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雷电击碎大海
2011-06-23
文_鬼金
芥子死后的这些年,浮石和白薇一直都在想尽办法怀上一个孩子,但都没有怀上。四十岁的一天,白薇肚子疼,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你怀孕了。白薇说不出的滋味,她想回家后告诉浮石。但医生看着检查的结果又说,是一个死胎。晚上回到家里,浮石问了白薇的病情。白薇说,没什么大事,好像要绝经了。白薇没有说怀孕的事,更没有说死胎的事。第二天,两个人醒来,浮石在电视里看到卡尔里海被大片的油污污染,成了黑色的海。在他的心里不允许卡尔里海这么的脏,不允许,因为芥子……浮石心情沉重地换了频道,他看见一群记者围着一个从监狱里出来的老头,浮石眨了眨眼睛,大声喊着,白薇,你快来看,你爸……你爸出狱了,你爸终于出狱了,他被冤枉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浮石张大嘴巴怔怔地盯着电视里的岳父,皱纹堆垒,老泪纵横。白薇从卧室里跑出来,浮石愣住了,怔怔地看着白薇的头发。白薇的头发一夜之间竟然都白了,像一个缩小版的雪山顶在头上……
芥子被杀的那天早上,白薇说了她的梦。她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眼泪在眼眶里涌动。她说,她梦见儿子坐着一架锡纸做的飞机,在茫茫的卡尔里海上飞行。海面上的雾,很浓,很厚,儿子的飞机后来就不见了。白薇这样对着浮石说的时候,浮石根本没在乎。因为儿子就躺在床上,小脚丫子儿蹬在被子外面,看上去粉嘟嘟的,让人不禁想亲上一口。浮石甚至有些不耐烦地说,儿子不是好好的吗?你哭唧唧的干什么?白薇说,是梦,那个梦让我恐惧。浮石说,梦没有一个是真的。快做饭吧,我要饿死了。浮石这么说完后,白薇扭身进了厨房。浮石看着四岁的儿子芥子,伸过头去,在他的小脚丫子儿上亲了一口。芥子的小腿抽搐了一下,跟着身体也开始抽搐起来,再跟着呜呜地哭起来。浮石问,儿子你怎么了?芥子没有回答,显然是在做梦。浮石推了推儿子说,醒醒芥子,醒醒芥子。芥子的脸上挂着泪珠,睁开眼睛。浮石问,你怎么了?你哭什么?芥子说,飞机。飞机。浮石问,什么飞机?芥子没有回答,头贴着枕头又睡着了。几滴眼泪滑落到枕头上。浮石心疼地看着儿子,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把白薇说的飞机和芥子说的飞机联想到一起。后来,他回忆起来,显然那就是一种征兆。白薇闯进来说,赶快把芥子叫醒,要不我上班又要迟到了,这个月都迟到好几次了,领导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白薇喊着,芥子快起来,洗脸,刷牙,吃饭,上幼儿园。白薇看着浮石还赖在床上说,你今天不上班吗?还不快点儿。浮石看着熟睡的芥子,真不忍心叫醒他。白薇在厨房里还喊着,快点儿把芥子叫醒,快点儿。浮石看着芥子,先是用手指挠了挠芥子的脚心,芥子动了动肉嘟嘟的小脚,还没有醒。浮石喊着,芥子,快起来。芥子,快起来。小家伙还是一动不动,像一只冬眠的小熊。浮石在芥子的脸上开始吹气,慢慢地芥子睁开眼睛,愤怒地看着浮石说,爸,你干吗?浮石说,芥子,快起来,要不上幼儿园要迟到了。芥子说,我不想上幼儿园。浮石问,怎么了?芥子说,那个叫小玲的女孩不跟我玩,还骂我是小流氓。浮石笑了,问,你对她干什么了?她说你小流氓了。芥子说,我什么都没干,我说她长得好看,她就骂我小流氓,班里的其他同学,也开始骂我小流氓了。浮石哈哈地笑了。芥子说,你还笑?他们说我是小流氓,爸爸就是老流氓。浮石听了芥子的话,一愣,笑得合不拢嘴。白薇拎着晒在阳台上的芥子的衣服进来,发现浮石在哈哈地笑着,问,你笑什么?浮石说,叫芥子跟你说。芥子没有说,他很害羞地看着妈妈。白薇说,赶快穿衣服。走过来把芥子拉起来。芥子光着身子,看上去像一个黑泥鳅。当初生下芥子的时候,连白薇自己都没想到,她和浮石的孩子皮肤会这么黑。要不是那眉眼间,取了他们两个人的优点,还真叫人怀疑了。那样可就有口说不清了。白薇给芥子穿衣服。芥子倔强地说,我不去幼儿园。白薇知道芥子在耍赖,根本不在乎他的耍赖。这样的事情有很多次了,见怪不怪了。白薇给芥子穿好衣服,就收拾着吃饭。芥子跳到地上,四处翻找着。浮石问,你找什么?芥子。芥子说,我的玩具飞机呢?浮石摇了摇头说,我怎么知道,你自己玩的时候放哪了?芥子爬到床底下,撅着个屁股在找。白薇进来的时候,芥子把床底的很多东西都翻了出来,乱七八糟的。白薇厉声地喊叫着说,芥子,你干什么?大清早的,你找什么?芥子说,我找我的飞机。白薇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愣了一会儿神,说,你的飞机昨天不是让你带到幼儿园了吗?芥子说,我拿回来了啊?白薇说,我不记得你拿回来了,快别找了,赶快吃饭。芥子不情愿地从床底爬出来,脸色阴沉地喃喃着,我的飞机呢?我的飞机呢?吃饭的时候,芥子还在嘟囔着他的飞机。白薇告诫芥子多吃菜,对身体有好处。吃完饭,收拾停当了,白薇说,芥子,赶快,我带你去幼儿园。芥子说,我不去幼儿园。白薇拽过芥子说,懒得跟你说,快走,再不快走的话,妈妈又要迟到了。芥子的身体往后退着。白薇拉下脸来,瞪着眼睛说,芥子,我数三个数,要是你还不听话的话,我可就……1……2……3……芥子还是没有动。白薇伸手过来,在芥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芥子看着母亲,倔强地说,你打我也不去。白薇看这样不行,也没办法,就对浮石说,要不今天你送芥子去幼儿园吧?我要赶不上车了。浮石看了看芥子,不情愿地说,好吧。然后对芥子说,就这一次,如果你再不听话的话,爸爸也不跟你好了。芥子没有说话,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他的飞机,坐在椅子上研究他的飞机。白薇拿上包匆匆地走了。临出门的时候,白薇对芥子说,芥子再见。芥子连眼皮都没抬,噘着小嘴,没有说话。白薇走后,芥子开始在屋子里撒欢地疯跑着,拿着他的飞机,仿佛那飞机随时都可能飞起来似的。
浮石许诺给芥子再买一架玩具飞机,芥子才决定跟他去幼儿园的。为了节省时间,他们穿过一个公园。芥子走得很慢,一脸的不情愿。浮石说,芥子,你快点行不行?别磨磨蹭蹭的。芥子不吭声。在某些方面,芥子表现得有些迟钝。这件事,浮石和白薇都看出来了。他们认为可能是芥子小时候的那次疾病留下的病根。但他们都不愿意承认。浮石在前面走着,回头发现芥子落得很远。芥子站在石甬道上,看一个人。浮石有些生气,大声喊叫着,芥子,芥子……芥子一动不动,根本没听见。浮石气呼呼地跑过去。石甬道边的那个人在一棵树下挖着,一边挖还一边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哭哭啼啼的,看上去很不像话。可是,那个男人根本不在乎。中年男人在树下挖出来一个坑,不大,两尺见方。然后,从一个黑色的蛇皮袋里,拿出来一只猫。黑猫。僵硬的身体,毛还算顺,还算光滑。男人抱着它,就像抱着一个早夭的婴儿,抽泣着。男人对怀里的猫说,花花,我把你埋在这里,我会常来看你的。男人说着,把黑猫放进挖好的坑内,一捧捧地往猫身上撒着土,嘴里还喃喃着什么。芥子怔怔地看着,跑过去,也抓起泥土,往黑猫的身上撒着。男人抬起头来看了看芥子,说,轻点儿,别砸疼了它。芥子蹲在那里往猫身上撒土。浮石没有阻止。他认为这是芥子拥有爱心的表现。土越堆越多,呈一个土包,俨然一座猫坟。芥子看上去很悲伤的表情。他的表情连浮石都有些纳闷了,一个四岁的小孩怎么会懂得悲伤呢?男人竟然还给那个所谓的“坟”立了一块巴掌大的墓碑。上面有鱼的图案。浮石悄声地说,芥子,走吧,要不幼儿园的老师又说你迟到了。芥子慢慢地站起来,对那个男人说,我也会来看它的。男人说,谢谢。浮石领着芥子走,这样能快一些。他们走出没几步,突然听见号啕的哭声,听上去很夸张。浮石和芥子同时回头。哭声果然是那个中年男人发出来的,他跪在那个土堆前,磕着头。围了很多人,在观看。芥子挣着浮石的手,想跑过去,被浮石紧紧拉住。这个时候,浮石怀疑这个男人可能是一个精神病。从公园出来,隔一条马路就能看见幼儿园。芥子停下来。浮石说,芥子又开始耍赖了?不是说好了吗?我下班后给你买一架飞机吗?芥子说,我不要飞机了,不要了。芥子说着,把手里的那架玩具飞机扔到地上,愤怒地用脚踩着。一架飞机在他狂怒的脚下变成了一具残骸。浮石从来没有这样冷静过,他什么都没说,强硬地抱起芥子,穿过马路,来到幼儿园门口。芥子喊叫着,踢着小腿,说,我不去,我不去。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走过来,温柔地说,芥子怎么这么不乖,过来。浮石把芥子放下来,芥子转身跑出幼儿园的门外。浮石还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抓过芥子,像扔一件玩具似的,把他放到女老师的面前。女老师拉住芥子的手,芥子才变得驯顺了一些,眼睛恨恨地看着浮石。浮石装着笑脸对老师说,你多受累了,我要上班去了。女老师说,芥子,跟爸爸再见。芥子没有吭声。浮石转身走出幼儿园。早上的日光有些强烈刺眼,毛茸茸的光线中,他看见一个人向他跑过来。浮石眨了一下眼睛,没在意,钻进路边的出租车,上班去了。
白薇刚到工厂,换完工作服,还没到流水线上,就接到电话。那个陌生的声音,颤抖着说,你是芥子的家长吧?你能快点儿赶到幼儿园来吗?颤抖的声音像锯齿,让白薇很不舒服。她的心像被针挑了一下,连忙问,芥子出了什么事吗?那个陌生的声音说,你过……来……就……知道了……陌生的声音更加颤抖,几乎口吃起来。她想继续问一句什么,可是,那边挂了电话。嘟嘟的声音,像一把尖锐的锤子敲打着她,让她心里没了底儿。她看了看正在换衣服的组长,正在把一只乳房塞进胸罩里。组长是一个独乳的女人。背地里,工人们都叫她“独角兽”。据说是因为乳腺癌,割掉了另一只。白薇把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她想请假。她决定先给浮石打个电话,如果浮石有空儿,就让他去好了。拨通了浮石的电话说,你到单位了吗?芥子可能有点麻烦了,幼儿园打来电话说让过去一趟,我这边不好请假,你能过去一趟吗?白薇的心在怦怦地跳着。她不知道芥子到底怎么了,心里面慌慌的,像一团乱麻。浮石说,还是你过去吧?我这边也不行,这几天的工作很紧张。她气哼哼地说,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什么都指不上你……白薇撂了电话,心里想说,好像芥子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似的。妈的。她深呼吸了一口,缓和了一下心里的愤怒,赔着笑脸凑近组长说,我家芥子在幼儿园有点儿麻烦,老师打电话来,让过去一趟,我想请假,如果能快点处理完的话,我马上就回来上班。那个男人相的组长看了眼白薇说,这个月你都请三次假了,上次你孩子生病……白薇可怜兮兮地看着组长说,那你说怎么办?孩子他爸又过不去。组长瞥了她一眼说,你这个月的奖金没了,赶快滚蛋吧。白薇像被冰水激了一下,禁不住哆嗦起来。她还想恳求说些什么,但没说,她知道说也没用。她说,那我去看看。组长顺嘴牢骚着,要男人有什么用?除了……什么都帮不上忙……要孩子有什么用……组长的话被白薇抛在身后。她连工作服都没换,更衣室幽暗的长廊,显得那么漫长。她拔腿就往外冲,两边的格子间,像一个个囚牢。突然,有人喊了她,白薇。她没听见。那个人又喊了一声,白薇。她这回听见了,四周看了看,脚步没有停。寂静的格子间静得让人不舒服。白薇看见了老板山木,急刹车似的停了下来。这是规矩。白薇弯腰敬了个礼,说,你好。山木表情严肃地走过来,问,不上班,干什么去?她说了孩子的事情。山木上下打量着她,把她拉进格子间。白薇说,你要干什么?山木没有说话,目光很馋,像猫看见了鱼,伸过嘴来亲她的脸。她挣扎着,推开山木。白薇说,我要喊了。山木说,你喊吧,这是我的工厂,我用钱堵住了她们的耳朵,还有她们的嘴,她们的耳朵是聋的,她们的嘴是哑的,你喊,你喊。白薇还真喊了。她的声音穿过一堵堵厚墙,又被弹了回来,仿佛被吸进了一个幽暗的洞穴里,没有回音。山木说,你喊,你喊。山木的手扒下她的裤子,她抗拒着,抗拒了几分钟之后,山木还是强硬地从后面进入了她的身体……嗓子喊哑了,心被撕裂了。畜牲,畜牲,她骂着。惨叫。疼。直到山木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在她臀部上。山木提上裤子,扔给她一沓钱,转身,幽灵般隐没在格子间深处。白薇瘫软在桌子上,慢慢地扶着桌子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裤子,走出幽暗的长廊。火烧火燎的疼,烧毁了她。天旋地转。她仿佛看到那些丑陋的面孔,她的同胞们在狞笑……
白薇面色苍白地站在工厂门口,等着去城里的19路汽车。她两腿酸软,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腾起一股尘土。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天空灰暗,乌云密集,像巨大的遒劲的树根盘绕着太阳,仿佛过一会儿,太阳就会像种子似的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她悲痛的体腔空空荡荡的。马路上出奇得安静,没有一辆车。没有。过了很长时间,一辆车从她的眼前闪过,她连忙站起来,喊着,等一等……等一等我……这时的她像突然活过来了似的,像刚刚从地狱之中回来一样。司机听到喊叫,戛然而止,来了一个急刹车,轮胎带出一股烟来。她趔趄地跑过去,爬上车。车厢内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领着一个小孩。小孩的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气球。她找了一个座位,把沉重的身体,放上去。大脑里昏昏沉沉的。一团糨糊。那个小孩看上去跟芥子一般大小。他拿着气球,伸出窗外。老头呵斥着说,别把气球放在窗外,被风刮跑了,你又该哭了。小男孩倔强地看了老头一眼,并没有把气球拿进来。果不然,老头的话应验了,小孩的气球被风刮跑了。小孩喊叫着,我的气球,我的气球。可是,气球并不听他的话,飘飘扬扬地飞上了天空,越飞越高,直到看不见了。小男孩哭了。也许是小男孩的哭声让白薇空荡荡的悲痛的体腔开始变得盈满起来,温暖起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从里面摸出一块大白兔奶糖,对小孩说,给。小男孩摇了摇头,眼睛盯着糖,又看了看老头。老头看着小孩说,给你就拿着吧。小男孩伸手接过糖,脆生生地说了一声,谢谢阿姨。这个时候,她想起了早上的梦,恐惧紧紧地攥着她。回想起那个颤抖的声音,她的心再一次被针挑了一下。她突然想哭,很大声的,嚎哭的那种,但她抑制住了。那种想哭的感觉在身体里冲撞着,驱散了她被强暴的悲痛。车窗外是大片的庄稼,在庄稼地中间是一条河流。她曾跟芥子说过,要带芥子过来玩的。洗澡。捉鱼。由河流她想到了海,想到了卡尔里海……
那年,白薇十八岁,去监狱看父亲。她父亲被人诬陷,进了监狱,判了无期徒刑。母亲耐不住,跟人走了。她每个假期都去看父亲,这次,她刚考上职业高中,毕业就会有一个工作,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来到监狱,却没有见到父亲。人家不让见了。她在监狱外面徘徊了一天一宿,精神困顿,回家的路上,中途下车去了卡尔里海。小时候,父母领她来过这里。一家三口在海边嬉戏。中途下车这个决定是带着目的的。她是想去死的。是的。死。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了她存在的必要。她太渺小了。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黑屋子。就在她绝望地站在悬崖上,企图和大海融到一起的时候,一个男孩的声音喊住了她。这个男孩就是浮石。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白薇关于死亡的念头,渐渐地消散了。后来,两个人就开始通信。两个人相爱了。在她毕业后,两个人结婚了。结婚一年后,有了芥子。在怀芥子的日子,白薇丢失了工作。两个人靠浮石的工资过得紧紧巴巴的。在芥子两岁的时候,她就出去打工了。干过各种各样的活,就差没去……在他们的小区里有几个女人,去了南方当小姐。在工作中,她也多次被男人骚扰过,但没想到这次……这次……
白薇想着,眼泪不禁涌出眼眶,身体变得冰冷起来。
汽车离市区越来越近,前面的路上突然涌满了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汽车猛地一个急刹车,险些把白薇晃到地上。老头喃喃着说,这又是怎么了?上访吗?司机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司机说,不是,是路边的工厂有人跳楼了。你们还不知道吗?这个工厂已经有七八个人跳楼了。老头闭着眼睛,嘴唇微微地动着,仿佛在超度死去的亡魂。白薇看着老头蠕动的嘴唇,心里一凛,心尖跟着颤动了几下。她给幼儿园打电话,却是一阵阵的忙音,让她的心绝望地跌进深渊,无力自拔。他问司机,师傅,还要多长时间才可以开过去呀??司机说,不知道。来的时候,等了半个小时。她焦急地看着车外的人群,目光伸出两只大手,推着那些拥挤的人群。可是,她的力量太微小了。凝滞的人群一动不动。她站起来,在车厢里走着。那个小男孩突然喊叫起来,爷爷,我的气球,我的气球飞回来了。小孩喊叫着,指向窗外。她顺着男孩的手看去,只见,那个红色的气球,飘飘荡荡,在远处工厂大楼的上空,像一颗强劲有力的心脏。几个恍惚的人形跟着气球,行走,翻跃,飞翔,仿佛一场空中的表演。白薇听到了“怦怦”的心跳声。这心跳声在慢慢地变得羸弱。羸弱得让她的心脏也跟着羸弱下来。堵在心口的疼,像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白薇感觉到一阵阵的窒息,头也有些晕,眼前一片黑暗,两脚像踩在棉花上。一切变得飘忽不定。她听到芥子在黑暗中喊着她妈妈。声嘶力竭。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又呼吸了一口,才多少得到缓解。她意识到刚才只是幻觉。幻觉吗?她马上又开始怀疑起来。疑神疑鬼的。路上堵塞的车辆,看上去像一个出殡的队伍。她感觉自己是一个去参加葬礼的人,而她的心就像墓地一样荒凉。
几只乌鸦落在路边的树上,呱噪地叫着。
白薇心急火燎地赶到幼儿园。幼儿园外面人山人海的,警察圈出一个警戒线。白薇擎着瘦弱的身体往里面挤着,她瘦弱的身体像一把刀片。一只鞋还是掉了,找不到了。人群的声音潮水一般,愤怒的声音,喊叫的声音,哭泣的声音。白薇淹没在声音之中。几个警察端着枪维持着秩序。她被这样的场面吓坏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她问旁边的人,没有人搭理她。她一边挤着,一边问。有一个好心的老太太眼圈红红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有几个孩子被闯进幼儿园的狂徒给杀了。老太太哽咽地说。白薇胸腔一下子空了,五脏六腑仿佛被老太太的话摘除了。老太太的话像一把更加锋利的刀。芥子……芥子……她喊着,发疯地向里面挤着。让一让,我的孩子在里面……让一让,我的孩子在里面……在里面……
人群看着她,悄悄地让开。
芥子……芥子……她喊叫着,像疯子扒拉着身边的人,喊着,我的芥子在里面……我的芥子在里面……芥子啊……白薇挤到警戒线的时候,警察拦住了她。她眼睛血红地喊着,我的芥子在里面……我的芥子在里面……我要见我的芥子……我的芥子……
白薇嘶哑的喊叫像一条染血的鞭子抽开一条道路。
一个警察带着她,进入幼儿园。
白薇听到的是幼儿园里面冰山倒塌般的哭声。她冲了进去,撞开几扇门。
……
几个孩子躺在地上,身上盖着白布。
地面上还有几点血。一个幼儿园的老师还在用拖布擦着。几个老师看见她,连忙冲上来,搀住她。
我的孩子在哪?我的芥子在哪?陈芥子在哪?白薇迸发地问着,在哪?在哪?求求你们……快点告诉我……
一个老师说,你先稳定一下情绪,先稳定一下,不要激动,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说着,让人倒一杯水过来。
白薇一扬胳膊搪开那杯水,气愤地说,稳你妈个逼,我要见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在哪?在哪?我的儿子,陈芥子他在哪?你们快点告诉我……
水杯掉在地上,碎了。那水犹如有了生命,流向一个孩子露出的小脚丫。那水在白薇的眼里就像火一样,窜跳着。她顺着那水的方向扑过去,揭开白布。
……
沉默。
痉挛。
世界在颤抖。
沉默过后,爆发一声霹雳般的喊叫:孩子啊……
喊叫声像一把刀子扎进每个人的心脏,扎进世界的心脏。世界瞬间变得黑暗下来。窗外的白云,很软,很柔地飘向遥远……
这个时候,她的孩子已经死亡一个小时了。
白薇抱着芥子就要往外走,嘴里喃喃着,儿子,我们回家,妈给你买多多的飞机玩具哦。
周围的人上来阻止她。
白薇紧紧地抱着儿子愤怒地看着他们,说,我接我儿子回家,你们拦我们干什么?干什么?
突破重围,白薇抱着孩子从幼儿园里闯出来。仍旧有人围上来阻止她。她几乎哭嚎着说,我抱我的孩子回家该你们什么事?你们是不是想……你们摸摸,我儿子凉得像冰似的,我回家给他洗一个热水澡……你们滚开,再不滚开,我可要踢你们了……咬你们了……
浮石这个时候也赶了过来,看见白薇抱着儿子被人围着。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冲上去,看见儿子耷拉的脑袋的那一瞬间,他的心一下子垮塌了。
白薇看见浮石,笑了笑说,我们带儿子回家,回家。
浮石接过儿子,抱在怀里说,回家。回家。
三个月后的一天,浮石从保险公司出来,手里拿着儿子的赔偿款,沉甸甸的,像捧着一颗幼小的心脏。那是儿子的命换来的。现在命没了。如果可能,他宁可不要这些钱,他要儿子活着。活着。他甚至想到了那个狂徒,出事当天的新闻就说了,狂徒被当场击毙。可是……儿子没了,还有其他的几个花骨朵般的生命,也陨落了。这对每一个家庭都是猝然一击,那些家庭因此而变得支离破碎,如同一个完整的器皿,碎了,碎了,还有那些家长的心也碎了,碎了,留下一个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每次想起来,都狠狠地疼。狠狠地疼。就像一把玻璃的碎片揉在胸腔里。电视里采访一个家长的时候,那个家长说,就是吃了那个歹徒的肉,喝他的血,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也不解恨,毕竟孩子没了。没了。这样的歹徒就是枪毙他八回也不解恨。还有,幼儿园为什么没有安全保障?这个问题我想将来到法庭上去说。
浮石和白薇没有接受采访,而是悄悄地安静地从火葬场带回儿子的骨灰。
世界因为几个孩子的夭折,在未来必将出现一个缺口。可能看不见,但它存在。
浮石回到家的时候,发现白薇和儿子的骨灰不见了。他打了无数的电话,也没有消息。后来,他在桌子上,看到白薇留下的一个字条,上面写着:我们去了卡尔里海。笔迹看上去很重,“海”字的三点水儿,把纸都划破了三个小洞。他心里咯噔一下,冲出门外,拦了一辆车就向卡尔里海驶去。这段日子可以说是在地狱里度过的,白薇就像一个女鬼,一声不吭,形销骨立得像一个纸人。还常常对着芥子的照片嚎啕大哭。要不就怔怔的,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死亡的不只是芥子,还有她。她也同样交出了她的魂灵。他们的活却延伸了死亡的一部分。
车到了卡尔里海,天很阴,还下了几滴雨。浮石从车上下来,天上的那几滴雨却不见了。天仍旧阴着,像一块湿漉漉的幕布。浮石沿着海滩寻找着。天上的云层,在下坠,下坠,几乎贴到了海面上。海水接近黑色。他看见一个悬崖上,一个人雕塑般站在那里。浮石从身形看过去,知道那是白薇。他心跳了一下,快步奔过去,爬上悬崖,已经气喘吁吁的了。白薇没有意识到浮石上来,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遥控器。浮石上来就问,儿子呢?儿子呢?白薇并没有回头。这时候,浮石才看见白薇在控制着一架巨型的玩具飞机。那飞机嗡嗡地在海面上飞。白薇说了一句,儿子在飞机上。浮石怔怔地看着。白薇说,你看儿子的飞机开得多好,你看。浮石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了出来。白薇说,是我们害了孩子,还记得我的梦吗?我们是罪人。罪人。浮石不说话。白薇说,其实我们是第一凶手。浮石仍旧不说话。天空上传来云层撞击的轰隆隆的声音,接着一道闪电劈了下来,落在海面上,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开绵延的海水。海水在瞬间愤怒了,激起千层的波浪。又一道闪电,落下。只听白薇一声惨叫,慌乱地扑向悬崖的栏杆。浮石连忙冲上去拽住了她。只见,那巨型的玩具飞机,在半空中坠落,沉入大海。在闪电的光中消失,淹没在海水之中。闪电深入海底,仿佛在打捞那坠落的飞机。白薇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芥子啊……”,晕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白薇缓缓地醒过来,喃喃着说:“这也许是儿子最好的归宿。”她从一个包裹里拿出一些儿子的衣服,还有几个蜡烛,跪在地上,悄悄地点燃。火焰窜跳着。闪电伴着雷声,像一声来自旷古的唿哨,响彻天宇,呼唤沉睡的大海。在那声音深处,芥子在自由地飞翔。
浮石说:“我们回吧,这三个多月来,我们像鬼一样地活着,我想这不是儿子想看到的。只有我们活着,才能保存着我们永恒的记忆。”
浮石搀扶着白薇。白薇的目光落在海水之上,深入到海水之中,她仿佛看到一颗星星,从海水中升起来。
白薇说:“我们找个地方住下,我想再陪儿子几天。”
浮石说:“好。”
云开雾散。大海呈现出一片悠远的蓝色。海滩上传来人们的阵阵欢呼声。浮石和白薇却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
他们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两个人都疲惫地睡了。临近深夜的时候,两个人醒来,浮石对着镜子刮胡子的时候,听见海水撞击山崖的声音。他的手颤抖了一下,脸上被划出一个小口子。一滴血慢慢地渗出来。他抹了一下,丝丝的疼。自从芥子出事后,他就没刮过胡子,蓬头垢面的像一个野人。也许是他觉得应该有一个了结,重新开始生活。白薇从卫生间出来,飘忽地从他的身后走过。浮石继续刮着,刮完胡子,对着镜子看了看那个浅浅的伤口,已没有血迹。一个叫疼的细长状的小昆虫在皮肤下面蠕动。他举起手指对着伤口,做了一个开枪状。白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一个创可贴,走过来,递给浮石。浮石说,没事,一点儿小伤。白薇的手举着创可贴僵持在那里。浮石接过创可贴,贴在伤口上,回到镜子跟前看了看,勉强地做了个鬼脸。他伸手搂过站在身边的白薇,一声不吭,两个人看着镜子里面的两个人。白薇面色苍白,嘴唇没有丝毫的血色,两眼无神,看上去冷冰冰的。浮石心疼地使劲搂了搂她瘦弱的肩膀。浮石对着镜子里的白薇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可以再怀一个。白薇不说话,泣不成声。浮石慢慢地从身后抱住她,轻轻地咬住她的耳垂,进入她的身体。她哆嗦了一下,抗拒了一下,僵硬的子宫像一个悲伤的蚌,慢慢变得柔软湿润起来,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她的后背紧紧地贴着浮石的胸膛,泣不成声……浮石喃喃着,一切都过去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喧嚣的海浪声在远处此起彼伏,咆哮着。窗外的天幕仍旧是黑色的,雷电划过,切割着黑暗。光亮的瞬间,照亮了他们的身体。在他们的身体里存在一条看不见的隧道,通向大海,通向宇宙。天空上看不到一颗星星,但他们相信,芥子正在通向天空的路上,在朗朗天空上,即将成为一颗星星,也许明天,后天,芥子就会出现在天空上向他们眨着眼睛。芥子的周围是灿烂的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