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貌

木心

美貌是一种表情。别的表情等待反应，例如悲哀等待怜悯，威严等待慑服，滑稽等待嬉笑。唯美貌无为，无目的，使人没有特定的反应义务的挂念，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被感动……其实美貌这个表情的意思，就是爱。这个意思既含蓄，又坦率地随时呈现出来。拥有美貌的人并没有这个意思，而美貌是这个意思。当美貌者拒绝别人的爱时，其美貌却仍是这个意思：爱——所以美貌者难于拒绝别人的爱，往往遭殃……美貌的人睡着了，后天的表情全停止，而美貌是不睡的，美貌不需要休息；倒是由于撤除了附加的表情，纯然只剩美貌这一种表情，就尤其感动人，故曰：睡美人。人老去，美貌衰败，就是这种表情终于疲惫了。老人化妆、整容，是‘强迫坚持不疲惫，有时反而显得疲惫不堪。老人睡着，显得更老，因为别的附加的表情率先褪净，只剩下衰败的美貌这一种惨相。光荣消歇。美貌的废墟不及石头的废墟。罗马夕照供人凭吊，美貌的残局不忍卒睹。

（博 文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哥伦比亚的倒影》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