做斋女。白小姐有些不一样,但她也没有多少遗憾,反正她并不想跟谁在一起。
我不太能想象,秋秋子在把碎骨子放进白小姐的茶水时,是怎么样的心情,是带着仇恨还是带着悲悯。她所要毒杀的,是一个本不该存活的生命,也许因此白小姐也能蒙混过礼教和流言,去继续行走骄傲的未来。但也许,我说也许,秋秋子本来打算放进茶水的,并不是碎骨子,而是剧毒天南星。这毒草被她怀揣太久了,她曾以为自己会有勇气放进去,谁知道在最后一秒钟,她放下了天南星,投进碎骨子,放开了白小姐的生命,也放开了自己蚀骨的妒忌和爱情。
“你这小孩,倒是很能胡说八道。”白小姐看着我,吃吃地笑。
“也许是真的呢,对吧,白小姐。”我说。
“恩,我不知道,也许是真的。”白小姐面对着将尽的夕阳,安详地眯上眼睛,她山峦纵横的脸被光芒照耀,美得好似神女。
太阳落下,白小姐收拾自己的小摊子,给我看做好的鞋垫。“很漂亮。”我说,她得意地笑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是没有几个像我这么手巧的啦。”我给白小姐拍了几张照,白小姐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寄来给她,说她年轻漂亮的时候也拍过照片,只是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夜幕降临的沧城依然喧闹,我走过灯火通明的大街,看见孩子们在广场上跳舞,年轻人坐在路边的草地上说话,都着了春装。他们中间会不会有另一个秋秋子呢,我不知道,但看着走过的情侣,我知道在情人的眼中,他们每一个,都像白小姐那么漂亮。
我向提篮的少女买了些樱桃,还带着微微的酸。我坐在暮春微凉的夜空下,沧城的星空分外明媚。我看见一个女孩走向另一个女孩,她们遍身散发着天地间所有的美好:“樱桃好,要多吃,脸色才红润。你这么好看,应该一直好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