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的老人
2011-07-04陈磊
陈磊
9月23日上午,成都。阴晴不定。
一列SUV车队,急速向郊区的建川博物馆进发。车内,坐着4位耄耋老人。
下午两点钟,建川博物馆内,《我的抗战2》全国首场巡映式开幕。4位老人受邀上台。看得出,他们都很激动——一位老人拿着话筒,久久不愿放下;另一位,因为激动,说话已不连贯。
60多年的岁月侵蚀,还有几人能记得这些英雄曾经的故事?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抗战老兵。
十万青年十万军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抗日战争全面展开,装备精良的日军节节推进,中国大片国土接连沦陷,上海、南京、武汉等地,一一被日伪军占领。四川成为中国的大后方。
对川地的民众而言,虽然不在抗战一线,然而仇恨早已滋长。1936年,年仅11岁、尚在读小学的苏子良听到有人说“大川饭店打死两个日本人”后,立即随着蜂拥的人群奔往骡马市。
后来,他得知,这两个日本人是被老百姓活活打死的,起因就是他们企图在成都设立领事馆。历史上,这次事件被称为“大川饭店事件”。
廖俊义比苏子良大一岁,没有读过私塾,上学更早一些。在他读小学的时候,有一位音乐老师是沈阳人,经常一边弹琴,一边给他们唱《松花江上》,唱着唱着眼泪就下来了,老师哭,学生们跟着也哭。
教室,成了爱国主义舞台。
抗战进行到1942年,正面战场兵员损伤巨大,为弥补兵源不足,改善兵源质量,国民党决定以国民党党员和三青团团员为骨干,开展知识青年从军运动,广泛动员正在读书的学生参军。
1943年3月,国民政府立法院根据蒋介石的讲话精神,公布新的《兵役法》,扩大征兵范围,规定学生服役期间,可以保留学籍。如此一来,消除了大批青年学生投笔从戎的后顾之忧。
那一年,初中尚未毕业的苏子良,在“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声中参军——“到处贴着征兵告示,都在讲‘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就背着家人,兴冲冲地去报了名。”
那一年,廖俊义已经是空军的一名飞行员。17岁高中毕业,他考取了华西大学(当时的教会大学)和四川大学,却没有去上,一心抱着航空救国的梦想考航空官校。结果,他笔试通过了,体检时因为左耳听力差5个分贝,被刷了下来。
他不甘心,再去考轰炸中队,还是不行。又去考其他空军学校,在被考官问到为何报考时,已经两次失利的他眼含热泪,吟诗一首:“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诗还未诵完,教官就喊住我,问了我的情况,我说左耳差5个分贝,他就给我写了个条子。后来发榜,我排在第一个。”廖俊义说,“一年的培训学习结束时,我才满18岁——为入空军,多报了一岁。”
那一年,出生于1920年的叶光文已经是入伍7年的抗战老兵,经历了闻名中外的台儿庄战役。因为战功卓著、文化程度高,他被吸纳进位于重庆铜梁的黄埔军校学习了一年,后成为中国远征军的一员。
那一战,
打出“叫花子军队”的尊严
现年91岁的叶光文老人回忆说,1936年那一年,他高中没毕业,只有16岁,是家中独子,在参加过辛亥革命的父亲的支持下,投笔从戎,加入王铭章的122师。“卢沟桥事变”爆发,使原定整训一年半的部队提前出川抗战。
这支军衣破烂、装备落后的川军部队,沿绵阳、广元出川,来到陕西宝鸡,经风陵渡渡口,东渡黄河,本来要乘火车到太原,还没到,娘子关就失守了,因为情况不明,和日军遭遇一仗,很快就退了下来。
真实的情况是,从温暖的四川一路走到山西,天气越来越冷,本来说到西安发棉衣、换装备,由于战事紧,也没实现,他们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还是冷,就这样一路马不停蹄、衣衫单薄、缺枪少弹地上了战场。
基于这种情况,少有人愿意收留这支“中国军队中最糟的”部队。最后,缺兵少将的李宗仁第五战区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一路从山西移师到山东滕县,参与了闻名中外的台儿庄战役。
作为参与滕县抗战唯一健在的老兵,叶光文对这场揭开台儿庄大战序幕的战争的回忆是:三天三夜血战,他任代理排长的全排37个弟兄,最后只剩下11人;而他们的师长王铭章壮烈殉国;全师5000多人,最后只剩下2000多……
那一战,打出了“叫花子军队”的尊严,蒋介石为王铭章及其部队题词:“民族光荣”“死重泰山”“烈比睢阳”,一时风光无二。
与叶光文地面作战不同,廖俊义从空军培训学校毕业之后,第一次接到的任务是给于学忠率领的鲁苏游击司令部空投钞票和医药,接着就是轰炸日军控制的汉口机场。让他没想到的是,日军直接将中国的老百姓赶到机场的跑道上,来阻止国军飞机的轰炸,两边站着一排荷枪实弹的宪兵。为了完成任务,廖俊义们不得不含着眼泪俯冲投下炸弹……
70多年后,回忆起这段经历,廖俊义依然泪流满面:“实在是难啊!我们返航成都后,当晚,一大半的飞行员都没有吃饭……”
入伍时年仅18岁的苏子良,由于是中国驻印军工兵中的汽车兵,他直面战争残酷的机会少了许多。不过,因为这段特殊的经历,使他从美国人那里学会了开汽车,各种新式机械也让他大开眼界。
永不褪色的护身符
1945年8月,日本无条件投降,中国抗战胜利。叶光文因战功卓著,从排长升为连长,后来又升为副营长。多年戎马生涯,使热爱文学的他心生倦意。1948年,借母病重之机,他离开部队,回老家成都摆了个小书摊。
作为汽车兵,抗战胜利后,苏子良随部队从缅甸回到国内,看到昆明的“机场里停满了美国援助中国的汽车”。苏子良等人负责将其中的500辆送到南京,美其名曰“还都车队”,后来就留在南京继续开车。
南京解放前,苏子良被列为撤离人员,但在抵达广州时的最后关头,他选择了放弃前往台湾的机会。他对负责撤离的军官说:“我要和亲人在一起……”
从广州回成都,走到湖南的时候,遇到了解放军,苏子良等国民政府旧军人就地起义,加入解放军。
在拿到一个解放证后,苏子良利用自己的开车技术,一边给人开车,一边回家。1950年初回到家后,成都已经解放。没待3个月,政府招汽车兵,说是要接一批新车,动员老兵前去。
就这样,1950年4月,26岁的苏子良再次为国应征入伍。没有人告诉他们,这次征召是为了抗美援朝。苏子良回忆,他加入的是驻守成都的解放军第60军,直到部队到了河北,才知道要当抗美援朝预备队。
1950年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彭德怀的率领下,跨过鸭绿江,开赴朝鲜战场。25日,抗美援朝战争揭开序幕。第二年3月,苏子良所在的60军渡过鸭绿江,参加了第5次战役。
和那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不同,作为一名参加过二战的老兵,苏子良纠结无比——开汽车是美国人教他的,在印度乃至后来多年的美国军援,让他对美军印象很好。
在朝鲜的那段日子,苏子良常在思考:那些曾经给予中国巨大帮助的美国人,现在成了侵略者,昔日的盟友成了敌人——这一方面让他感到迷惘,另一方面知恩图报的中国文化传统,又让他感到无比纠结。
作为军人,军令如山,纠结只能放在心底。曾经参加过国民党军队的经历,让他处处低人一等,“到什么地方唱什么歌”,他只能勤勤恳恳地开车,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其实,共产党的做法也让他感到温暖。比如,他本人在抗美援朝前线服役,当地政府给他成都的家里,发了一份和军队相同的薪水,同时,也对其家庭给予了特殊照顾——安排他的弟弟为户籍警。更重要的是,抗美援朝这场战争,让苏子良获得了一个永不褪色的护身符,让他在后来多年绵绵不绝的政治运动中,免受批斗劳教之苦。这让他唏嘘至今。
被改变的人生
1954年,苏子良归国退役,转业到成都市运输公司第九分公司,职业还是司机,开的车从新中国成立前的美国吉普,换成了苏联的51嘎斯。
在老人保存至今的“回乡转业建设情况登记表”中,他的优点被领导概括为:能保护祖国财产,曾冒火抢救轮胎5个和高粱米等;缺点是:个性较强,曾和首长顶过嘴……其履历一栏写道:“20岁(参加)伪远征军教二团;21岁(参加)伪驻印军工兵十团……”
廖俊义的情况更糟一些。
由于抗战胜利后进入了国民党情报系统,在成都面临解放的前夜,他又被怀疑通共,成为双方都不待见的人——“按照我的职务,新中国成立后,不知道要被枪毙多少回了,因为我协助解放,帮忙说服游击之母(赵洪文国)部下投降。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给我每月300万元(当时货币),让我给警察厅讲课。”
好景不长,1953年,他被有关部门清算,锒铛入狱,直至1976年被特赦——“也没有说什么罪名,只有两个文件,第一个上写着绝密不给我看,第二个是服刑10年的执行书,其他什么都没有……”
由于抗美援朝,还立了三等功,苏子良免受了批斗之苦,然而想得到重用,那是万万不能的。他进入公安系统的弟弟因为历史清白,最后当了科长,孩子后来都进了好的学校读书。他的孩子只能子承父业,后来都下岗待业。
“现在的生活,和他们比起来是天壤之别。”苏子良说,最初的那几年,孩子们都对他有意见,人到中年之后,也都慢慢理解了他——这或许就是命,谁让父亲年轻时那么热心地为国参军呢!
叶光文也受到了冲击,尽管他早在1948年就从副营长的位置上退役成为一名书贩——“文革”中,他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吃尽了苦头,子女也受到影响——入团基本不可能。
抗战,成了老兵们挥之不去的梦魇。在海峡两岸对峙的状态下,没人敢去谈论和日军的浴血拼杀,更遑论政府能给予一些救济与帮助。到了后来,很多老兵的子女都不清楚自己的父辈曾经参与了抗战。
终于,时光的年轮指向了21世纪,老兵们日渐凋零,人们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抗战胜利60周年、65周年,不断有老兵走入大众视野,讲述那些已经被遗忘了半个多世纪的故事。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英雄,每条路都可能成为传奇。但凡拥有一颗担当的心,敢于承诺,执于坚持,勇于突破,平凡者亦是英雄。
(朱权利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1年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