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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 难

2011-06-26

青年文学 2011年14期
关键词:画画妹妹母亲

陌 罂

阳光先是透过窗玻璃射进来,后来又透过门上的玻璃射进来,最后,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暗得让未未已经看不清面前画上的线条了。未未抬抬头,发现太阳早已落到了院墙外面,黄昏已经来临了。

从早晨到现在,未未一直坐在她的画桌前画着一幅画。这是一幅黛玉葬花图,未未已经画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她慢慢地勾线,一笔一笔地上色、渲染,让人物渐渐地从绢上突显出来,活起来。

未未不是画家。虽然别人都说她是画家,但她从不这样认为。她只是喜欢画。从小就喜欢。而现在,未未之所以画,一是爱好,二是为了生活。未未没有工作,卖画为生。

未未起身,拉开画桌前的灯。未未不是幽默的人,但她说过一句很经典的幽默话:在我家里,唯一的电器就是电灯。现在,未未家里唯一的电器一下把她的屋里照得灯火通明,而屋外的天空,越发地暗了起来。

未未想接着把这幅画画完,可刚一坐下,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早晨喝了一碗米饭,到现在未未没再吃一口东西,连水也忘了喝。未未只好站起身,来到院子里沿墙搭起的一个小棚,那是未未的厨房。那里有一个旧煤气炉,是房东家换下来后送给她的,未未每天用这个煤气炉做一锅米饭,然后吃一天。煤气炉的开关已经不太好用,有时打好几次都打不着火,但未未不着急,反正她还有一个可以烧柴的泥做的炉子,也是房东家不要的。不过这次煤气炉的开关很好用,未未捏住它一扭,蓝色的火苗就腾地冒了出来。

未未微笑着,静静地望着蓝幽幽的火焰,“真像是乐乐的眼睛。”未未突然这样想。

乐乐是未未的侄女。那个已经快四岁的小姑娘现在在干什么呢,看电视还是画画?乐乐是未未看大的,从刚满月一直到三周岁上幼儿园前,一直都是未未白天哄着,晚上搂着。那孩子不喜欢妈妈,只喜欢未未这个姑姑。后来乐乐要上幼儿园了,未未也打算离开弟弟家,可乐乐不同意,一听说姑姑要走就哭,最后未未是偷着走的。想起这些未未就要流泪,乐乐不见了她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她还想,乐乐的妈妈会对她好吗?乐乐晚上喜欢蹬被子,她妈妈会起来给她盖吗?她妈妈会给她烙塌包吃吗?乐乐喜欢吃未未烙的塌包,韭菜鸡蛋虾皮做成的馅,乐乐一次能吃三个。但乐乐的妈妈工作很忙,没时间给她做。

锅里米饭热了,未未拿饭勺舀了一碗,进屋后坐在靠墙的小饭桌前,就着桌上的咸菜,几口就把饭喝了下去。觉得还不饱,又去锅里舀了一碗。这次未未吃得很慢,她还在想着乐乐,她想,是不是该去看看乐乐了。

刚洗好碗,院子的门就砰砰地响起来,未未的心也腾地提了上来。

未未从弟弟家回来后,不想再到父母家住,她不想再听到父母的叹息,也不想再看到邻居那些怪异的眼神,在他们眼里,一个三十多岁还不结婚的女人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并且是深藏了无数秘密的。于是,未未就到这个离父母住的地方并不远的城郊结合部的村子租了间房子。一间房,一个小院。这种房子是村里人盖了专门租给乡下来城里打工的人住的。从马路上下来,曲曲拐拐地绕好几条胡同,终于在一个胡同里看到它时,未未一下就喜欢上了它。特别是看到院子门口种的那一丛郁郁的竹子,未未觉得这简直就是专门为她盖的房子。

未未租下了它,起名墨竹轩,然后买了一张床,一个书架,一个小衣橱,又用朋友给的两张旧课桌搭了一张大木板,算作她的画桌。房东家不用的一张写字台被她安在了屋西北角,上面仔细地蒙上一张蓝白格子和红色花朵图案的塑料桌布,桌布上面是未未安的佛龛。乐乐的照片摆在床边的小衣橱上,是乐乐的三岁生日照。

未未记得安排好这一切时,正是初秋的午后,邻家院子里梧桐树上的叶子正一片一片地落着,吧嗒,有一片叶子正好落在未未屋门口的水泥地上,未未微笑着把它捡起来,放在画桌上,然后从纸箱里一样一样摆出她的画毡、宣纸、毛笔、笔洗、砚台,已经好多年没有认真画过了,未未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如果靠画画为生是不是合适。但除此之外,未未似乎没有别的选择。未未不喜欢出去找工作,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除了画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得了什么。

未未过起了类似隐居的生活,天天看书,画画,然后托朋友帮着卖掉。未未喜欢这种生活。

在这里住了近两个月,因为未未很少出门,所以与附近的邻居都不太熟,可从前几天开始,突然就有一个男人常来找她。

那天,未未从外面买了一袋米回来,一个人用肩扛着,很是吃力,这时从后面传过一个声音来:“大妹妹,我帮你扛着。”

未未回头看,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四十多岁,瘦,高,憔悴,邋遢,这是未未对他的第一印象。没等未未说话,那个人就伸手接过未未肩上的米袋。

“大妹妹,不用怕,我就住在你的隔壁,知道你是个画画的。”男人边走边说。

未未只好快步跟上,到了门口,未未想让那个人把米袋放下,可他坚持等未未开了门,然后又帮她扛到屋里。未未有些过意不去,就客气地说:“让你受累了,坐下休息一下吧。”没想到那人却很实在,真的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还一边扭头看着未未贴在墙上的画说:“这都是你画的呀?画得这么好。”

未未红了红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每当有人夸未未画得好,或者想跟未未讨论一些与画画有关的话题时,未未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未未没有开口说话,那人却兀自说个没完,他告诉未未,他叫张虎,属虎,四十八岁,有两个孩子,孩子的妈让他打跑了。他说,我这个人其实也不坏,就是脾气不好,一喝上点酒就控制不住自己,就想骂人。

未未有些惊讶,她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这么直率,一见面就什么都说。

张虎见未未露出惊讶的神色,又说:“大妹妹,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我有个妹妹跟你是同学,你还记得吧?她叫张娟。”

未未摇摇头。很多年前的事,未未真的记不起来了。

“我妹妹长得很漂亮,眼睛很大,就是腿有些瘸。”张虎说。

未未突然想起来,那个瘸腿的大眼睛女孩子,是未未的小学同学,学习很好,作文写得也很好,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读。未未记得她写过一篇关于理想的作文,大意是说她将来想考电影学院,当演员,演李铁梅。

“她现在干什么呢?”未未问。

“她死了。”张虎说,“初中没毕业就不上了。先天性心脏病,没法上了。后来结了婚,医生不让她生孩子,她不听,怀孕七个月时就死了。”

未未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不过也因为张娟的原因,未未对张虎消除了戒备,张虎临走时,出于客气,未未还说了句:“谢谢你啊,有空再来玩。”

让人烦恼的是,张虎真的又来了。第二天中午,张虎提着两棵从菜园里拔来的白菜进了未未的小院。未未正在画画,见到张虎,只好放下画笔,陪着他坐在那里。张虎却说:“你画,你画,我就是来看看。”

未未怎么能画得下去呢?只好微笑着,不说话。

张虎坐了一会儿,突然有些局促地说:“大妹妹,我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也不懂你们文人的想法,但我很喜欢你。你小时候给我妹妹画了一张像,我妹妹一直贴在她的床头,后来有一次跟妹妹在路上碰见你,我妹妹跟你说话,那时候我就喜欢你了。”

未未没料到张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脸一下子红了,脱口说道:“我已经皈依佛门,是不结婚的。”

张虎却说:“我听说过你的事,我不嫌你。其实自从你第一天搬到这里我就认出你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就一直没敢打搅你。昨天碰见你是个巧合,也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缘分,我回去后一直睡不着,觉得不跟你说出我的想法心里堵得难受。现在好了,说出来了,心里就轻松了。好了,我走了。这事你也别急,慢慢考虑考虑,考虑好了你再答复我。”

张虎说完,起身走了,留下未未坐在那里,望着张虎的背影发愣。

未未不是没有爱过。相反,她爱得很深。

那也是一个喜欢画画的人,曾与未未同在一个美院学习过,很多见过的人都说,他其实并不像未未说得那么好。但未未就是爱他,爱他的眼睛,爱他的声音,爱他走路的姿势,爱他画画时的神情,他们曾经深入地交谈过很多次,当然,谈的也无非是画画、人生、理想之类,与感情毫不沾边,但未未却从此认定了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入得了她的眼。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爱的是另外一个美丽的女子。美院毕业,他跟那个女子去了另外一座城市,而未未留在原地,独自让这份感情在心底慢慢生长,发酵,最后真正变成了她一个人的爱情。

一个人的爱情是最伤人的,以至让未未从此不想再爱。寂寞的时候,除了画画,她也开始念念佛书,幻想以那些佛的真理来净化和安宁自己的内心。如果不是母亲苦苦哀求,还有后来弟弟非要让她帮着去照顾侄女乐乐,她也许已经皈依佛门了。可是,就算真的出家,削发为尼,难道就能六根清静,忘掉尘缘?

忘不掉。永远也忘不掉。

值得吗?总有人这样问她。开始的时候,未未也在内心里这样问自己,她想,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人,就终生不嫁,抛却人世的繁华与情感,值得吗?但渐渐的,她不再问,她开始明白,一个人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心指导你去干什么,你只能去干,你自己的心让你去干的事,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在你,就是值得的。

曾经多少深夜的不眠和泪水,还有漫漫长日的期待,随着岁月的流逝,都已化作了未未内心的那种淡定和安然。每日跪在佛菩萨前,除了一句阿弥陀佛,未未真的什么都不想。至于未来,未未也不去想。

看书,念佛,画画,看日出日落,花开花谢,未未觉得自己过得很平静,很充实。

当然也有挂念,那就是乐乐吧?但这挂念是甜蜜的,是恬淡的,让人一想起来,心就会暖暖的,就想微笑。

万万没想到的是,凭空砸下来张虎这样另外一种干扰。

张虎自那日后便常常过来,有时送几个苹果,有时送两把青菜,有时只是过来坐坐,照他的话说,就是忍不住要过来看看她。这让未未很烦恼,也很担心,她看出张虎是个很鲁莽很简单的人,做事并不太经过大脑,而且几乎天天喝酒,有时醉醺醺地跑过来,在未未这里哭,诉说他当初怎么打他老婆,诉说他如今的凄苦。这让未未很烦恼,但又不敢过分对他冷淡,怕伤了他那颗真诚的心。她自己是受过伤的人,知道情的苦,她不想让任何人因她而受到同样的苦,而且她也怕如果她过于生硬,张虎生起气来会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

未未没有办法,跟来看她的朋友说起,朋友劝她赶快搬家,离开这里。但是搬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未未是个恋旧的人,她喜欢上了这个小院,舍不得离开。未未只想,但愿能以佛的力量来化解张虎的企图。于是,张虎再来找她的时候,她就拿出一些佛教册子给他看,并一次次地告诉他,自己是已抱定了以身侍佛、终身不嫁的念头。有时候,张虎会扭头就走,有时候张虎不说话,很认真地看着那些书,一看就是一下午。但未未并不知道张虎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不知道佛菩萨是否真的能劝化得了他。

傍晚,未未画了一天画,刚吃完饭,准备继续画,张虎竟然又来了。未未不想开门,她隔着门对张虎说:“我睡下了。”

张虎却说:“你开门,我跟你说一句话。”

“明天再说吧,现在太晚了,你回去吧。”未未有些哀求地说着,任凭张虎怎么敲门,她都不开。

最后,张虎走了。这让未未的心放了下来,却再没有心绪画画,只好上床,拿起枕边的《金刚经》看起来。

据说,《金刚经》是一本教人看破、放下的经书。但看破需要学问,放下也需要下很深的功夫,自古以来学佛之人无数,又有几人能真正看破了,放下了呢?世间之人总是太迷,妄念太多,心不能清静,而未未也明白,自己哪里能够做得到这些呢?也许,这是她一生的业障吧。

后来,未未被一阵砰砰的敲门声惊醒,抬头听一下,又是张虎。

张虎在外面高喊:“大妹妹,你开门,你开门啊,我有话要对你说。”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张虎醉了,未未赶紧穿衣起床,瑟缩在屋内,却不敢开门。未未的小院院墙很矮,小屋的门窗上也没有防盗网,她怕张虎一急之下越墙而过,那样,是没有什么能阻拦住他的。

张虎还在外面吼叫:“大妹妹,我不是坏人啊,你给我开门,我就说一句话。你怎么也这么狠心啊?你不开门我就死在这里了。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

未未扑通一下跪在佛龛前,拼命地给菩萨磕头,求菩萨保佑。

后来,她听到附近有人开门,有人出来劝张虎,还有人在拽他,吵吵嚷嚷的,夹杂着张虎粗重嘶哑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安静下来,静得夜籁都响了起来。未未却一直没睡,她跪在那里,泪流满面,只在默默祈祷,但愿菩萨能帮她度过这场劫难。

天亮时,未未扶着已经冰冷麻木的双腿站起来,开了门,竟见外面下起了细雪。雪花细细小小,从微亮的灰色的空中落下来,几乎看不见。未未一脚深一脚浅地跌跌撞撞地赶回母亲家。母亲刚刚起床,看到未未吃了一惊,忙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未未瞥一眼母亲愁苦憔悴的脸和满头花白的头发,却突然不想再说。

未未只说昨夜做了个不好的梦,不放心家里,回来看看。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忙去做了未未最爱吃的手擀面,未未大口大口地吃着,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心却钻心地痛。

母亲也是个不幸的女人,未未小时候曾隐隐约约地听亲戚传言,母亲年轻时似乎是爱过一个什么人,但不知什么原因,那个人离母亲而去,母亲后来就嫁给了父亲。那时父亲的第一个妻子刚刚生病去世,留下一个不到一岁的儿子。母亲对父亲的儿子很好,为了专心照顾他,母亲结婚好几年后才生了未未。小时候未未一直都觉得母亲对哥哥甚至比对自己还好,但父亲每次打母亲的理由却总是说母亲偏心,说对他儿子不好。未未清楚地记得父亲打母亲时的那种表情,那是一种快意的复仇般的神情,出手又快又狠,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父亲会用石子,用棍子,用碗,用筷子,用能随手拿起来的任何一样东西,没头没脑地扔到母亲身上。如果身边实在没有什么可拿起来的东西,父亲就会用他那双粗大的手掌甩在母亲脸上,把他那双大脚踢在母亲腰上。但母亲对父亲的这些暴行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每次父亲打过之后,她都是抹抹脸上的泪水,然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未未也曾多次问过母亲,在父亲面前为什么会这样软弱,母亲总是叹口气说:“命啊!”

也许有些劫难真的就是命中注定,未未也有些信命了。

只是未未不明白,自己和哥哥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但都是同一个父亲,父亲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呢?未未不记得她小时候父亲是否曾经抱过她,反正自她有记忆以来,父亲就从没对她笑过,也几乎没跟她说过话。未未觉得,可能在父亲眼里,她就是个透明的人,是个不存在的人吧。但未未也喜欢这样,她希望在这世上任何人的眼里,她都能成为一个透明的不存在的人。她不想被别人关注,不想被别人记起,她以为游离于别人的记忆之外,就能尽量地不被别人打扰,自己也能尽量地得到平静的环境和心境。但似乎总是事与愿违,总还有朋友记得她,常常来看她,而她,也总是能记得很多事。

所幸的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许多事情渐渐淡远,想起来心也不再那么痛,父母也渐渐地老了,父亲的脾气也渐渐和顺了,不再打母亲,有时未未回家,父亲甚至会对她点点头,这让未未万分感动。可童年的经历对一个人的成长影响太大,以至让未未到现在还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未未喝母亲做的手擀面时,父亲也起床了,坐在未未对面稀里呼噜地喝着另一碗。

父亲自始至终没有跟未未说一句话,连他刚起床时未未跟他打招呼他都没吭一声。母亲坐在一边,一会儿把咸菜碟子往未未面前推推,一会儿又往父亲跟前推推,似有很多话想说,又似乎已经不想再说。

未未突然后悔这么早赶回来。回来有什么用呢?徒然给父母增加烦恼而已。

吃过饭,未未站起来要走,母亲愣了一下,问:“没什么事?”

“没事,就是回来看看。”未未说。

母亲送未未,到了路上,未未看到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只好问:“怎么了?”

“你哥前几天回来跟我们闹,说要给小宝买楼,让我们出钱。我们没有,他就要把我们的房子卖了。”母亲说。

“小宝才十几啊,结婚还早,怎么现在就买楼?”未未问。

母亲叹口气,说:“他哪里是要买楼啊,就是嫌我总是生病花钱,拖累你爸,想着法地赶我走。”

“这么没良心。是你把他养大的,他还不认你这个妈。再说你跟我爸结婚都这么多年了,是正式夫妻,他要把你赶到哪儿?”未未有些生气,又说,“我爸怎么说?”

“你爸那个闷葫芦,骂起我来一包劲儿,在他儿子面前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哥问你们要多少钱?”走了许久,未未又问。

“他一开口就要两万,可我跟你爸哪有这么多钱啊?你爸一个月的退休金才八百多块,我又天天吃药,哪里有那么多钱给他。”母亲说着,抬起衣袖去擦脸上的眼泪。

未未想起自己的小衣橱底下正藏着一千块钱,是前些日子卖了一批画人家给的。本来人家还想再让未未画几张工笔仕女,都有样稿,照着复制就行,每幅二百块,要两个月内完成。但未未觉得时间太紧,根本就画不出来,而且有那一千块钱在那里了,未未想画点自己喜欢的画,她不想成为一个画画的机器。但现在未未想,回去后一定联系那个人,把那批画接过来。

红着眼,与母亲告辞,未未一步步走在回去的路上。雪已停,但天更阴,风也更冷,未未走走停停,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往哪里走,是离家,还是回家。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是自己的家吗?但是除了那里,她该到哪里?天地很大,能让她容身的地方却不知在哪里。

快到出租屋时,却突然看到张虎正站在她的院门口,未未一下子愣住了,不敢再往前。张虎像有预感一样回过头来,看到未未,笑着招了招手。未未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离张虎十多步远时,正好有一户人家敞着门,未未在那里停下,心想,要是张虎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她就往那家人家跑。张虎似乎看透了未未的心事,就站在那里说:“我是来向你赔不是的。昨天夜里我喝多了,吓着你了吧?”

见未未没说话,张虎又说:“别人都劝我了,说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们在一起不合适。我也想了一夜,觉得他们说得对,再说婚姻大事也强求不得。”

停了停,张虎又说:“我明天就去东营打工,听人说我老婆在那里,我去把她找回来。你放心,我以后不来打搅你了。”

张虎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却又站住,面向未未,低着头说:“但我还是很喜欢你,当妹妹那样喜欢。我娘很早就没有了,张娟从小是我带大的,她没有了,你就当我妹妹吧。”

说完,张虎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未未。未未眼眶一热,忙点点头,张虎一下子高兴起来,对着未未笑笑,说:“妹妹,你以后就专心画画吧,当了大画家,可别忘了我这个哥哥啊。”

看着张虎大步地走了,未未突然浑身无力地蹲在了地上。

她想,这一场劫难就这样过去了吗?是不是她平时修行诚心不够,菩萨才给了她这一次考验?

最后,从那个敞开着的门内走出来的一个大娘,把未未扶回了出租屋。她是第一次走进未未的屋,好奇地看着满屋满墙的画,嘴里啧啧地叹道:“唉,这么巧的闺女啊,这么巧的闺女啊。”

未未坐在画桌前的椅子上,微笑着望着这个面善的老人,却并不想说话,但老人却突然红了眼,望着未未叹了口气:“唉,这闺女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老人摇着头,叹息着,独自走了。

未未愣了一会儿,突然趴在画桌上,放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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