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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东洼:你有多远,你有多大

2011-06-26李登建

青年文学 2011年14期
关键词:庄稼奶奶

李登建

一大早大人们就下大东洼了。母亲带了姐姐去,却不带我。我只好按她头天晚上的嘱咐,叫醒身旁的妹妹去奶奶家。奶奶家在小街中间。小街张着空空的大口。井台旁的大青石上,赵六爷爷拐棍斜在腋下坐着,一声不响——今天想来他那模样很像一块西湖瘦石——村里就剩他和奶奶这样的小脚老太太了。

奶奶正等我呢。她拎着堂弟在院子里碾场儿,胖堂弟像个肉碌碡儿,矮小干瘪的奶奶撸不动他。她把堂弟推给我,倚在门框上喘粗气儿。堂弟还只知道到处拣小石子、鸡毛翎儿,捏起鸡屎往嘴里填。妹妹来了,他们就一前一后连滚带爬地撵地上的小虫儿。我能与他们为伍?我吵着去大东洼找母亲,奶奶皱起眉头:“大东洼远着哩,大着哩……”

大东洼有多远,大东洼有多大?

我趁奶奶蹲茅房的时候溜出门。我要到大东洼去。我出村头,穿过打谷场,可荷花湾南畔东去的路被堵死了。庄稼垛得高高的马车、驴车、牛车噜嘟在那儿,这辆颤颤巍巍地过了湾把子的涵洞,下一辆才跟上。王邪子叔扬着鞭,吆喝着干草黄骡子,一拐进湾西的打谷场就轰的拉倒了车上的高粱穗捆,于老三他们的车贴着湾西慢慢向北了。而远处的又到了跟前。车都是从大东洼来的,我可顺着车辙走。但当我看这溜儿屎克郎爬坡看得出神时,奶奶脚后跟一捣一捣地追来,拽住我的胳膊:“去不得,去不得……”

第二次逃出来我没在荷花湾停步。那是一个下午,阳光把我的影子扯得像大人一般大了。我转眼就到了杏花河桥头。桥头西岸有座没棱没角少皮无毛的小土屋,住着一个腮帮子黑亮得像老茄蛋子的老头儿。他是王邪子叔的爹,在河岸上看树,他回村拿干粮时我常碰上,我却从来没喊过他爷爷——这个老头儿老是绷着脸,瞪着眼,样子很吓人。他提着只小陶罐走下河岸,到附近菜园子打水,身后黄毛狗尾巴一摇一摇。我想他不会理我的(他见了大人都不搭腔),可这时他却连喊两声:“去哪儿?去哪儿?”伸长胳膊做出阻挡我的动作:“去大东洼?小孩子,不行……”

这个秋天我的心思几乎全放在了去大东洼上。我走到过东坡的猪腰子地,去过杏花河石桥下的羊角弯地。这些地块都小,零碎,边角不齐,种的不过是芝麻、绿豆、黍子、花生之类小作物,队长派到这里干活的人往往是老头儿,奶孩子的媳妇,还有赵家傻二和长过婴儿瘫的王勇子。王勇子有一口好嗓子,从地这头到地那头地唱“妹妹你不朝我看一眼”,傻二也哼,直把他们整个儿的活路哼得稀稀拉拉。好歹队长从不来查看,随便他们散漫地干。这样干一晌收的庄稼捆儿傻二也数得过来,车是不值得费一趟的,要么他们收工时一人抱一个提溜一个,送到打谷场;要么把庄稼捆儿搁在地头,让从大东洼回来的车捎着。奶奶的西邻枣花婶子干一气儿活回家奶孩子,回去时屁股后缀上了我,不过她不准我乱跑乱蹿。开始我大开眼界,见到什么都觉新鲜有趣,但没几回就玩够了。这里不是大东洼。我还没到大东洼。

我偷偷地爬上杏花河河岸,踮起脚向大东洼张望。大东洼被乳白的雾霭笼罩着,什么也看不清,越发神秘。不,我好像看到了奶奶说的那轮磨盘大的太阳。奶奶曾经无数遍用漏风的嘴絮叨,很久很久以前,东海龙王的两个儿子——小青龙和小白龙,乘着一场大雷雨你飞我舞到这里玩耍嬉戏,过后地面凹下三尺,汪洋一片,庄稼都快淹死了。观音菩萨念及这一方生灵,就点化太阳在这里变得磨盘那么大,而且就柳树梢那么高。洪涝造不成灾了,可是秋天雨水少了的时候,庄稼都早早焦了叶子,焦得狠了简直要着起火来。所以庄稼一熟,人们就舍家撇业,在大东洼安营扎寨,扛着那轮磨盘大的太阳抢收……我揉揉眼仔细瞅,那轮磨盘大的太阳消失了,我的心却仍咚咚跳个不止。

当我真真切切地站在大东洼面前,竟感到一种空前的恐怖和震慑压过来。我本能地向后退缩。这种恐怖和震慑来自我的视觉不能把握它的壮阔和我的感受无法承受它的热烈。大东洼周围少说也有十几个村庄,收获季节这一圈村庄的老老少少都倾巢奔来,但在大东洼里你却看不到有多少人,那森林一样的高粱棵子、玉米棵子轻轻地把他们藏起来了。在收割完的地里是能瞧见人的,他们忙着打捆或者装车,可是他们的身影却显得那么小,如同侏儒或者小木偶。拉着庄稼走远了的牛车、马车、驴车更小得可怜,像蜗牛或者蚂蚁,在细如丝带的土路上蠕动。在大东洼你也听不到叫号子、呐喊,其实不是没有,鼓劲助威的高音喇叭村村都高高地架在宣传棚上,可连同那嚓嚓的镰刀声、噗噗的镢头声,都给它像海绵吸水一样地吸进去了,你只能笼统地听到一种轰轰隆隆声,像天边滚动的雷霆一样的轰轰隆隆声(上个月我在沈阳解放战争纪念馆看再现辽沈战役的电影,那方圆数百里的战场同时铺开,硝烟弥漫,炮火连天,这边短兵相接,那里发起冲锋,东伏击,西突围……我立刻就想到了我的大东洼,想到了在大东洼里奋力拼杀的我的父老乡亲)。

那可说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小学一年级的我,放了秋假,有幸参加学校组织的去大东洼复收的活动——在砍倒的玉米秸上踩,不断被掰棒槌子的不小心漏下的一个硌了脚,被硌痒了脚的我们就兴奋地大叫。这样踩一会儿,大叫一会儿,我们又去看一会儿大人们砍玉米秸。他们一个人揽着四五垅玉米,抡圆镢头,吭哧吭哧,狠命地砍。呱呱湿的褂子贴在背上,裤子也湿到了脚腕子。不少人干脆光着身子(只穿个三角裤衩),浑身上下紫黑紫黑,玉米叶在上面剌出一道道口子,汗水淹得红红的。人人脖子上搭着一条粗布手巾,擦汗用,一拧一把水。有的拿手巾在水桶里浸过,顶在头上,任水滴滴答答流下来。镢头带起来的泥土就弄得他们蓬头垢面,经这水一冲,都成了大花脸(太像后来我在一家煤矿井下见到的矿工了,怪不得说农民工人是亲兄弟呢)。他们却无暇顾及,只管咧着嘴咬着牙往前赶。

休息了,我们生产队的人聚向了机器屋子,屋里挨近黑牛似的卧着的抽水机打满了地铺,屋外树下扎着窝棚。地铺是上了岁数的人的(尽管那柴油味儿呛得人鼻子疼),窝棚青年人住。人们来到自个儿的铺前,腿再也拖不动,横七竖八地歪倒,呼噜声立刻就响起来。棚口那个睁着眼呻吟的是我的哥哥,他读完中学正当文革爆发,不能考大学,在公社干了两年临时工、临干,刚回来,身上刚蜕了一层皮,他还不习惯这呼噜声。女人们得每天回家备饭,这里没有她们的铺,她们就挤在东山墙一席不大的阴凉地里,你靠着我的肩膀,我枕着你的膝盖打盹儿。还有人连到机器屋子这两步也懒得走,拢一拢砍倒的玉米秸,就地躺下。上午中间休息,小伙子们还找个由头扎在姑娘堆里没话找话地胡扯;下午休息时他们也撑不住了,没了那心绪。

那年秋天,大东洼那看上去永远收不完的庄稼还是被收完了,人们心头仿佛掀掉了一座大山。这是一个多么辉煌的胜利,应该燃放爆竹礼花,饮酒唱戏,欢天喜地庆祝一番,可是大东洼却死一般的静——农人们也被砍倒了。当他们又挣扎着在新翻的土地播进麦种,每个毛孔里的汗淌尽了,丁点儿力气没有了。我们队的这支人马回村时,七零八落,打了胜仗的他们士气竟低落到了极点,一个个面如死灰,骨头散了架,来一阵风就能刮倒一样。就连墩子哥都垮了,一瘸一瘸的,他身上可全是铁疙瘩似的肌块,力大无比啊,井台旁的大青石就是他从青龙山背来的,他脊梁上有块花斑,人们私下都传他的前世是一头花犍牛。王邪子叔的甘草黄骡子也垂下了头,无精打采,这匹高傲的大牲口不知挨了多少棍子,本来它膀圆腿长,行走如风,可后期死活不拉套了,王邪子叔扔了鞭子,换了一根枣木棍子打它的后腚,打完,他的臂膊都哆嗦半天。老人们站在村头迎接他们归来,看到这情形,心疼得红了眼圈儿,撩起衣襟擦呀擦。所幸今年没出大事儿,往年都有意外事故发生,据说赵六爷爷就是有一年秋收累得大口吐血,被人从大东洼抬到公社医院,命保住了,但从此拄上双拐,再甩不掉。我母亲也曾昏倒在田里……

一茬人老了,退出大东洼;一茬人长大,走进大东洼,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慢慢,我可以自由地出入大东洼了,我总是唱着歌过杏花河石桥,过“小台湾”地,过机器屋子,到大东洼的腹地去。从一开春,我就来挖野菜,趟起一只野兔穷追不舍,高呼“兔子掉了鞋了!”幻想兔子回来找鞋,但没有一只中计。入夏的连阴雨会使地里积水,高粱地里的积水不必慌着排,六七天工夫就有小鱼游动,我们赤脚扑进水里去捉,忘记了打猪草。拾柴时我们在大东洼的沟沟渠渠里打游击,我领的这帮是解放军,我的同学孙大头领的那帮叫国民党,除了途中遭遇朝他们投掷土炮弹,我军不惜南征北战,踏遍大东洼,打柴数量一定得胜过敌方。当跑得喉咙里冒烟,就回到我们的堡垒户——杏花河桥头王爷爷那里去喝水,我不再怕他,他好像也不那么凶了,我们搬起他的小瓦罐咕咚咕咚地喝,甚至把一罐水全喝光的时候,他眯着眼看着,一脸的慈祥。大东洼是我们的乐园,然而无忧无虑的时光太短促,游戏还没做完,我过早地懂事了,已经黑不溜秋的我明白了自己是农民的后代。从农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劳作的身影,看到了我的来日;从回乡知青的哥哥怎么抗争也没跳出农门,没翻出大东洼的手掌,预见了我也将侍弄一辈子土坷垃最后化作一块土坷垃的命运。一个粗手大脚、弯腰驼背、表情木然的农人形象在我眼前渐渐清晰(那就是我),他在向我招手,小小少年半是恐惧,半是神往;半是犹疑,半是心切。

但我结结实实领教它的厉害还是在高中毕业之后。17岁的我是一条像模像样的汉子了,可是队长却仅仅因为我父亲升任了大队长,而安排我和于跛子一起做护青员。在我看来这是对我的羞辱。我夹着铺盖卷去了大东洼。我混在了墩子哥那帮黑铁塔似的人群里。我也脱光了膀子,我也把粗布手巾浸湿顶在头上,我也咬着牙发泄仇恨一样一下下抡起镢头。玉米垄长得望一眼就头晕呀,头顶那轮太阳比磨盘还大呀,周遭像燃着火要把我烘干呀。我手上血泡摞血泡,茧子叠茧子了,我歪歪斜斜地拖着灌铅的腿走路了,我一进窝棚就瘫倒死猪般昏睡不醒了。我不再在乎胡茬荒芜的丑陋,我的性子变得粗野,我习惯了用满口脏话骂娘。我恶狠狠诅咒大东洼,我彻骨地痛恨大东洼,我恨不得立刻远离它,永远不回来。但是我又知道我与它是不可分离的,我与它融为一体了,是它熔铸着我新的生命。

这是我今生中最阳刚的一段日子,在这真正的中国北方的田野上,在这充满悲壮感、英雄气的土地上,有我洒下的血和汗,留下了我坚实的脚印……

多年后我离开了大东洼——在我童年少年的伙伴中我是唯一的,可以说完全是个例外——这实在不是我逃避农村生活,也不是对我吃苦耐劳如牛如马的父老乡亲的叛逆——恰恰相反,我深深地依恋我的乡土,我一直以为农民是最伟大最可敬的人——而是我发现了一个和大东洼一样但却更为广阔的天地,它对我形成了极大的诱惑,我内心的渴望像当年向往大东洼那么强烈;我懂得如果停留在一个地方我会被困死的,我必须不停地寻找,不停地向前走。那里同样密布着苦难和艰险,同样是无边的炼狱,同样要豁出命去搏,但我没有迟疑,勇敢地走向了它,因为我是从大东洼里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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