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点军校的道德哲学课
2011-07-05薛巍
薛巍
现在,道德哲学成了西点军校的必修课。课上学生必须研习的一个难题是,是否应该牺牲一个人的生命来挽救另外几个人的生命。
思想实验
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在该校讲授的正义论课程广受欢迎,他在讲座的开头询问学生对“电车难题”的反应。这一思想实验的设计者、牛津大学哲学教授菲利帕·富特刚刚去世,享年90岁。1967年,她在《堕胎问题与双重效果原理论》一文中提出了这个后来使伦理学课程变得很吸引人的思想实验。一列失控的电车正在冲向被绑在铁道上的5个人,他们肯定会被撞死。附近有一个人,他扳一下道岔,可以使电车驶上岔道,救下这5个人。但是岔道上有一个人,会被电车碾死。他该不该扳道岔?
后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朱迪斯·托马斯提出另一个设想:同一列电车会碾死5个人。这次,你站在铁路上方的一座桥上,身旁有一个胖子。如果你把他推下桥,落到铁轨上,他的身躯可以挡住电车,救下那5个人,但他会被碾死。你应该推还是不推?
调查发现,90%的人会选择牺牲那个在岔道上的人,但不会选择把胖子推下去。但在这两种情况下,都是一个人被碾死,救下了另外5个人。其间在道德上的差别是什么呢?
在西点军校授课的罗格斯大学教授杰夫·麦克马汉认为,电车难题使托马斯·阿奎那在13世纪建立起来的双重效果论变得更重要了。阿奎那提出了正义的战争需要符合的原则,他是历史上首位勾勒出双重结果论的人。他认为,如果一个行为有好的结果,也有坏的结果,但坏结果并非有意造成的,且整体上好结果大于坏结果,它就是被允许的。
把双重结果论运用于电车难题上,其论证就是,在第一种情况下,电车司机并没有有意要碾死岔道上的那个人。如果你调整电车的方向,而岔道上的那个人奇迹般地逃开了,你会很高兴。但在第二种情况下,你是有意要让胖子送死。如果他从铁道上跳开,逃出电车的行进路线,那将阻止你实现你的目标,因为那5个人还是会被碾死。你需要让摔下去的胖子被电车撞到。
在课堂上,西点军校的学生都不赞成杀死那个胖子。他们解释说,这两种情形之间的区别,就如同在知道会有平民伤亡的情况下瞄准一个军事设施,与故意杀死平民之间的区别。
老师教军校学生自己做道德决定,不要盲目地遵守道德规则。培养这样一代懂哲学的士兵是有风险的。一位教官承认这一点,但是他说,这样做的益处很大,因此不能忽略。他说,当士兵处于战场上时,他们不能看不到一个人相信的指导其行为的基本准则。这些准则需要通过思考电车难题等问题来培养。
英国牛津大学副研究员戴维·埃德蒙兹在《展望》杂志上撰文说,电车难题已经引发了一个繁荣的小型学术产业,名叫电车学。很多学者为它设计了多种变体。有研究者问受测者,他们会不会把1只胖猴子推下桥以拯救其他5只猴子。还有人给胖子取了一个名字,问受测者会不会推下1个非洲裔美国人来拯救纽约爱乐乐团的100个成员,或者推下一个富翁来拯救哈莱姆爵士乐团的100个成员。
还有环线情形:一辆电车将碾死5个人,但可以把它转向另一条轨道,轨道上绑着一个胖子。这另外一条轨道是环形的,拐弯之后仍回到主干线,上面是那5个人。撞上这一个人之后电车会停下。你该不该扳道岔?设想出这一情形的朱迪斯认为,如果能接受第一种情形,也就一定能接受环线的情形,两种情况下除了轨道长了几米之外没有别的区别。大多数人也都同意,认为改变电车的方向是对的。但是环线上的人也可以挣脱,离开电车的路线,5个人还是会被碾死。
有人说,在第一种扳道岔的情形中,你是改变一个已经存在的威胁,来降低损失,把胖子推下桥则是制造新的威胁。但哈佛大学的弗朗西斯·卡姆认为这种解释不够充分。他想出了一个转盘情形来解释原因。
在这个思想实验里,电车驶向铁道上一个转动的圆盘,圆盘上有5个人。5个人都会被电车撞到,但如果把圆盘转动180度,只有一个人会被撞到。你该不该转动圆盘?我们的道德直觉会说应该转,虽然这不涉及改变已经存在的威胁。
功利主义者们认为,只要行为能带来更大的效用就是对的,没必要考虑这么多种情形。我们需要克服非理性的心理障碍,把胖子推下去。但卡姆认为,个人很重要,不能使个人的幸福消融于众人的幸福中。有些事情我们是不可以做的,不管它是否会有利于全体人的幸福。她认为这类思想实验是有意义的:“现实生活中的情形有太多因素,很难测试某个因素是否关键。你得人为地设计案例,集中考虑某个重要的因素。就像科学家在实验室使其他因素保持不变,来考察灰尘会不会影响摩擦力。”
神经科学家眼中的电车难题
哲学家对电车难题无法达成共识时,其他学科的研究者开始在此领域施展拳脚了。美国哈佛大学的心理学家马克·豪泽多年来一直在用网络做一个民意调查,他称之为道德感测试。他提出一系列道德困境。豪泽认为,我们对非常抽象的道德准则有着先天的感觉。它们没有具体内容,如“不得杀害自己的母亲”,但存在关于杀害或伤害是否被允许的抽象准则。豪泽认为,1000多年前被阐述的双重结果论就是先天的。
年轻的哈佛大学心理学学者乔希·格林也研究这些令人感到痛苦的困境。他让一位女同学回答这一问题:“二战”期间,你和你的孩子跟其他人躲避纳粹。你的孩子开始哭,如果你不令她窒息,杀死她,她将暴露你们躲藏的位置,纳粹将杀掉所有的人。你应该怎么办?这位女生说:“我做不到。我不能杀死我的孩子。”但孩子的哭声将导致所有人被杀掉。这有什么区别呢?——几分钟后,孩子仍会被杀掉,“是的,但不是被她母亲杀掉的”。
格林认为,人们觉得把胖子推下去是错误的,因为这样做是直接杀人,他把这种情况叫做人际道德情境,因为直接涉及他人。相比之下,当你只需把电车引导到不同的轨道,你没有直接伤害别人,随后的死亡似乎是间接的。在这种情况下,你所做的道德决定是非人际的。
格林在受测者思考道德困境时,给他们做大脑扫描。他发现,当被问到是否愿意扳道岔时,受测者的理性决定機制启动,大脑的一个神经网络评估各种选择,把判决传给前额叶皮层,然后他们会做出明显的优势选择。他们的大脑很快意识到死1个人比死5个人好。
但是,当被问到是否愿意把胖子推下桥时,受测者大脑中一个特别的神经网路被激活,这些灰质褶皱负责解释其他人的想法和感受。因此,受测者会自动地想象如果把那个可怜的胖子推下去落到铁轨上,他会有什么感受。他们生动地模拟了胖子的想法,并得出结论说,推下胖子是死罪,即使这样能拯救另外5个人。
达尔文的进化论往往强调自然选择的非道德性,但是从心理学的角度,现实远远没有那么黯淡。我们不是天使,但是我们也不是野蛮的原始人。格林说:“我们的灵长类祖先,生活高度社会化,他们已经进化出阻止他们做出肮脏事情的心理机制。这一初级的灵长类道德不理解逃税之类的事情,但是明白把伙伴推向悬崖之类的事情。”
格林用相机来比喻大脑的两种决定方式。相机有自动场景设置,它很有用,因为可以节省时间。但有时你想玩一点花样,也许你想让主体处于一侧,其他部分变得模糊。这时你就得使用手动模式。情感反应就像相机的自动反应,更有弹性的行动计划就如同手动模式。进化给了我们一个有弹性的系统,以解决那些我们无法预期的问题。
在思考是否将胖子推下去时,有两种因素在起作用。一是双重结果论,我们更在意有意造成的结果而非不可预见的结果。另一个因素是个人的作用,这是用一个人的肌肉直接影响某人与扳动岔道之间的区别。格林的研究表明,如果受测者可以通过扳动一个手柄,把胖子从活板门丢下去,很多人都会选择杀死胖子。
格林说,可以用进化论来解释我们对电车难题的反应。我们在进化时,处于需要亲手、直接用我们的身体做事的环境中。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技术中介的世界。胖子仍会引起我们的情感反应。
不幸的是,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适应扳动手柄而不是用手推的世界。乔纳·莱勒在《为什么大猩猩比专家高明》一书中说,“二战”期间,美陆军准将马歇尔进行了一项调查,得知在战争中只有不到20%的士兵真的朝敌人开过枪,即使受到攻击。马歇尔说:“害怕的是杀戮,而不是被杀,这是战斗失败最常见的个人原因。”这些研究成果于1947年发表后,美国陆军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为了提高开火率,美国陆军立即调整训练方案。新兵开始无休止地演练“杀人”,训练内容就是看到敌人后立即开枪的能力。训练让士兵们对杀戮脱敏,直到杀戮成为一种自动反应。同时,军队开始强调战场战术,如高空轰炸和远程大炮之类的战术,以降低战争的人际性。到越南战争,开火率接近90%。
(摘自《三联文化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