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性
2011-07-12容峥
容 峥
回家·土地
在两座山峰间的平原上有一块我们家祖传的麦田,现在父亲、母亲和我就站在上面,准备将土地翻松之后开始播种。天空低垂,苍白,四周平野开阔,父亲在地角开头,我和母亲顺着已开启的两边翻下去,新土带着湿气缓缓延伸,我越退越高,转头发现正踏着半个坟头,于是走下来,绕开它,将周围的旧土翻新……就这样它开始变得分外触目,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最后我们都发现周围的空气变成了紫灰色,天地肃穆寂静。我们就在这种庄严的气氛中整理好农具,然后回家,我扛着木耙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土地暗青,只有坟头是白色的,我看到我们三个人的背影缓缓穿过田间小道,穿过村子外静僻的小树林。待到路灯初上,田野里早已没有了我们,我们走在大街上,最前面的父亲看看天空,然后说路灯脏了,母亲在身后纠正说,那是蠓虫在飞,我近视的眼睛无法对此作出判断,只看到灯光柔和,洁白,宁静。
小白鼠与女医生
一位刚过20岁生日的见习医生正站在解剖台前,灯光明亮,显得她脸色腊黄。不用说,是由失眠带来的憔悴之色,只有一双大眼睛还灼灼放光,告诉你这失眠正是她旺盛的生命力被压抑导致的,可能是学院生活的单调乏味而又毫无创新的教育模式,也可能是由于她本身无法冲破罗网,像个失去了眼睛的野蛮人,徒有一身精力,却不知道该往何处走,于是她感觉到了生命的痛苦,迫切需要一种即使是错误的解脱方式,可能是乱闯,然后毁灭。而她是受过教育的文明人,这是一副枷锁,紧紧束缚了她的肉体,让它变得懦弱安驯,所以这些压抑最后全都转到精神方面,导致失眠。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正是这样一个开始被失眠所苦的女子,她的左手正按上一只活泼灵巧的小白鼠的后颈,那只聪明的小兽朝她龇牙咧嘴,还转过头去咬她的大拇指。她面色惊讶,猛然抽回手,看着小白鼠从解剖台上跳下去跑掉,还扭过头,向着她不好意思地撅起了嘴。
心情平静
如今我心情平静,别无所求。因为重新变得温和的局面、回族老爹永恒微笑里的一声“孩子”,还是自身生命周期某一循环的新节点,我估摸不透,原因从来都是无法找寻的。它神秘的气息却难以逃避偶尔的察觉,积雪覆盖了花池四角的明瓦灯,灯光透过它们的边沿略显暗黄。我感觉心底像这灯光一样柔和,整个心室像铺了一层鹅黄的绸缎,然后它化为液体流过骨骼和筋脉,在走过的路面上留下散落的光斑。它们逐渐消失,又被无意的循环重新点亮,最后整个广场都布满了这种透明的斑点。它们不像星星那样闪烁,暗下去的速度让人无法察觉,和你现在的心情一样,因为此刻的你心情平静,别无所求。
遗失的本性
在我闭目养神的间歇,一位女士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我们会很快各自将独脚椅转向相背的位置,准备开始各自沉闷无聊、例行公事的一天。在这之前,我感觉到她的发梢就在离我背部不远的地方,接着其中的一部分贴上我的脖颈,我感觉很温暖,尽量后靠,通过背部接收着陌不相识的热量,像是许多年来因羞于表达而极少真切感受到的母爱,或者因明知走不到一起而变得矜持而无法拥有的情人的爱抚,或者因悲剧性格而认定的命运之力阻挡自己接受的同类的温暖,或者就像这样,因长久冷漠无聊且失去创造力的工作而特别渴望的来自于另一孤独个体的温情……或者什么理由也不必费心找寻,只是由于本能的对肉体接触带来的舒适感觉的需要,由于我们是陌生人,这种享受温醇绵厚纯洁,也因为我们是陌生人,这种享受显然特别地不见容于社会舆论,而且这对于我们来说未免过于奢侈,过于奢侈的享受很难持久,所以我们几乎在同一时刻坐正身体,迅速地离开了对方。
小王子
我猜测小王子是死了。他不可能回到玫瑰身边,一是没有足以将之实现的理由;二是,即使他想回去,他也回不去,路途遥远,但这不是主要的,有一些难以表达、若隐若现的障碍横亘其间,就像是我,一旦对你产生某种愿望,原本平淡无奇的距离马上低陷,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坠到谷底就永远也别想爬上对面的高峰,但情况恰恰是:我根本到达不了谷底,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谷底可言,无论我选择何种方式去走,必须预先付出的代价是斩断自己的双腿,就这样我失去了唯一的行走工具,现在我只能悲伤地坐在崖边,像小王子那样盼望每次落日的来临,对我来说,艳丽的阳光、尘土,飘渺的谷底,对岸轻雾缭绕的绿树……都成为痛苦的东西了,它们遮蔽了她的形象,她的影子在幽暗中闪现,稍纵即逝,无从跟随……当然到最后这一切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我的愿望随着你的消失而溃散,蹲坐的肉体迅速化为齑粉,痛苦得到解除。
元 宵
离家的日期对她来说不由自主,当然也没有故意拖延的必要,我的愿望无足轻重,平常或节日里她的缺席对我来说司空见惯,引不起特别的失落,今年年初我建议在元宵节那晚为她点燃几支蜡烛,她说要不同颜色的……她以沉默表达了她根据我们以前的交往、现在的境况所能具有的各种意义,这是她近几年来的衣饰所偏爱的颜色,近几年来指的是从我们相识算起的五年或者六年。我坐在门外的岩石上,环绕岩石的地面为她点燃16支蜡烛,希望这烛光能把我们相识之前的16年填满。时间已近午夜,船灯开启,16支蜡烛在我周围的水面上漂漂荡荡,黑影里折射出粼粼的光辉,从她睡梦中溢出的魂魄腾云驾雾,再次来到我身边,双脚紧并,站立在我闭合的右眼球上,把她梦中的呓语轻轻泄露,吐词清新,音调婉转,从舌尖轻轻滑落,接着她微闭双眼的身躯从我的眼球上轻轻滑落,梦结束了,她睁开双眼,从自己的床上逐渐醒来。
中国游记
芥川在《中国游记》中写道:“通红的夕阳照着这条碎石铺成的路……”
我能感到自己的脚走在上面,从脚跟到脚尖,一步,一步……所有的青砖都四分五裂,所有的房屋里都没有人,我的影子荡漾在夕阳里,荡漾,消弭……我看到我的脸慢慢变红,在夕阳里消弭……天地也像烧着了一般越来越红,融化了青石板、青石屋……我的眼睛光彩绚烂。最后它们都会死掉,冷却下来,一片无际的铁青色,一只铁青色的眼睛……
故 宫
用上千年的时间数代几百万人断续却也连绵不断修筑起来的宫殿如今已空无一人。我在黄昏时来到这里,回想起十几年前在这里生活过的一段日子,也就8岁到13岁之间,能忘记的全都忘记了,剩下的越来越清晰,大概是经过了幻想的渲染和添补,如今它们完完整整、确确实实地显现在我面前。我的目光穿过数十个空无一物、联排房屋的窗洞,尽头的一间就是我们的,我站在塔楼上,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就像站在门口看到的数年前的墙角——空无一人,没有马,没有木板,也没有山川……我感到自己像这个房间、像外面的城墙一样古老,如果我坐下来,不久就会从眉毛上长出绿色的苔藓。光线黯淡,我的面色从黄铜等到黧黑,在这段时间里我穿越了每一条街道,铺着边缘碎裂、中心完好的灰青石,还有每个街角的店铺、酒馆,我想象里面重新注满了人,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反正此事已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