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遍青山
2011-07-17口述徐荣森整理
□口述/徐荣森 整理/仄 凌
我老婆,跟我既是同行又是同事,是解放初正宗的大学生;我只有中专文凭,但偏偏是我成了临安第一个教授级的高工,也是临安第一个终身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专家。如果国家的建设者是一片森林,我就是其中一棵沐浴着阳光雨露的树。
瞎子算命,说我命里缺木,所以我名字非常“退耕还林”的。中国也缺木,所以我干了一辈子的林业。
1961年,我从杭州来临安,搞停垦还林,建林业队,搞采种、育苗、造林。怎么着手?
种经济果木林,限制条件多,要想早产、高产、稳产,不容易的。浇水施肥,疏花疏果,防病治虫,修剪采摘,还有分拣、销售,环节蛮多。最省力的,就是造用材林了,养护可以粗放点,头几年培养好,成活了,靠天吃饭。当然,病虫害和防火,还是要管牢的。
荒山,你们大概理解为寸草不生的山,其实,植被不好(林分郁闭度0.3以下)的山地,我们称为荒山。植树造林,要考虑气候、土壤、水文、地质、地形、地势等一系列因素,要测量好、规划好面积,画好等高线,做好水平带,按标准挖穴种苗。1963后我亲手共建林业基地10.6万亩,保存率90%以上,并测量全县每块低丘缓坡面积,用以发展竹林、经济林。
浙江省的第一本造林手册,就是我主编、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的。因为是解放后全国第一个省级的造林技术指导手册,我受邀上北京,受到林业部表扬。那是50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最时兴的,叫“碳汇林”,联合国2009年取的名。树在那里长着不砍,就是钱。因为它产生氧气,就好卖钞票的,调二氧化碳的指标。
严格来讲,毛竹不算木材的,但最近专家研究发现,它的制氧量要超过一般的用材林,每亩可年产5.3吨。而且毛竹造林速度最快啊,五六年就成林了,况且可以再生……
“坑挖得深一点,树种得直一点,水浇得多一点。”这是一般人对我们的看法,言下之意,林业没啥花头的。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强调干部下基层,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吃苦我没问题,几乎是天天爬山,一年里面大半时间吃住在农家。
可惜我们搞技术的,体质一般都比不过工农干部。比如看见人家隆冬穿草鞋,也跟着穿。记得有次冒雪爬了一上午山,上了海拔千多米的昌化洪岭考坑村,吃了3碗六谷饭,到晚上身体就不对头了,感冒发烧,大病一场,过了1个月才好,原因就是坐下来没换鞋子,寒气钻进脚底心,直到胃里。
粉碎“四人帮”之后,“科学的春天”一来,我就闻出气味来了,给自己立下三条规矩:搞科研、写论文、学英语。
那时候百废待兴,特别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洪副县长把我从杭州市林水局要回来,再把我送到全国系统工程培训班去学习,主要是为了搞一个项目,当时,是不会想到这个成果会得国家科技成果的。
之前有大学老师拿了个数学模型来,让我提意见,我否决了,理由是一个模型根本解决不了林业规划所涉及的诸多问题。说人家容易,轮到自己搞,压力大多了。
我最终给临安的林业设计出了8个模型。
要解释清楚,蛮难的,就好比你上网炒股票吧,光看一个价位的走势图形是不够的,成交量大小的图形,上市公司的经营情况,还有啥缺失,还可以建什么图形补充进去更完善。
不过那时电脑太宝贝,上机要跑到省科委下面的计算机中心才行,有的项目省里的机器也做不来,我是带助手到国防大学去做的。在当时这听上去是有点稀奇、有点神秘的。现在“系统工程”的理念很普及了,当时还作为很新的知识在业内传播,是钱学森指导的。我是在全国系统工程培训学习时,接触到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说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分开来每个项目、每个技术未必一定是最新、最尖端的科技成果,但一综合,靠指挥中枢的排兵布阵,将各子系统的功能优势在大系统内得到协调发挥,于是产生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毕业分配到省农林厅森林工业局,胸前别的是“浙江省人民政府”的徽章,很庄重也很神气的。
因为家里穷,父亲一定要我考金华农校,是不用交学费的,考了3次终于被录取了。学了3年之后,要分班了,分农艺、园艺、林业和畜牧。班主任说,想学林业的,明天去帮高年级的扛测量杆。我头一个报名。
共产党要来没来,国民党要逃没逃,这时候学校最艰难。没粮食了,我们碾小麦,连麦混壳一起当饭吃。结果我们胃都吃坏了,没吃几口就吐,直冒酸水。
刘邓大军一解放金华,就招兵买马。高年级同学报名参军,立马去了大西南,现在都算离休干部的,至少也干个县团级。我体检也合格的,头一次报名嫌我年纪小,隔了几天再报名参军,后来抗美援朝也马上报名的。领导说:“你们是国家的建设人才,以后要派大用场的,爱国热情值得肯定,参军就免了。”
国家真是把我们当宝贝的。早餐烧饼、油条还有花生米,每星期都有一次红烧肉好吃,家里哪来这条件?
1953年毕业分配,到了省农林厅森林工业局,胸前别的是“浙江省人民政府”的徽章,很庄重也很神气的。
接着就去南京进修,1年后回来,水平仪、平板仪、经纬仪等样样会摆弄了。建设新安江水库,派上大用场了。至今,我们保存着第一次受表彰的荣誉,是一面锦旗:“徐荣森模范小组”。
测量荒山,天说黑就黑了,只好野外过夜。眼看一个小棚子,绝对不超过150米的,摸到后半夜才找到。
淳安人民敲锣打鼓欢迎我们去的。像我们这种测绘人员,去了3个大队共有1000多人。
我们搞林业测绘,就要想办法吭哧吭哧爬上去,找应该到的观测点,也经常是钻进树丛不知脚下会碰到些啥,是蛇,是刺,还是坑?等你进去了“麻烦缠身”,再喊“救命”,声音也传不远的,只有靠自己摆脱困境。
里面的故事,是很多的,对“摸爬滚打”这4个字,是比较有体会的。
比如一片大山望过去有1万亩,一天要测量好的,想不到半天才测了2000亩。心急,回去吃饭又太耽误时间,这样,饿肚皮,把胃搞坏,难免的。
有天太阳落山了,只好在野外过夜。眼看一个小棚子,绝对不超过150米的,但天说黑就黑了,我们怎么摸也摸不到那地方,一直到后半夜才找到。
测好数据,就用平板仪当地画图纸,万分之一比例的,误差不能超过0.3毫米,也就是实际距离不能差30米。一张图纸有误差,会影响相邻图纸的精度。最容易误差的,是图与图拼接的地方,测得不好、拼得不好,走样就越大——裁缝师傅肯定特别能够理解的。
图纸和数据要经过三道审核关,不合格,返工。你想工作量多少大啊。那时没卫星啊,建三峡大坝要这么麻烦,那还了得!
我很幸运,都一次通过的。那面锦旗,也就是这么得来的。更幸运的是我立了二等功,工资连加三级,从35元变成了53元。后来领导几次要给我加工资,我都说够了,够用就好了。我想,反正领导说的,以后工资年年要加的。没想到,一停就停了26年。
老两口都快80岁了,就爬爬玲珑山吧。如果有段时间不看见树,不看见森林,我们心里总空落落的。
本来说要派我到苏联去学林业,后来中央请来苏联专家直接教我们,在湖南集训1年。
苏联专家有10多个,搞地质、土壤的,搞水文、气候的,搞测绘的,搞种植的,搞防病的,搞设计的,分门别类,品种齐全。
我们南方各地一共选派了30多个,其中也有大学的讲师、副教授。有次实地考察作业结束,专家的小汽车在前面开,我们两辆敞篷车在后面跟。我下山快了点,爬上第一辆。没想到第二辆车过桥时,为了避开老乡的耕牛,一头翻下深沟,翻了3个跟斗,死了10多个学员。这事惊动了中央,开追悼会,林业部派人赶过来的。后来当地的一个林场,每一个分场都是以这些因公殉职的学员姓名来命名的。
我想,如果那次我说说笑笑走得慢一点,坐上第二辆车,很可能也被追悼,只剩下一个徐荣森分场的名字了。
苏联专家的确有水平,我后来之所以能得2项国家科技成果奖,跟他们教的方法论,尤其是注重掌握、积累大量的数据,很有关系。
当时,浙江的林业资源到底有多少,都是毛估估的。我从湖南进修回来,厅长和3个副厅长都认认真真听我专题汇报。之后,决定要我指导组织实施全省造林类型的典型调查设计。
我一直以为搞林业,只跟山打交道,没想到,还跟海打交道。都知道红树林吧?其实那就是海防林,在平阳一带。有次刮大风,差点在小岛上回不来了,靠趴在一只小渔船上,波谷浪尖一路晃荡回来的。
现在我们老两口早就退休了,都快80岁的人了。前些年还出去旅游看看全国不同地方的森林,现在年纪大了,就爬爬玲珑山吧。反正,如果有段时间不看见树,不看见森林,我们心里总空落落的。现在我们都上老年大学。老伴从浙江农林大学退休,喜欢画花鸟,我喜欢画山水,蛮老有所学、老有所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