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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溪·桃花鱼·乐平里

2011-07-12朱朝敏编辑柳向阳

中国三峡 2011年10期
关键词:屈子乐平昭君

文/朱朝敏 编辑/柳向阳

上:芳草萋萋,春到香溪河。 摄影/陈文

香 溪

古归州前临水后傍山,河流众多,且多被粗砺岩石砥砺、林木青草蕴藉,河水自是清澈无比,并有接近天空纯净的蓝色。而香溪在归州众多河流中脱颖而出,还是因为昭君。

“昭君临水而居,恒于溪中浣纱,溪水尽香”,香溪又名昭君溪。昭君在此浣纱洗濯,溪水因昭君而美名远扬。

至于溪水是否“香”,还是有来历的。从神农架苍茫林海里发源而出——据说该地曾是神农氏采药的洗药池,荟萃百草之精华。源头地,奇峰竞秀,林海深深,云游雾绕。林间野花竞放,山中溪流纵横。幽谷清溪、香花遍野的灵秀之地,造就溪水之香也使人不由得放弃怀疑。溪河两岸,橘林片片,芳草萋萋,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名篇《橘颂》写的就是这里。

香溪到底是不平凡的溪流。

途经秭归的香溪在距离古归州九公里处注入长江,接口处,香溪水是澄明蔚蓝,长江水却是浑浊昏黄,对比分明。河口有王昭君的汉白玉雕像。由香溪溯江而上,便到今属湖北兴山县的王昭君老家(历史上属于秭归)。

有年我乘车途经香溪,正值秋天的枯水季节,河水羸弱,但仍不失清秀纯净,林木、房屋、群山一一倒映,溪水瘦小,皆已接纳。车子行过石桥时,意外爆胎。我们却是欢呼雀跃——终于可以亲近香溪。石桥下,溪水缓慢流淌,磊磊岩石裸露,是为横亘也为坦陈。溪水缓缓流淌,有如一条蓝色的丝带缠绕,然后朝着远方奔涌而去。溪水两岸,橘子红了,大片的红密集得燃烧我的眼睛。我脱下高跟鞋,越过溪边的岩石,静立香溪河边,看见溪水中自己的倒影,零碎、清澈——它会跟着溪水流到长江,流向更遥远的地方。我蹲下身子,用双手掬起溪水放在鼻间,嗅着,溪水的味道,香,淡淡的,就像想念,淡到没有,却是融入了骨髓。

三峡桃花鱼。 摄影/刘曙松/CFP

从香溪出发的昭君,一个弱女子竟然肩扛国家和平的重担,他乡青冢独黄昏——终是消弭了战事,无法还乡。是不是香溪如昭君生前一样告慰它女儿的结果?谁知道,那是地底下的事情。纯净、温婉只是溪水的表面,地底层里,谁又能看见它的暗流汹涌?它的北向潜行?

香溪岸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民歌,车上的我们小声跟唱:晚上做梦喜幽幽,梦是情哥睡炕头。五更鸡叫惊破梦,眼泪流湿一枕头。哀伤、凄切,心湿透——昭君听见了吗?

神灵桃花鱼

这是颇富有想象余地的名称,桃花——灿烂如霞,鱼——自由的神灵。科普知识里的桃花鱼,非为鱼类,而是桃花水母,外形像撑开的伞,或者倒扣的碗,桃花水母体态晶莹透明,在水中游动,状若漂浮在水面的桃花花瓣。

而称之为桃花,是因为“形如桃花”,“以桃花为生死,桃花既尽,则是物无有矣”。瞬间呈现,一生美丽,多像高空绽放的烟花,华美极至,绚丽短暂。

我竟与桃花鱼有缘邂逅。今年五月,在归州九畹溪的一个名为“天问地缝”的山麓下,我被友人指点认识了桃花鱼:碧绿清亮的溪水里,指甲盖般桃红色的小东西,偶尔跃入眼里,通体透明。友人惊呼:“五月山麓桃始开,花开溪鱼生,竟都被你遇见了,缘分啊。”此话有理,归州人都知道——桃花水母是生物中最低等的物种,而归州桃花鱼则是地球上“淡水桃花水母”的唯一幸存者了。能一睹桃花鱼芳容,已是归州人的奢望。

我用密眼的网兜,小心舀起,一枚桃花鱼软软地趴在网兜上。我想用小瓶装着,但友人踌躇,我放下了网兜。舀起的桃花鱼是我的幸运,偶然遇见,是一件美好的事。但瓶水却是这枚桃花鱼的坟墓。在人性所有的爱中,即使残缺,却能舍弃——爱,爱到舍弃,残缺也就是圆满了。通透如桃花水母,亿万年独守这片水域,一丁点的污染都会葬身,这何尝不是爱的成全,有形的生命成全出高洁的禀性。

残缺到圆满,低等到高贵,稀少到坚韧,短暂到恒长——桃花水母纠结着悖论。不管投著身上的目光,静守地球上这块泪滴般澄清的水域,与桃化花瓣嬉戏、忘情。而这又是悖论——至情才能真正忘情,归州桃花鱼的传说是足以告慰寻梦的心灵的。昭君在出嫁匈奴前被恩准回乡看望父母、乡亲,在她别离的那天,和乡亲们依依不舍,昭君跳上龙舟,强忍泪水,弹响了琵琶,琴声哀切。乡亲们挥泪送别,昭君终于情难自禁,泪如珠滴。此时溪水两岸的桃花仿佛情动,纷纷飘落,在昭君的泪滴中化为透明的桃花鱼。昭君与故乡山水作别,乘坐的龙舟消失在溪水尽头时,桃花纷谢,溪水中的桃花鱼也消失无踪。泪滴孕育的桃花鱼通透、洁净,是赤子之心。归州人每年在桃花盛开季节纷涌岸边缘会桃花鱼——岂为只看水母芳容?一段离情,年年相思。

有限的形体,和破形而出的爱愿——是诗意的表达,是世界最终的真理,是神的期待。我宁愿相信,桃花鱼是流亡人间的神。而归州可能是它的神祉。

记叙乐平里

四围群山合抱,山谷卧躺。这就是屈原的诞生和读书之地——乐平里。

我在2005年端午节来到乐平里。从秭归新县城归州开始,车行至海拔1300米高处,然后绕着山坡打转、下旋,就像沦陷一个旋涡,人的身子左右倾斜、东倒西歪。正值谷雨天气,下过雨的山路泥泞不堪,下旋的大旅游车好像真的沦陷进旋涡,时时陷进泥淖里。我们下车,折断山麓旁的树枝竹条,垫在车子行经路上,然后一起推着车屁股爬出旋涡。如此反复,终于在黄昏时分来到乐平里。在进村的田间小道上,屹立着一座写着“乐平里”三个大字的古牌坊。因年久失修,上面的雕刻和图案斑驳;牌坊下的一块青石碑上,郭沫若的夫人于立群所书“楚大夫屈原故里”几个隶体字格外醒目。

苍茫,烟雾缭绕。黄昏中的乐平里有几分世外桃源的飘渺和亲近。我怀疑被抛在一个切断时空的段上。山谷成了濡湿的宣纸,被蘸了墨汁的夜色彻底浸染,光亮断绝。瓢泼大雨,哗哗哗地冲击寂静的原野,比原野更加遥远的黑夜有难以预测的深邃。房间里明亮的灯盏就像安静下来的旷野狼匹,蛰伏,等待阔大的黑掩上瞌睡的眼皮。倚靠窗前,滴答的雨声漫过,耳朵里分明感觉头顶瓦片的清脆——寂静里长指弹响午夜安魂曲。第二天,雨后天晴,山色如黛。原野被水洗得明净。

“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五月的湖北秭归乐平里,村巷与田间都悠扬着这样一些关于粽子的童谣。在歌声的起伏里,我们过沟壑、田垄、木桥,爬上崎岖的山路,来到屈原庙堂,参加乐平里的端午诗会。

骚坛诗社的农民诗人们在吟诗。 摄影/王敏

1985年5月,乐平里牌坊。 摄影/王敏

20世纪80年代,乐平里的乡亲办喜事送嫁妆。 摄影/王敏

1985年,乐平里的田间耕作。摄影/王敏

说是诗会,参与者却全是当地的农民。吟赋诗歌和种田生产都成为乐平里农民的必须——令人唏嘘又向往。而一家农民诗社——骚坛诗社,也在此诞生,且源源流长,坚持不懈。一年一度的端午节,乐平里的农民集聚屈原庙堂,举办诗会、吊唁屈原、切磋诗艺——从明清时期发端,人人诵读屈子诗篇,耄耄老者、黄发垂髫的孩童,都能吟咏屈子22篇诗歌和即兴作诗。

我有幸参加了屈原故里的端午诗会。从田垄里跋涉来的农民朋友围在庙堂中间的大天井院里。天井院是一个长方形的场地,石刻的屈原雕像正伫立正前方,有举目远眺的神情,石像下是石阶,四五级,下面场地是摆着长凳的观众席。农民朋友手指间有明灭的烟头,轮到自己了,就掐灭烟头扔在旁边的垃圾桶里,整整衣衫,精神抖擞地上石阶,对着屈子恭敬鞠躬,然后转身,吟咏自己的诗作。归州土话,诗词韵律,抑扬顿挫,情感充沛。

四方的天井涌进大把大把的阳光。长凳上,个个脸色红润,眼神凝聚,甚至有液体的晶亮反射出阳光的无数道光线。我聆听,像所有的静坐着的朋友一样,我们不需要对视——前方剥夺了眼睛的光亮。一个美丽的乐平里女子,走上前,她粗黑的头发挽成独辫,搭在胸前。她漆黑的眼睛越过我们的头顶,她也在眺望——惟独她用标准的普通话吟咏了一首现代诗歌:站在端午那一天//只能遥遥地怀想//怀想遥遥的汨罗江//只能期待,那高贵的灵魂//记得回乡的路程。

这是令人感动的时刻。那些挽着裤腿、鞋面上还沾着新鲜泥巴的吟咏者,颠覆着诗人苍白的脆弱的形象。他们黧黑的面庞背对太阳,有着时间的阴影。而就在阴影处,最质朴最泥土最民间的骚体诗滚滚而出。屈子之风,岁月无敌。

我突然明白,屈子、屈子诗歌不是断裂于书桌上的史藏典籍,而是穿行于原野浸润泥土、落户民间的斜风细雨。阳春白雪到大众精神的向度,也就是大众意义的下里巴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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