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年
2011-06-14
她和她
琼拉离婚了。她是在网上知道这件事的。确切地说,是在她的Q Q留言箱里。琼拉说:以后,我可以和你住在一起么?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让她有些为难。这种住在一起是怎样的一种方式,是合租,还是同居?她有些不明白。如果是合租,她想琼拉是会很快搬走的,因为她不一定能适应这种恶劣的居住条件。如果是后者,她不知该怎么办。当然,琼拉也许只是暂时借住一阵子,等找到了好的房子,她就会从这栋破公寓里搬走了。
她在Q Q里回复道:好吧,你先住过来。
她想这么回答比较合理。她租住的公寓是两房,琼拉可以视情形做出决定:自己住一间,或者与她同住一间。她想不明白,琼拉怎么会突然离婚呢?她不是一直为她稳定的婚姻感到自豪吗?每次说起她的丈夫小山,她总是微笑着说,我们没有七年之痒。当然,他们早就过了七年之痒了,他们的孩子都十三岁了,刚刚升初一,是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孩。
她知道,琼拉的潜台词是:我们没有离婚之虞。
他们当然没有离婚之虞。小山是个多么本分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在今天这个社会,差不多就是珍稀动物了: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当然,也不玩女人。最重要的是,小山的收入还不低。他在一家被列为全球五百强的外企任中层管理人员。能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琼拉说,小山还特爱干净,他只喜欢穿白衬衣,必须是那种洗得纤尘不染的。这等于说她的丈夫就是个绅士。听琼拉这样说,她一度有些嫉妒。她想,你真是把什么好处都捞到了,该开花的时候开花,该结果的时候结果,还不是开在山野里,而是长在庭院中,被君子浇,被士人赏。不像她,四十岁了,还没找到自己的第一任丈夫。现代人特别会造新词,人们把她这类人,叫剩女。
剩女,就是多余的、被剩下的女人。这词儿真是既准确,又形象。
是她不优秀吗?当然不。她的名字叫珏,意思是合在一起的两块玉。这名字对她而言,真是太具讽刺性。这个字是她半桶水的父亲给起的,写在她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看来这辈子是别想摆脱它了。不过,在网上她可以甩掉它——她的网名叫“半个玉人”,是个红遍网络的写手,大凡喜欢在网络上看小说的人,都知道这个网名。她的名字每天出现在各大网站的阅读点击排行榜上,只要用G O O G L E随便搜一下,就能检索到几百万条,而且基本不会重名。这就是说,这些信息也基本是关于她本人的。
主流媒体把她这类写手,叫类型小说家。她和琼拉的认识,也与她在网上的走红有关。但琼拉和她不一样。她戏称琼拉是属于主流的,而她是属于非主流的。琼拉也是小说家,但在网上基本没有知名度。琼拉的名字一般出现在一些面孔僵化,格式呆板,发行量只有几千份的文学刊物上。
但琼拉是个好品味之人。除了品茶、品雪茄、品香水、品人,还喜欢品书。琼拉业余喜欢写书评,这反而为她换来了一点小名声,这使她的名字被G O O G L E起来时,还不至于那么孤单可怜。偶尔能找到几千条。好在琼拉不在乎这种热闹。这是个被热闹的世界。这个词也很有意思。现在,网络上留行这种“被”字。有什么办法,在一个被代言的时代,人们不得不常常这么被一下。尤其在网络上,网民们常常表现出这种令人惊叹的智慧。
在这种热闹中,各种眼球经济、娱乐经济应运而生,珏以为,她就是被这种种的经济剩下的。所幸,她在网络上也已经被结婚过几百次了。在网上,她与人网爱,网婚,网性。总之,像她这样的网络红人,就算长了一副男人的面孔,也不愁没有一些超级大傻向她肉麻地献殷勤。这些大傻里,兴许也有像她一样的剩女,披着马甲与她这样的红人文淫一下,或者图淫一下。在网络上,每个人都愿充当S B,反正人人都披着一张伸手不见五指的隐形马甲。琼拉就是披着马甲来找她的人之一。琼拉的马甲是“珏的另一半”。琼拉的马甲让珏感到吃惊。她想,对方真是高智商,居然同时破解了她的网名与真名。
她和琼拉展开了对话。尽管琼拉披着马甲,珏还是从她的文字中嗅出了某种特殊的气味。
珏在屏幕这头问:搞评论的?
琼拉回答:业余兼搞。
珏笑了,珏说:公的母的?
琼拉发来一张笑脸:你是公的,我就是母的;你是母的,我就是公的。
珏说:如果我是同性恋呢?
琼拉说:我不相信你和我一样,兼具第三性。
珏不以为然。第二天,奇迹出现了:珏每日连载的小说被人“义务”更新了。她的登陆密码只有网管知道,莫非她遭遇了网贼?细看这被更新的内容,珏的老眼都鼓了出来,真T N N的绝!比她自己写的还要带劲多了。不止是更好看,还更有深度与文采。珏的小说每天连载八千字,这是她和网站签的协议。为此,她把自己四十岁的腰椎也写坏了。现在,横空杀出一个“替身”,珏暗自感到惊奇。珏知道自己遇到了高手,她立即想到了“珏的另一半”,难道是这个马甲干的?
她赶紧发了信去问网管,她的小说被人更新了,这是怎么回事?
网管说,不是你将新写的部分电邮给我,委托我帮你更新的吗?
珏知道自己被玩了。玩她的人,正是“珏的另一半”。原来,琼拉以她的名义给网管写信,说她第二天有事去外地,将不能准时更新她的小说,请网管帮忙,将她新写的内容贴上去。署名当然是珏的网名“半个玉人”。
珏弄清了情况,决定看对方怎么表演下去。
果然,第二天,新的内容又贴上去了,而且得到网友们的热烈好评。这个冒牌的家伙,其声势大有超过她之势。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1
珏不觉得愤怒,反而有些欣喜——她的脑子和腰椎,看来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于是,她主动联络对方,表示要和“珏的另一半”进行接龙:两个人轮着贴,如果对方不能接她的招,她就要在网上揭穿她。“珏的另一半”欣然应允,于是她们就“玩”起来。两个人对“玩”了两星期,读者们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可见对方的确不凡。珏决定把战场拉到网下来,她约见了琼拉。
见面的第一眼,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道:我就知道你是女的。
两个人在一家茶馆里聊了一个下午,珏便知道了琼拉的许多生活。琼拉的丈夫小山,琼拉的儿子普洱。琼拉说,我写小说写了二十多年,可惜我的读者还不及你的万分之一。琼拉这样说时,浅浅地笑着,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微胖的下巴轻轻扬起,尽量伸长那发了福的脖颈,胸微微地挺着,乳房很丰满,左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棕色雪茄,指尖微翘,显出一副养尊处优的贵妇仪态。
琼拉与珏同龄,因为生过孩子,腰围处便有些多余的脂肪。但这并不影响琼拉的气质。琼拉的丰腴与福态,衬出珏的干瘦,与某种精神上的营养不良,这让珏感到轻微的忌妒。
珏说:我这种人,都是被你这种人搞剩下的。
琼拉笑,反驳:不对,我们这种人,共同的敌人是小三。而小三,大多正是由你们这些剩女来充当的。
珏说,我是个例外。我已经很多年不碰已婚男人了。
琼拉点点头,我也暂时还没有遇上这样的敌人,小山,我是指我的丈夫,他目前对小三还没有兴趣,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
珏看出琼拉的自信。一个对自己的婚姻拥有自信的中年女人,无疑是个内心强大的女人,珏想。这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以后,她们就经常见面了。琼拉分担了珏近乎一半的工作,让她不堪负荷的脊椎和腰终于可以喘口气,更重要的是,琼拉会推拿,她的指法精确,所到之处,令她哑服。那肥厚的指端既柔韧又有力,对那些疼痛的穴位是一种莫大的安抚。
珏在被安抚过后,会表露出一点小小的委屈:我的腰,被这个时代弄坏了。琼拉说,别把一切都上升到时代的高度,生活没那么严肃。阴阳调和,是宇宙万物和谐之根本。就像白天离不开黑夜,太阳离不开月亮一样,女人也离不开男人。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你的腰疼就好了。
找个男人结婚,琼拉不是一直这么劝她的吗?可她现在怎么放了好端端的婚姻不要,跑到她租住的公寓里来找她呢?
琼 拉
与珏不同,琼拉是一名体制内的小说家。体制就意味着保障,意味着衣食无忧,意味着某种庇护。当然,这庇护也不是无条件的,你领的是纳税人的钱,你的言行与写作,必须对得起这种给予,并遵从相应的规则。任何对制度的冲撞与反抗,都是一种僭越。这既是约束,也是自律。
琼拉明白这一点,从一开始就明白。她出生在北方的一个中小城市,与她现在生活的南城,相距有几千公里。但无论离得有多远,文化却是共同的。琼拉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早期,那时文革还没有结束。在她幼年的记忆里,父亲就是一名老实本分的公务员,言行从未敢越雷池半步。她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一生不苟言笑,生活节制,奉公守法,身上牢牢地打着那个时代的印记。父亲不仅把这种印记打在自己身上,还顺带把它们打在她的母亲身上,打在她们姐妹身上。琼拉有一个妹妹,叫薇拉,比她小六岁,是一个天性叛逆,野得像一匹小烈马般的女孩,她拒绝父亲给她的这种印记。就像一张展开的纸,只要父亲企图把某种颜色涂上去,她就要想法将它们抹掉。她是父亲永远的头疼。薇拉出生后,父亲曾想要一个男孩,但当时正赶上计划生育的国策实施,她父亲连想也没想,就断了再要孩子的念头。
她母亲无所谓。她习惯用无所谓来对待一切,这种懒散的心态,使她得以逃避很多生活中的伤害。这一点,比较符合琼拉父亲的意志。以她母亲的姿色和能力,是最容易招惹是非之人,但她随遇而安的性情,使她风平浪静地度过了这一生。她母亲十四岁当兵,是部队文工团的一名扬琴演员,转业后分到市文化局的一个下属单位,八十年代中后期,这样的单位渐渐变得生计不保。在她父亲的努力下,总算被调进一所重点中学当音乐老师,直到退休。
琼拉从来不知道母亲内心的真实想法。母亲对她们姐妹俩永远保持着宽和的微笑,即使妹妹薇拉犯下在父亲看来是不可饶恕的过错,母亲也从来不会出口责骂。在琼拉看来,母亲对孩子们的宽和,不完全是慈爱,而是一种放纵——她似乎是在鼓励她们犯错,只是因为她自己不能犯错。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母亲更偏爱妹妹一些,而父亲偏爱的是她。作为长女,她从小就对父母顺从,父亲总是把她的一切都妥善安排好:上什么样的幼儿园,读哪一所小学,中学,乃至填报大学的志愿,都由父亲为她决定。
而薇拉不同。她在读到大四时擅自退学了,并伙同几位朋友成立了一间广告策划公司。这间公司很快就倒闭了,从此薇拉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因为没有毕业,没有正规的学历证明,没有一家正规的公司愿意接纳她。尽管琼拉确信妹妹的能力,但她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到处碰壁。
妹妹就是你的镜子。父亲说。在这个国家,你不要想越轨,想僭越,否则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父亲这样告诫她。她从父亲的话里听出的潜台词是:做一个顺民。于是,她顺顺利利地毕业,顺顺利利地进了体制。又因为写作上的成就,几番腾挪后,她成了一名体制内的专业作家。
幸亏妹妹后来总算闯出了一番事业,她在时装设计这一领域搞出了一点成绩,有了一间自己的小公司。当然,这其间薇拉背后吃了多少苦头,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
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像老托尔斯泰一样,她的父亲临终前干的最后一件事却是出走。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12
父亲离家时,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随身的衣袋里只有几百元钱。这还是事后母亲估算出来的。因为他的工资卡,存折,手机,一切值钱的物品都在,只是放在抽屉里平日用来买菜的几百元零用钱不见了。起初,琼拉的母亲没有在意丈夫的不归,以为他去哪位老同事家串门了,直到他两天后都没有任何消息,才急着给远在南城的琼拉打电话。琼拉又通知了在北京的妹妹,一家人又是报警,又是到处打电话问讯,愣是没有父亲的消息。
琼拉从南城返回北方的家,又发动在媒体工作的朋友帮忙找寻,始终都没有父亲的消息。又去父亲的家乡找过了,仍然一无所获。父亲没有智力问题,思维像他在位时一样严谨,琼拉不能不做最坏的设想:父亲是出了意外。
坏消息在一个月后传来。他的父亲死在一个小山村的湖边,这里正是父亲的出生地。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中的战乱中,父亲的母亲在逃难中,在这个小山坡下生下了他。两三年后,新中国成立,母亲又随逃难的人群回到故乡。而父亲幼小的记忆里,却对这片流落之地留下了极深刻的记忆,并以出人意外的方式回到了这里。父亲死前,在这片小山坡下盖了一间小木屋。事实上,小木屋还没有完工,远远看去,更像一个被废弃的凉棚。小木屋正对着一汪清澈的湖水,后面是一片低矮的山林,木屋里铺着一床草席,琼拉的父亲就躺在这床草席上告别了人世。父亲的遗容安详,很遗憾,随着尸体的腐败,父亲的遗体上还是生满了活动的蛆虫。这情形让琼拉十分震惊,琼拉不得不使劲忍着,才不让自己吐出来。
父亲究竟是累死的,还是饿死的,琼拉无从知晓,但父亲的衣袋里留下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只有一句话:我终于卸下了一切,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5
父亲的字迹如此苍劲有力,孤注一掷,堪与一棵老松媲美。琼拉终于意识到,父亲是给领导写了大半辈子材料的。父亲从普通的文书工作做起,最终从庞大体制的机构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副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就像庞大机器上的一个旧零件,被卸下来,扔进废品箱里。
琼拉不能理解“母亲的怀抱”。这里只是父亲的出生地,父亲的母亲死后并没有葬在这里,而是葬在她自己的故乡。
父亲所卸下的,果真是他的一切吗?这一切,如果不只是他的生命,那又是什么?是他生前为之隐忍与付出的那些,还是他用尽全力拥有和保住的那些?父亲对琼拉的告诫,最终都被他最后的行为所消解了。
自从父亲离世后,琼拉对生活开始有了母亲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懒散,随心所欲,一度把写作看得十分重要的琼拉,开始淡化其终极意义。她像母亲一样开始品茶,品雪茄,品香水,品一切值得品味的一切。包括读书,似乎也只是为了品鉴其中的趣味,而不再追索其能指与意义。
琼拉在网上读到“半个玉人”的小说时,一下就被她的文字世界迷住了。就像被某种灵异之气贯通,她立马起名“珏的另一半”,与珏开始了对弈。那时,琼拉还没有想到珏会介入她的生活,或者说她会让珏介入自己的生活。
珏
像许多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女孩子一样,珏经历了许多这个时代特有的漂泊与颠沛之苦。北漂与南漂,构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道晦暗轨迹。她在这道轨迹上游走,有时是北方,有时是南方。它们不是起点,就是落点。就像一副由起点和落点构成的秋千架。整整二十年里,她在这个秋千上荡来荡去,从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子,荡成了今天的中年剩女。
珏的父母没有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从小她就要比别的女孩子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得到和别人一样多的东西。珏姐弟三人,珏是老二。珏从小就习惯了被家人漠视的生活。她姐姐是长女,弟弟又是男孩,他们在家中的地位都比她高。珏的姐姐是一个自私势利的人,对她和弟弟毫无感情,只会想方设法从父母那里搜刮。
珏一家生活在赣中平原一个破落的小镇上。父母的婚姻比他们的日子还要糟糕。他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父亲吵不过母亲,就拿家中的物件出气。家中几乎没有一样中看的东西。除了他们姐弟没有被父亲举起来摔过,家中能摔的都被父亲摔过了。这样摔摔打打的日子,终于在珏高中毕业那年结束了,父母结束了他们的婚姻。这一年,珏已经十八岁,她的姐姐见家中已无指望,便趁机把自己嫁了出去。她被判给了母亲,弟弟则被父亲带走了。
父亲把房子留给了她和母亲,和弟弟一起住进了工厂的单身宿舍里。她有一些同情自己的父亲,他其实是有点小才的,只可惜这点小才经不起车床和岁月的打磨,并逐渐沦为母亲讥讽他的笑柄。母亲戏称他是“半罐子”。“满罐子不荡,半罐子咯荡咯荡。我就闻不得你嘴里那股酸菜味,有本事不当工人当行管去呀!”这是母亲讥骂父亲的口头禅。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也是最伤自尊的话。可父亲已经习惯了。父亲在车间干了一辈子,带的徒弟有一个排多,可带的徒弟再多,他的身份还是工人,地盘也还是离不开车间那台车床。谁让他只能当工人当不了行管呢?她的母亲粗鲁无比,小学都没毕业,可行事泼辣精明,反而在三十多岁时当上了车间的仓管,这多少还与行管沾点边。无怪乎她有资格嘲笑自己的丈夫。
高中毕业后,珏没有考上大学,很自然地进了父母所在的工厂。这个工厂无休止地生产汽车配件,仿佛这个世界上有组装不完的汽车。珏是一名车工,每天,她不是上白班,就是上长夜班,双腿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只要她打开车床,用游标卡尺量好刻度,把零件对准车刀,铁屑就会发出尖锐的啸叫,源源不断地从刀口喷吐出来。长长的铁屑发出灼热耀眼的光芒,在空中痉孪,扭曲,蜷缩,挣扎着坠落在地面上。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片铁屑的丛林,将她包围。她站在铁屑的丛林里,须得全心全意地握紧车床把手,盯紧车刀,以防稍不小心就车出次废品。她忍受着,而她心底的文学梦却像一头被啸叫与灼热的日子囚禁的小兽,在她青春的胸口狼奔豕突。
珏要疯了。何况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内陆小城(镇)都在刮起一股股的南行风暴。这一年,随着一首《那个春天》被一副灿亮的金嗓子唱红大江南北,所有青春驿动的心都在不安分中躁动:南下!南下!!南下!!!
无论男女,只要他们正当年轻,他们的脚步就会情不自禁地迈向那几个著名的南方沿海城市。而南城,正是珏开始漂泊的第一站。
珏来时,正赶上南城的一场雷雨。时值三月,她的家乡还在隆冬中沉睡,而南城的街道两旁已繁花似锦。夹杂着雷电的暴雨,把枝繁叶茂的大树冲刷得生机勃勃,这使珏既震惊又兴奋。可珏还没有来得及欣赏南城街道两旁盛开的木棉花,就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慌乱中。在南城,她无亲无故,没有学历,没有资历,她不得不为生计疲于奔命。她先后进了几家工厂,干的还是车工,她的脚下还是铁屑的黑色丛林。后来她又进过制衣厂,灯泡厂。她的手指被缝纫机针扎破过,被铁屑烫伤过,被灯泡厂的酒精浸泡过。酒精的腐蚀让她修长的手指一度变了形。她想,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于是,她再度启程,怀揣着她的文学梦去了北京。
南漂,北漂。再南漂,再北漂。几番往返,惟一不死的是她心中的文学梦。她不停地写,不停地投。终于有一天,她投出去的文章有了回音。她的一篇小散文在一家报纸上发了出来,她得到了几十元的稿费。她用这点钱换来纸笔,继续写,继续投。巨大的付出后面也有些许回报。她的几篇小说在几家不起眼的文学刊物的不起眼的位置发了出来。不过,这对于她的生计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她和她的作品也很快就销声匿迹。
她很快认清了形势,她的文字,她的撕裂感与疼痛感,主流文坛并不接受。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13
但是,凭着这些变成铅字的作品,她总算摆脱了噩梦般的工厂,混进了一家小报。小报里充斥着像她一样的半拉子文人,而且大都是些漂着的流浪文人,他们是名符其实的“半桶水”,会玩一点文字,但都不到家,还自以为是。她从内心里鄙视他们。他们的收入低得可怜,只能为他们支付地下室的房租。她先后和好几个男人同居过,他们中有的未婚,有的已婚,也有想要娶她的,可她没有嫁的愿望,她不想嫁给地下室和低廉的出租屋。后来,她应聘到一家体制内的刊物,情况稍稍有了好转,她的收入可以为她提供一套单独的一居室了。这是世纪之交,文学已经走过她的辉煌期,进入末落的时代。她也不再做她的文学梦,只想在这家刊物好好打几年工,攒点钱,付个首期,在这个落脚的城市为自己买个安身之所。
但珏的计划再一次被打破了。打破她这个计划的是一个和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他是她们的副总编。与她不一样,他是体制内人,有正规的事业编制。而她是聘用编辑。他很关照她,凡她选送的稿件,他都会给出非常正面的意见,实在不行的,他会抄起笔,亲自标红,让她私底下改过再送,避免了她在总编那里遇到的难堪。他是二审。一般来说,二审的意见几乎就代表终审的意见。终审只是在决策或大的方向上对稿件提出意见。他的阴庇,让她减少了工作上的压力——聘用制是一种十分残酷的制度。能上稿的就留,上不了稿的就走,她深深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是尊敬他,感激他的。
有一天,他主动打破了这种平衡关系。
那是一个周末,她正在自己租来的房子里睡懒觉。这是难得的幸福一刻,漂泊多年来,像这么心无旁骛地睡上一个周末懒觉,对她来说,是一次十分奢侈的享受。她的手机响了,是副总编的号码。
“是珏吗?我是老魏。”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疲惫,还有一种淡淡的沉重。
她的心不觉一沉,以为自己的工作出了什么纰漏。
她有些忐忑地说:“你好,魏总。”
他说:“你是一个人吗?我想到你那里坐坐。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她迟疑了一下,说:“没什么不方便,你来吧。”她说了她的住址,他就把电话挂了。周末的早上他来她这里,会有什么事要和她谈呢?她是单身,她不是没有想到他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她不相信他会冒犯她。因为一直以来,他们之间除了谈工作,她从没在他的眼里看到过欲望。
她宁愿相信自己是多虑了。
半小时后,他来了,他到她的房间看了看,有些歉意地问:“我可以在你这里睡上一觉么?”似怕她误解,解释道:“我一整夜都没睡,太困了,现在只想睡一会儿。”
她点点头,用下巴指了指她的单人床,说:“你睡吧,我就在外面看书。”
他果然倒头就睡了,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酣声。她听着他的酣声,想,他的生活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他不会跑到她这里来酣睡。
他一直睡到中午,听见了珏在厨房里炒菜的声音。一股香味从厨房的门缝里飘出来,他听见了肚子里的蜂鸣。果然,珏一会儿就端出了可口的饭菜。见他醒来,从橱子里找来一把旅行牙刷递给他,他二话不说,接在手里就进了卫生间。
洗完脸出来,珏看到了他脸上的伤痕,一看就是抓痕,珏在心里偷偷地笑了。看来,魏总是来她这里避难的。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28
“打仗了。我是失败者兼逃兵。”他自我解嘲道,大口吃起了她做的饭菜。
“手艺还不错吧?”她笑道。多年的漂泊,已练就了她一手好厨艺。长期食用路边的快餐饭盒,已让她的胃起生理反应。她总是要想法找到一个可以自己下厨的地方。现在不错,一居室,厨卫兼备。
他只管吃,风卷残云般,一碗饭瞬间就下了肚。她的心情放松下来,看来,他只是想来她这里解决睡眠和饮食的问题。她果真多虑了。她给他添了饭,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有点调皮地笑着。心想,真能吃,那么大的个子,也难怪!
一直到他的大肚子吃得鼓了起来,他才招呼她也吃一点。她笑着摇头,说:“不饿,看你吃得那么香,就饱了。”
“这话可不那么好听。你是看见我就饱了呢,还是看着我吃就饱了?”
她说:“我没别的意思,看着你吃得那么香,很开心。”
他放下碗筷,开始沉默起来。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压抑起来。
他说:“给你添麻烦了,珏。”
她说:“为什么打仗?”
“为什么?为女人呗。她怀疑我在外面有女人,跟我吵了一整夜,天亮时干脆动起了手。”他指了指脸上的伤痕,“我不想跟她纠缠,逃了出来,出来才发现忘了带钱包。想找个酒店睡一觉,没钱。于是给你打电话。我知道你在外面租了房子。”他抬起头来看她,似乎为了得到确认。
她点点头,说:“没关系。”
夫妻之间打仗,似乎永远不需要借口,何况他们是为了女人。可他接下来说:“我真的没有别的女人。真的!”好像她是他的妻子,他需要向她特别说明。
她笑起来,说:“我相信没用,关键是要她相信。”
他也笑了,说:“幸亏你没结婚。结了婚的生活真是没劲透了。没完没了地吵,怀疑,针锋相对。把爱情的所有美好感觉都葬送了。”
她说:“是吗?我还想着怎么才能把自己嫁出去呢!”
他说:“有三十了吗?”
她笑,心想,不知道女孩子的年龄不能问么?又想,他是她的上司,想知道她的年龄很容易,可见他对她并无心机。
“明年就三十了,老姑娘了。”那时,剩女这个词还未流行。
他点点头,理解地说:“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打拼是不容易。能找个肩膀靠一靠,也是件好事。”
他说到了她的心酸处,她不是不想嫁,是实在无人可嫁。他看出了她的难过,转移了话题。他们谈起了工作,杂志社即将改组,老总编要退,他和另一位副总编及一位副社长都是竞争对手。虽然这一切和她都没关系,但能和她说这些敏感的话题,足见他是信任她的。谈话的过程中,他的手机响过几次,他只看了看号码,一次都未接。后来,他干脆把手机关了。这让她感到不安。她猜是他的妻子打来的,他还在跟她赌气。他坐在这里跟她聊天,只是为了和他妻子赌气。
她不知该怎么化解他们的矛盾,只是显得越来越不安。他看出了她的不安,也表现出了不安,他说:“我真的不想回家,不想面对她。”
她说:“迟早都要面对。夫妻嘛。”
他的脸上流露出犹豫的痛苦的表情,她有点同情他,说:“要么,先给她打个电话,就说一会儿就回去。”
“不打!”他坚决地说。“如果电话里能说清,就不用跑到你这里来了,这个胡搅蛮缠的女人!”突然,他看着她说:“你们女人是不是都这样,结婚前是一个样,结婚后又是一个样?哦,对了,你还没结婚,这个问题问你不合适。”又说:“我看你不会,你多善解人意啊!可惜你不是她。”
这种言外之意的赞美让她有些尴尬,她看看窗外的天色,一个下午就快过去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要继续留在她这里。她不能赶他走,又不能把他留下来,只好继续和他聊着。她说:“你们经常这样吗?”
他说:“好几次了。每次都是他怀疑我在外面有女人。”
“你,有么?”她突然问,有些大胆。如果没有,他的妻子为什么要频频地怀疑他呢?
“只能说有过,那是几年以前。现在没有了。”
“她是因为你以前有过才怀疑的吧?她一定是受过伤害,否则,她不会这么纠住不放的。”
他说:“在这个时代,想让男人只爱一个女人很难。你呢?你爱过几个男人?”
他们的话题已经越过了上下级的关系,进入了朋友间的平等对话,这是危险的。但她并不反感,只是有一点担心,毕竟他们独处一室已经快一天了。
她说:“我没有同时爱过两个男人。我不能接受同时爱两个男人的现实,如果我结婚了,可能不会有婚外爱情。”
他说:“不一定的。婚姻有时只是一种契约关系。处在婚姻中的男女,有时爱情已经消失了,但亲情还在。如果想要爱情,就只能去婚外寻找,这对男人和女人都一样。”
她说:“你觉得你和她已经没有爱情了吗?”
他说:“也不是。有时候有,有时候又感受不到。譬如眼下,我真的不想回家。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说实话,我有一点惧怕。”他的眼神里流露出脆弱的光来,她看到了他精神上的软弱,这与他平时在工作中流露出来的精神面貌完全不一样。平常,他看上去总是那么气宇轩昂,处事沉稳,果决。她是钦佩他的,甚至,他令她尊敬。
她有些心软了。她说:“要么你吃了晚饭再走吧!我去做饭。”她准备的菜不多,中午的一顿,已经把她明天的菜都吃掉了,但她还是决定用掉冰箱中的所有,凑出几个菜来。
听她这么说,他的眼睛一亮,并流露出感激的光来。他说:“我来吧,其实我也很会做饭。”她不再坚持,两个人合作做了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餐。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34
饭后,她把碗筷收进厨房,打算将他送走后再清洗。他跟进来,从后面搂住她,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任他搂。他的手在颤抖,但手上并没有动作,她知道他在克制自己,这是一个成熟男人在关键时刻显现出的理性。这样静静地搂了足有五分钟,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起伏,她开始感觉到崩溃,头无力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这是一种示弱,就像是得到了默许,他迅速显出了他的强悍,一把将她扳转过来,俯身叼住了她的嘴唇。
一个下午蕴酿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似地得到了释放。她的呻吟并没有淹没对方的理智,他在她的耳边悄悄说:“如果你不愿意,觉得有受辱的感觉,我可以不碰你。”而她没有这样的理智,“不!”她喊道。此刻她只遵从身体的意志,她身体的所有肢体动作,都在向他表达这种意志。
事后,她才觉得他的可怕。他不仅将这件事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而且让她背负了羞耻与歉意,他轻而易举就将她推到了主动的一方。
临走,他轻声问她:“我以后还可以再来么?”
她点点头,像一个束手就擒的傻瓜。
珏相信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她的心像她的门一样对他敞开着。工作中,他们仍是有距离的上下级,而在她的小床上,她是他的公主。他哪里都好,就是肚皮大。她不喜欢他的大肚皮。可有一天他拍着他的大肚皮对她说:“坐下来可当桌子使。我女儿就喜欢它,她总是拿它当板凳坐。如果你想,也可以坐到上面来。”她觉得他把自己当他的女儿看,也开始喜欢它了。她把手提电脑放在他的大肚皮上打字,很有一些调皮和撒娇的意味。
这样亲密的关系只持续了不到半年。随着总编卸任日的临近,他指使她帮他干一件事:让她以员工的名义向上级纪委写举报信,举报另一位副总编贪污的事,还给他们的副社长,他的另一位对手安上了几位莫须有的情人,并把她自己也列入其中。
这让她极度震惊!
他说:“你别当回事,我以前也被别人这么迫害过,不然早就上了。我上了对你有好处,你永远也不用担心失业,不用担心没有房子住。”
她陌生地看着他,看到了人性中的黑洞与体制内权力争夺中的血腥。
她拒绝了他。他以为她不干,就不会有人干。但是,纪委还是收到了相关的举报信,并按照有关程序,调查和问询了她与副社长间的“男女关系”。
她找到他进行质问,可他说这事不是他干的。谁干的,难道还是她干的不成?在她的威胁和逼问下,他才说出是他妻子找人干的。她这才意识到,他并不像他说的那样与他的妻子貌合神离,他们实际上是一个利益的共同体。而她,不过是一张供他享受甜美休憩的床。他的妻子,才是他永久的屋宇。
在关健问题上,夫妻永远是同谋。从那以后,她发誓不再碰已婚男人。
珏离开了那家杂志,又一次成为南漂。
网络拯救了她。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她成为一名红得发紫的网络写手。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受众,有了可观的收入。
可惜,她的收入依然跟不上房价的上涨速度。直到她在网络上遇到琼拉,她也还没有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
她和他
十五年前,琼拉还在一家报纸的专版部工作,她奉命去采访一家全球五百强的外资企业的产品推广活动。负责接待她的是这家外企的研发部主管小山。出于礼节的需要,琼拉向小山递交了自己的名片。
采访很顺利,稿件很快就刊发了。就像对所有类似的采访经历一样,稿件一刊登,琼拉很快就把这件事忘掉了。但是,一个月后的中秋节,琼拉收到了一份快递邮件。邮件是一只包装十分精美的包裹,打开来,竟是一盒月饼。和琼拉以往见过的月饼不一样,它的外包装是一座藤条编织的小房子,里面的月饼小巧精致,晶莹剔透,看得见里面的果肉。这是一盒水果月饼。此前,琼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月饼。南城的月饼全国有名,各大品牌的各种月饼,琼拉都见过,可像这样的包装,这样漂亮可爱的月饼,她还没见过。她好奇地打开包装,看里面的文字说明,产地居然是台湾。
在藤条编织的小房子里还有一张粉红色的心形卡片,上面用繁体字写着一行文字:中秋節快樂!下面还有一句同样内容的英文。底下的署名是林小山。
琼拉使劲在记忆里搜索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终于想起他就是一个月前她采访过的那家外企的工作人员。她忙乱地从一堆废弃的名片里翻找出小山的名片,确定给她寄月饼的就是这个林小山。
他是台湾人?还是仅仅只是给她寄了一盒产自台湾的月饼?
琼拉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过去,仿佛早已在电话那端等候着,小山说:“你好,琼拉,中秋节快乐!”
琼拉说:“谢谢你给我寄月饼。”
小山说:“这是我家乡的月饼,希望你喜欢。”
他果然是台湾人。电话中的交流很是愉快,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交往。小山有着良好的学历背景,是一位营养学博士。第一次与琼拉打交道,她的大眼睛和小圆脸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长得像已故歌星邓丽君女士。小山是她的迷恋者与崇拜者。此前的一年多,邓女士刚在泰国因病离世。她的死,令无数的歌迷感到悲伤和惋惜。作为台籍人士的小山,更是她的怀念者。
有意思的是,琼拉并不是她的歌迷。她喜欢她的歌,但不至于痴迷。他们这一代人,都是听着邓丽君的歌长大的,对她不能说不熟悉。他们一起聊起邓丽君,琼拉说,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她,上大学时,同学们还鼓动我上台搞模仿秀,不过模仿不来。没有人可以模仿她。她的歌喉是惟一的,永远不会有第二个。
你说得太对了。你就是你,没有必要模仿她。在我眼里,你也是惟一的,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取代你。小山毫不掩饰对她的爱意。
琼拉有些困惑,她喜欢小山,但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爱。上大学时,她爱过一名男生,他们曾有过肌肤之亲。为此,她曾有过罪恶之感,想到父亲说的僭越。那时,他们都还是学生,没有条件做爱,惟一可去的地方,是学校的小树丛里。小树丛在一片人工湖边,后面是一堆假山石,这里比较隐蔽,是谈恋爱的大学生们最喜欢来的地方。但即使是这里,也逃不掉校园里路灯光的照耀。只是这里的路灯经常会坏掉。显然,这是恋爱中的男生们干的。有一次,琼拉来这里等那个男生。他们说好晚上九点来这里约
你说什么?男友震住了。显然,他听清了琼拉的话。他的心陡然狂跳起来,热血冲上头顶。是啊,别人可以,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呢?他们还没有做过,他不知道和异性做爱的感觉,他想她也是。今晚,他决定豁出去了。他要和琼拉做爱。
于是,他勇敢地掀起了琼拉的裙子,用力地去扯她的内裤,琼拉腾出一只手来抗争,大约几秒钟后,他放弃了撕扯,改用舌尖舔吻她,于是她放弃了反抗。他再一次掀起她的裙子,扯下自己的裤练,跪在草地上与她做爱。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她的裙摆又大又宽,像一顶撑开的帐篷一样将他的身体覆住,即使此时有人经过,也不会发现他已闯入了她的身体。事后,她看见他的膝盖上,有两块湿迹。草地上刚下过雨。那两块湿迹如此醒目,她有一个古怪的念头:处男失身的标记。她想,如果女孩子用处女膜来标记贞操,那么,男孩子应该用膝盖来标记。
她在灯光下笑了,有一点羞愧。她并不懊悔刚才失去的贞操,也不在意身体里的疼。她突然想起了她的父亲,如果他知道她此刻与一个男孩子在露天下野合,他将会怎样恼怒!
这还不是僭越吗?
她想,这一刻,她摧毁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她父亲的尊严,是他一生坚守的信条与准则。她觉得有一点对不起她的父亲。
此后与男友每做一次,她都会在心里谴责一下自己。
在父亲的眼里,她仍然是个听话的女儿。一直到大学毕业与男友分手,父亲都不知道她恋爱的事。她顺顺利利地毕业,分到南城的一家报社工作。会。但那天,男朋友要做一个实验,他在实验室里呆得晚了一点。于是,琼拉坐在小树丛下等他。这一天的路灯没有坏,在她的脚边不远处,有一个纸团,上边依稀有些字迹,看起来像是诗行。出于好奇,琼拉把它拣起来,打开,里面包的居然是一只用过的避孕套,上面还有黏乎乎的液体。她赶紧将它团起来,扔掉。看来,有人来这里做过爱了。她又羞又恼,懊悔自己的好奇行为。可那纸团上的确有一首诗,打开纸团前,她清楚地看见上面的字:“当我老了”。是叶芝的诗。她背得出这首诗。曾经,她被这首诗感动过。可现在它被用来包裹用过的避孕套和精液。
用诗歌来包裹精液。或者,把精液射向诗歌。她不知道这是诗歌的不幸,还是精液的幸福。
男友很快来了,见她坐在小树丛下发呆,轻轻地朝她嗨了一声。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副吓坏了的表情。他搂住她,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他们已经亲吻过,但还没有做过爱。琼拉想告诉他纸团的事,想想不合适,就什么也没说,但她的大脑却一直在想这件事,那只避孕套,那些黏乎乎的精液。他也会这么干吗?她好奇地看着男友,在心里问自己。
来这里约会的人,并不想说话,否则他们就不用来这里。他们只需要动作。琼拉和男友也是。他们每次来这里,就只是想接吻。有时,他们会听到小树丛里其它地方发出的喘息和呻吟,他们总是互相看一眼,又开始更深沉的吻,一直吻到他们全身无力,像两株垂死的藤蔓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但这一次不,琼拉的眼前老是冒出那个打开的纸团,琼拉摆脱掉男友的唇,小声说:刚才、有人、在这里、做过、爱。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35
但她知道,她已经越轨过,僭越过,而且她还悄悄地堕过一次胎。因为她不想让男友把精液裹进避孕套里洒在诗歌上。
就像父亲一样,小山重新把她领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小山多么好,干净、整洁、有教养,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他的白衬衣总是纤尘不染。他对琼拉既温情,又体贴。他包揽了他们家所有的家务活。他们恋爱了一段时间,就结婚了。打结婚证虽然费了一些周折,但总还算顺利。父亲满意地赶来南城,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结婚后不久,琼拉怀孕了。小山显示了一个丈夫无微不至的耐心,他像看护着国宝一样看护着她,他叫她“猫熊”。她纠正他:不对,是“熊猫”。他说:都一样,叫法不同而已。
她怀孕快六个月时,小山的父母从台湾赶了过来。他们先是说服她去台湾生小孩,以解决孩子在台湾的户籍问题。但琼拉不想把孩子的户籍落在台湾。她查过相关的资料,这样她以后对孩子的监护将会相当麻烦。
小山的父母见琼拉不同意,只好留下来,说是要照顾她。事实上,他们在家中的地位远比她高。小山有三兄弟,他是他们最小的儿子,两个哥哥都在台湾。
小山对他们恭敬有加。他的父母一来,他就提出把他们的大房间让给他的父母住,她没有反对。当时,他们住的是两居室。她和小山一起搬进了小房间。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很难和他的父母相处。他们对她是客气的,目光却是居高临下的。他们批评她使用简化汉字。他们一边看她带回来的报纸,一边批评说:你们中国人,简直是在糟蹋老祖宗的文化,好好的汉字,硬是给你们搞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这让琼拉很不舒服。她没有觉得他们对简化字的批评有什么不对,她不舒服的是他们的语气:你们中国人。
这是一种无形中将她对立起来的语气。显然,他们并不接受她。她是他们的儿媳妇,不管怎样,他们不能对她使用这种排斥的语气。
小山的父母一直住到她的儿子普洱出生后的第三个月。他们给他起好了名字,但琼拉坚持叫他普洱。对孩子的户籍问题引起的不快,琼拉向公公婆婆表示,等孩子大了,只要办理好相关手续,随时可迁去台湾。
小山的父母走后,琼拉才松了一口气。她把自己的不适告诉给自己的父亲,父亲说:“关健是小山对你的态度,他不是一直都很宠爱你吗?这就够了。”
父亲用的词是“宠爱”,好像小山已经从他手里接过了他那一棒。小山顶替了他对她的宠爱,他似乎可以放下他的责任了。
“可是……”
“可是什么?”父亲打断她,说:“想想薇拉吧,与她相比,你有多幸福!况且,对长辈多迁就一点有什么不好呢?你们这一代人是被解放得太多了,什么时候把父辈们放在眼里过?”
琼拉无语了。她不是一直在按照父亲给设计的道路往前走吗?她怎么就没有把父辈们放在眼里了?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37
所幸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到她和小山的婚姻生活。他们很快又回到了过去的相亲相爱,而且因为普洱的加入,而愈加亲爱。
小山的父母又来过一次,是在普洱上小学前夕。他们想把普洱接去台湾念小学,琼拉当然不愿意。这时,他们已经换了一套三居室,但她和小山仍然把他们的大房间让给了两位老人。他们搬进了儿子的房间,不过,琼拉更多的是呆在书房里。她这时已从事务繁杂的专版部调入工作相对简单的副刊部。一有空,她就钻进书房里,有时一整夜也不离开。她在书房里写作。这时期,琼拉的写作已得到主流文坛的认可,并略成气候。虽然文学已日趋衰落,但该写的人还是在写,愿读的人也还是会读。相反,摒弃了功利的写作和阅读,会使人的精神变得更纯粹。
小山的父母仍然对她抱着居高临下的态度。琼拉不以为然。她想,她不是那些甘愿忍受歧视的大陆新娘。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台湾生活。
这一次,因为小山的坚决反对,他的父母失望地回到了台湾,并赌气说再也不会来大陆看他们。小山是个多么好的父亲,他怎么会舍得与儿子分离呢?
也就是这一年,她的父亲竟然玩了一次出走,而且是永远的出走。
琼拉怎么也想不明白,一生不肯僭越的父亲,会以这样的方式跟自己的亲人们告别。那么父亲的出走算不算僭越?
如果算,这也许是父亲一生中惟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他 们
珏见过琼拉的丈夫小山。有好几次,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喝茶。琼拉是泡茶的高手,因为会品茶,所以会泡茶。在珏看来,小山显然很得意妻子泡茶的技法,他对她的赞美,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送。这样子让珏颇有一点嫉妒。她想,琼拉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什么都没落下。丈夫,孩子,事业,房子,工作,等等。她们是同龄人,和琼拉的富足比起来,她真是有点寒碜。
琼拉说,我这泡茶的手艺,还是跟我妈学来的。
珏没见过琼拉的妈妈,但经常听她说起她。珏能想象琼拉妈妈的形象,应该是一位格调不俗、颇有艺术气质的老年女性。在珏的印象里,女人一老就容易邋遢,松垮,不修边幅,也没法修边幅。她们那松垂的皮肤,生满了黑褐色的老人斑,青筋凸起,手指变形,恍若一节节干枯的树根。她不敢对自己的晚年抱有希望。尤其是想到她那粗俗不堪的母亲那副缺齿的形象,就觉得上帝是在拿人的晚年惩罚人的一生。但人们不得不接受自己的衰老,并最终摇摇晃晃地在这个星球上出丑,在不堪与丑陋中告别自己的一生。
现在,她还只有四十岁,头上有了少量的白发,但形象还算年轻。因为没有结婚,没有生育,体型也还过得去。相较于琼拉,她的年龄还具有一定的欺骗性。琼拉生过孩子,腰腹部已隆起一圈明显的脂肪,这使她有一种人到中年的富态。
琼拉一边娴熟地泡茶,一边翘起兰花指抽雪茄。
琼拉说,来一支?
琼拉只是客气,她知道珏不抽雪茄。
珏摇摇头。她抽烟。抽她自己带来的烟。小山在一旁很绅士地为她们点火,自己却不抽。他从不抽烟,更别说雪茄。珏想不明白,这样一对夫妻是怎么过活的,小山难道不烦琼拉身上的烟味?可他们看上去偏偏那么和谐,和谐得让人不舒服。
珏想,是小山把琼拉宠坏了。小山怎么看都是个优秀的男人,他会不会背着琼拉搞婚外情?珏有些恶作剧地想。只是想一想而已,她并没滋生过搅绕这和谐的恶念。
都说闺密是最危险的情敌,也许是琼拉的安全感太强,她并不避防珏的存在。还有意把她拉入他们夫妻之间。这反而让珏的心绪稍感不安。有时候,琼拉去厨房里切水果,为他们做水果沙拉,把她和小山单独抛在封闭的阳台上。假如她的眼神中稍稍流露出一些不轨,或者小山对她做出些轻佻的举止,那么,他们之间完全有偷情的可能。
幸亏他们都没有这么做。珏不理解琼拉竟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亏她还是个作家。她不知道人都有僭越的本能么?
琼拉真的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吗?在珏假想和小山之间可能偷情时,琼拉也在这么想:除了她,小山真的从不为别的女人动心吗?如果给他制造偷情的机会呢?比如珏。他们俩正面对面在幽僻的阳台上喝茶……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40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48
夫妻之间因外遇发生的争吵,在琼拉和小山之间从没遭遇过。琼拉不知道是因为丈夫隐藏得好,还是真的从没背叛过她。小山对她体现的一贯性的忠实,让她没办法对他产生怀疑,他从不避开她接听任何电话,更不会背着她给人发短信。他的手机总是随意摆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虽然她从不会翻看他的手机。而且他从不关机,任何时候她都可以打通他的电话,除非在飞机上。
她没法不信任他。
同样,小山也从不怀疑她对他的忠实。琼拉是作家,这是一个最容易产生外遇的敏感职业,可他信赖她——信赖是基于对她言行的判断。如果有男人向她表示好感,她会坦诚地告诉他。她过去的经历,也都如实告诉他了,包括她和那个男生在大学的恋情以及那次不幸的堕胎。她的眼神是诚实的,他相信她。有时琼拉和他开玩笑:你不担心我把别的男人带回家吗——要知道,我有一整天的时间呆在家里。
他摇摇头,他不相信她会这么做。是的,她不用坐班,早上送走普洱后,她有一整天时间留在家里。
“我宁愿相信你去外面和别的男人幽会,也不相信你会把人带到家里来。”
他太了解她了,他不愧是她的丈夫。如此透彻的交谈,让他们无法不彼此信任。
有一次,琼拉当着珏的面换衣服,琼拉的衣柜里挂着几十件昂贵的香云纱。珏骂她太奢侈,她说,不是我奢侈,是我的皮肤奢侈,除了真丝和棉布,我的皮肤对一切面料都过敏。但是,设计得再好的棉布衣料,一旦脱色,也会从贵族变为贫民。而这种面料不会。琼拉边说边举起一件连衣裙向她转过身来。
琼拉穿着她的三点式。腹部的刀口清晰地裸露在珏的眼前。那刀口是纵切的,十分醒目,把琼拉下腹部的脂肪一分为二,那样子酷似一对光裸的乳房,惟一的区别是没有乳头。
珏说,你是剖腹产?
琼拉笑了,用下巴指指门外的小山,说,拜他所赐。
小山听见了,辩解说,你还不如说拜普洱所赐呢!
琼拉说,没有你,能有普洱吗?
小山道,没有我,也会有另一个普洱的。
琼拉说,不一定。谁知道呢,也许我和珏一样,还未嫁呢!
珏说,算了,你就别拿我开心了。
琼拉吃惊道,我怎么会拿你开心,我恨不能把小山让给你呢!
珏说,别说没谱的话了。小山要是碰了我,你还不把他吃了?
小山说,我哪敢啊,就算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贼胆!你们姐俩还不合伙把我煮了?
这是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开的惟一一次玩笑,关于他们三个人的玩笑。那以后,他们再没有开过这样的玩笑。
她仍然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他们仍是亲密无间的夫妻。但是有一天,珏突然冒出了恶作剧的念头,想要看看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是否真的像它呈现出的那样牢靠。
那天,他们三个人照例在琼拉家的阳台上品茶,聊天。普洱在他的小房间里写作业,他遇到了困难,从小习惯呼叫妈妈的普洱在里面喊她,琼拉便起身去了儿子的房间。普洱遇到的是文言上的问题,琼拉觉得有必要给他讲一讲,讲着讲着,她的思维就跳开了:珏和小山正在封闭的阳台上喝茶。她决定在儿子的房间里多呆些时间。
按常理,琼拉这么久不出来,他们中的一个应该进来看看,以摆脱琼拉的疑虑。但是没有,他们仍在阳台上喝茶聊天。经常和琼拉在一起,珏也学会泡茶了,不过功夫不那么到家。给小山倒茶时,珏问小山:我泡的怎样?
小山点点头:还不错。
和琼拉比呢?
差一点。小山诚实地说。
差多少?珏使出挑逗的眼神。
不好说。小山躲闪着。但珏看出来,对方并不反感她。可见,长时间的相处,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基础,调情的基础。
说!珏小声命令。
小山避开珏的眼神,笑。
珏突然伸出脚,轻踢小山。
说,是我人比她差,还是泡的茶比她差?
珏,你别偷换概念。小山没有把腿移开,任珏踢。她没使力,踢不痛他。
珏继续踢,小山伸出手,捉住她的脚,轻轻地握住。珏不动了,任他握。
琼拉就在这时出现在他们跟前,她看到了小山的手,还有,珏的脚。
琼拉说,普洱这小子!文言怎么这么差。她用眼睛的余光看到,珏的脚迅速收回,悄悄地放进了茶床底下。
琼拉说,珏,你泡茶不行,我来!小山,你去把手洗一下,再给我烧壶水。
小山立起身,努力掩饰着他的尴尬。
他们继续喝茶,聊天。珏心里有些发虚,她确信琼拉看见了她的脚被小山握住的那一幕。
她和她
琼拉突然把婚离了,申明要搬到她这里来住。
琼拉,你是在惩罚我吗?珏问。听我说,那只是一次玩笑,一个冒险的恶作剧。我只是想要试探一下,你们的婚姻到底有多幸福,小山对你到底有多忠实!
琼拉说,珏,你别多想。小山跟我解释过了,那根本就不算什么。
那你们为什么要离婚?
离婚需要理由吗?
当然。
琼拉说,如果一定要有理由,就是我想出走。
出走?
对,从婚姻中出走。
你疯了,琼拉。我跟你说过了,我跟小山的那次调情,是我故意的,是我先用脚踢他,他才捉住了我的脚——我就是想看看,小山对你是不是像你以为的那么忠实。事实证明,没有一个男人会对他的妻子绝对忠实。但是,这样一个小细节,不足以影响你们的婚姻。琼拉,我们是好朋友,我希望你幸福。小山是爱你的,要相信他。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73
我说过了,珏。我们离婚,根本就不是为了那件事,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那是为什么?珏怀疑地看着琼拉。
为什么?因为我想出走。我不想像我的父亲一样,把这个念头留到自己的晚年去实现——在生命的最后,一切的出走都没有意义。
从婚姻中出走,这算什么出走?珏不能理解琼拉的说法。
于我而言,出走就是出轨和僭越。我想把这一切都在我的中年时代完成。琼拉说。
珏十分惊讶:什么叫出轨和僭越?这么说是你有了外遇?你和小山的婚姻出问题了吗?
没有。正因为没有,所有我才要摆脱它。这么多年,它像牢笼一样,囚禁着我,我的一切欲望,邪念,一切疯狂的梦想,都没有实现的可能。哪怕只是浅浅地尝试一下。
你真是不可理喻,琼拉!你不要这么罗曼谛克好不好,这是一个庸俗的时代,不是一个罗曼谛克的时代。
珏,你不懂,这不是罗曼谛克。相反,我从来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我只是想过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就像你一样,像我的妹妹薇拉一样。薇拉不是也没有结婚吗?是的,她如今也是一名剩女。可,你们是自由的。你不懂婚姻,也不懂体制。你不了解,我甚至不如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死后,她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琼拉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父亲死后,琼拉曾把她接到身边住了两年,可呆在她身边,母亲并不愉快。她对琼拉说,你们的父亲强制了我一辈子(她注意到母亲用的词是强制),我好不容易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了,可我在你这里不习惯。其实,不只是母亲不习惯她,她也不习惯母亲。她们彼此都不习惯对方。她写作的时候,不希望有人在身边发出响声,甚至有人影在外走动。她想关上书房的门,可关门就意味着拒绝,她不想让母亲感到这种拒绝。于是她只好开着书房的门写作,这严重干扰了她的情绪。更重要的是,母亲在南城没有熟人和朋友,而她在家乡却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她的母亲晚年迷上了打麻将,她每天除了去剧院里听听戏,其余的时间就是打麻将。在南城,母亲没有这样的牌友。她体会到了母亲的不适,同意让她一个人回家乡去。但她每天都会准时给母亲打个电话,毕竟她年近七十,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原来他们每个人都是如此渴望自由。自由,就是可以支配自己的言行,过自己想要过的那种生活,而不是被某种既定的规则限制。是的,调到文学院当专业作家后,琼拉可以不用去上班,但每天必须准时接送儿子,早上开车送他去学校,晚上开车接他回家。无论她多么不想放下手中正在写作的东西,她都必须走出去,到车库里取车,然后赶往儿子的学校。之后,回家做好饭等小山回家。有时候小山去外地出差(他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外出差),她就和儿子一起吃饭。
她不是不想和儿子在一起,相反,和儿子在一起,她感到很快乐。她不喜欢的是,被这样刻板的时间所规范。她的起居必须符合儿子的起居,假如她想熬夜,她就得冒疲劳驾驶的风险——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儿子就坐在她的车上!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77
这一切的一切,珏怎么可能看得到呢?她看到的是表象——她生活的表象太华美了,没有人知道她的困扰。她有时候想,在自家的阳台上看到的那一幕,她真的吃醋,真的愤怒吗?一点儿也不。小山用手握珏的脚,只是给她一个摆脱这种生活的借口。
琼拉说,我只是想要一点点自由。
你是说你还不够自由?琼拉,你不知道你这样的生活,是多少女人想要的,衣食无忧,有家,有孩子,不用上班就可以领一份工资,你觉得你拥有的还不够吗?珏简直有点愤怒了。
是的,不用上班就可以领一份工资,她还要怎样呢?可有一点珏是不知道的。虽然她不用坐班,但并不意味着她可以脱离单位的视线——每月定期不定期的例会,各种政策法规的学习,每隔一段时间的创作成果汇报,集体到各地采风,带着任务去某地写作特定的稿件,偶尔到某个县乡一级的政府部门挂职……这些,都是必须的,是对纳税人的一种交待,一种回报。还有,那些有形无形的利益纷争:某次评奖的机会,职称,晋级,加薪,同事间的飞短流长……
琼拉说,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明白我的出走。
珏说,仅仅从婚姻中出走算什么,有本事你也从体制内出走呀!那才叫彻底。那样的话,你就拥有了我这样的所谓自由——你以为我自由吗,我每天必须准时往签约的网站上贴八千字,否则我就拿不到约定的稿酬,就不能养活我自己。你以为我真的有自由?我告诉你,没有人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体制无处不在,它不是你理解的那种狭隘的概念。
琼拉被震住了。但是,为什么不?她为什么一定要拿纳税人的钱?她不能像珏一样养活自己吗?
琼 拉
离职的手续办得很顺利。琼拉辞职的理由很简单,她将随丈夫移居台湾。单位没有一个人怀疑这个理由。管人事的为她办理了离职手续,还衷心地祝福她,好像她将要去的是一块人人向往的福地。
琼拉在四十岁上先后失去了婚姻与工作。从此,她必须靠自己过活。她搬进了珏租来的公寓。她确信自己可以像珏一样养活自己。她有勇气让自己的写作转型——依赖网络写作。她早就以珏的名义尝过了,她是成功的,至今没有读者看出“半个玉人”的最新小说里有一半出自她的手笔。
她开始以“珏的另一半”为网名,在一个有名的网站上连载自己的小说。因为是新人,起初小说的点击量并不大。她相信要不了多久,她的点击量就会上来。只要点击量上来,她就能找到与她签约的网站。传统的纸媒正在失去市场,纯文学作家迟早要与网络接轨,她要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平稳过渡。
离婚让她觉得最对不起的是儿子。普洱已经上初中一年级,他正处在生长的旺盛期,这一年来,他长得比她还要高了。但心理上,他还是个孩子。从他一出生,他就没有离开过妈妈的视线,现在却要学会独立生活。
儿子有些抱怨她的自私。他说,你是认为我拖累你了吗?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生我呢?琼拉很愧疚。她说,这些年,妈妈还没有学会自己生活过,妈妈也需要像你一样学会独立。请你理解妈妈,妈妈会——常来看你的。
除了换洗的衣物,少量的钱,琼拉什么也没有带。但是小山往她的银行卡里打进了一大笔钱,他确信她有一天会需要这些钱。他是听珏说她办理了离职的,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有如此任性——她向来是顺从的、温和的。这个社会是如此地残酷和现实,她果真天真地以为钱对她不重要吗?说实话,她的离去,伤害了他,伤害了他们的儿子。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以致她要如此决绝地离去。他的工作那么忙,还要经常出差,她怎么能弃他和儿子不顾呢?
琼拉离去后,小山为普洱请了保姆,又为他雇了一辆私家车接送他上下学。他不敢把离婚的事告诉在台湾的父母,否则他们一定会气出病来,责骂他不孝:他当初不听他们的劝告,坚持要娶一位大陆新娘。现在好了,对方抛弃了他,抛弃了他们的儿子。这不是咎由自取是什么?
琼拉尽量不打扰珏的生活,但事实上她还是打扰了她。她住进来后,珏几乎不怎么回来了。她去了哪里,她不知道,也不准备打听。有时候,她听见珏在她的房间里小声打电话,电话里似乎提到她的名字。这让她感到不安。她想,自己也许需要另外租一间房子。但是,她喜欢和珏在一起的感觉。她们的心灵如此相通。只有和珏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不会感到那种深刻的孤独。这种孤独已经有很多年了,它一直潜伏在她的生活中,蛰伏在她的肉体和灵魂里,哪怕与小山肌肤相亲时,也不能有所远离。
有一天,珏突然对她说,你真的不想再回小山身边了吗?
琼拉说,是的,我想换一种方式生活。
珏说,小山多好啊!琼拉你傻不傻?
是啊,小山多好!琼拉的眼睛陡然一亮,说,珏,你嫁给他吧,你为什么不嫁给他呢?
珏看出琼拉不像是在开玩笑,琼拉的眼神告诉她,她是真心的。
珏说,琼拉,你是怕我嫁不出去吗?还是,只想把小山交给一个让你放心的人?
琼拉笑道,也许我们可以互换一下角色生活,况且,我也不希望把小山和儿子交给一个我不放心的人。真的,你嫁给他吧!那样多好啊,我可以经常去看普洱,你也不会太在意,是不是?
都说爱情是排他的,你这么迫切地想把小山转让给我,也许你根本就不爱他,你只是以为你爱过他,琼拉。
可你不是别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越是最好的朋友,越不能分享爱情。琼拉,你枉为一名作家。
可是,我们已经离婚了。小山需要妻子,需要爱情。把最好的朋友给他,不是很好吗?
珏说,琼拉,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假如有一天你后悔了,而我又不肯退出呢?我们会从朋友变为敌人吗?
琼拉说,我会认命。只要你不虐待普洱。
普洱已经是大男孩了,没有谁虐待得了他。琼拉,在我还没有做出决定前,你后悔还来得及——实话告诉你,小山还在等你回去。他让我转告你,你随时都可以回到他身边,像过去那样生活。
我不要像过去那样生活!琼拉坚定地说。
那好,也许我可以尝试着和小山交往。老实说,小山让她动心。她不是没想过嫁人的问题,只是一直遇不到令她动心的人。她甚至想过自己要不要也去某个电视台报个名,参加一下类似《非诚勿扰》这样的节目。
琼拉说,你们交往吧,我保证不介入你们的生活。
这天晚上,琼拉把珏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做了一个小游戏。琼拉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字:我们这个时代的病——
琼拉和珏约定,她们都不看对方的答卷。每人写下三种,再公开自己的答案。
“用简单的词句表达就可以。”琼拉说。
琼拉写了三种:
1.孤独;
2.纵欲;
3.指鹿为马。
写完,她又在第2条的后面加了一个括号,补充了三个词,并调整了次序。她的答卷变成:
1.指鹿为马;
2.孤独;
3.纵欲(物欲、肉欲、权力欲)。
珏写的是:
1.孤独;
2.堕落;
3.说谎。
最后,她们分别把自己的答卷交给对方。珏看完琼拉的答案,把自己的拿过来,把两张纸放在一起,进行联线:
1.指鹿为马——3.说谎;2.孤独——1.孤独;3.纵欲(物欲、肉欲、权力欲)——2.堕落。
然后,珏又在琼拉的答案的第3条的“权力欲”三个字后面打了一个勾。她想起了那位姓魏的副总编,再看看琼拉,不觉哑然失笑。
琼拉看见珏联线,笑而不语。
接下来,琼拉又建议她们各写一部最喜欢的书名,古今中外皆可。琼拉让珏先写,珏写的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琼拉接过来写道:《百年孤独》。珏问,还写吗?琼拉说,不写了,就一本,否则不能叫“最”。
然后,她们哈哈大笑。珏说,琼拉,你不亏是“珏的另一半”。琼拉说,谁让你是“半个玉人”?两块玉合在一起,就叫珏。
珏说,看来,我父亲还不是“半桶水”,他对未来颇有预见性,虽然他当了一辈子工人。
琼拉说,我也受了我父亲出走的启发。
他 们
珏和小山间的进展不是很顺利。
起初,小山和珏保持联系,只是为了从她那里获得琼拉的消息。他很担心她,希望知道她的生活状况。后来,随着和珏见面次数的增多,他开始被珏的善解人意和大度所打动。有时,他们会相约着一起去哪里坐一会儿,喝杯咖啡,或者吃顿便饭。他们聊得最多的还是琼拉和普洱。珏把琼拉的消息带给小山,再把普洱的消息带给琼拉。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89
偶尔,小山也会给琼拉打电话,劝她回家和他一起生活。
“儿子很想念你,你就不能想想他的感受么?”
“我想过了,可是没有办法,我不想回去。真的,请理解我。”
小山无奈,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琼拉回心转意。他以为她受到了伤害,但看起来不是。
“你住在珏那里习惯吗?”小山关切地问。
“习惯的。我们无话不谈,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小山,爱珏吧,她真的很适合你。”琼拉劝他。
“如果这是你的意愿,我可以考虑。”小山妥协道。
“是的,这也是我们共同的意愿。珏喜欢你,她愿意与你一起生活。这比别的女人和你一起生活要好得多,是不是?”
小山无言。这样的暗示多了,小山开始不再把珏仅仅当作琼拉的女友看了,而是看成一个可以交往的异性。有时,走在路上,珏会主动挽起他的手臂,他也顺势让她挽住。过马路时,他会揽一下她的腰,以躲避人群和汽车。
有一天,是个周末,小山开车送普洱去上补习班。回来的路上,他遇到了珏。珏邀请他去她们的住处:“你可以去看看琼拉。”
离婚后,他和琼拉就没再见过面,是琼拉不想见他。她去看儿子,也总是挑他不在家的日子,或是去儿子的学校。周末,则是把儿子约出来见面。
小山想,如果他们能见上一面,聊一聊,兴许琼拉会改变主意跟他回家。但是,琼拉见到他来,只朝他笑笑,点点头,就出去了。临走,她说:你们聊,我有事出去一会儿。
赵竹作品·对面系列·素描95
琼拉根本就不给他机会。小山有些绝望。他望了望琼拉紧闭的门,只好跟珏一起进了她的房间。珏拿起琼拉的茶具,给小山泡茶。见到这一幕,小山就有些懊悔,那一次,他就是在珏给他泡茶时握了她的脚——因为她踢他。她踢他,是为了跟他调情,而他握她的脚,是为了迎合。不过是逢场作戏,却引来了一场婚姻的地震。
小山说,珏,你那次为什么要踢我?
珏不敢说真相,只说,鬼使神差呗。
是啊,人有时就是鬼使神差,谁知那天我怎么会去捉你的脚,捉就捉了,还捉住不放,让琼拉撞见。
珏笑起来,把自己涂了红色蒄丹的脚伸到他面前,说,好看吗,再握一握。她的脚的确比琼拉的瘦,长,脚趾长长的,是很漂亮。女人的瘦脚好看。看着珏伸到他面前的脚,他迟疑了一下,握住了,自嘲道:反正已经犯过错误了,再犯一次也无妨。
珏说,就是,顺势把另一只脚也伸进了他的怀里。珏说,小山,我就那么没有魅力吗?如果琼拉永远不回去,你是不是要永远等她?
小山说,你非要拉我下水么?我不是柳下惠,要知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柳下惠。那是道德教化下的幻像。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不同的是他们的克制力和教养。
珏笑着说,你这句话说得多么坦荡,要是琼拉能听到就好了。
我跟她说过,就在我握过你的脚之后,我跟她说过这句话。
她怎么说?珏好奇地问。
她说她知道,她了解男人,如果她有意想和男人调情,她也不会遭到拒绝。我说那当然,况且她还不是一个低俗之人。当初,她没有跟我有任何表示,就已经先征服了我,是我主动追她的。我给她寄月饼,给她送花,厚着脸皮向她表白爱情。
这些我知道,琼拉跟我说过。她用脚在他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并不反感,相反还喜欢,并不时用手去抚一下她的脚背。如果换了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轻佻的女人,对他有此动作,他还会有这样的回应吗?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愤而起身,拂袖离去!
这就是调情存在的基础。他们认识,了解,有一定的友情,某种程度上的认可,于是调情发生了,彼此却不反感,还愿意配合。
此时此刻,他们愿意接受这种调情,并让它继续下去。珏说,小山,你现在是自由的,不要有负疚感。她把他的手拉向她的胸前。
是的,我没有。他顺从地把手伸进她的胸口。他们已人到中年,对接下来的情形,难道还应该有什么障碍吗?如果没有意识上的障碍,当然不会有行动上的障碍。珏知道,琼拉在至少一个小时内都不会回来。就算她回来,也一定会敲门,而不会见到她和小山做爱的情形。
他们做爱,既是无声的,又是山崩地裂的。珏知道,小山已经顺利突破了内心那道困扰他已久的防线,从此,他无需因此负疚。
小山和珏真进入了恋爱的状态。他们偶尔约会,在琼拉不在时做爱。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琼拉不再回避了,偶尔三个人会在一起喝茶,像过去一样聊天,聊普洱,也聊别的话题。但这种时候很少,小山的工作很忙,还要照管普洱。他没有多少时间和珏呆在一起。
琼拉怕自己的存在妨碍了他们的交往,几次提出要搬出去,但珏坚决反对。珏说,如果你搬出去,就是介意我和小山交往。琼拉只好留下来。
对这种现状,珏很知足。如果不是考虑琼拉的感受,她很想搬到小山那里去。但那里曾是琼拉的家,她不能把她抛弃了,还去占有她曾经的家。
珏以为她可以和小山就这么好下去,直到有一天像琼拉一样成为他的妻子。但是,她忽略了普洱的力量。他们都忽略了他的力量。
有一天,她在小山家呆得稍晚了一点,普洱从他的房间里出来,毫不客气地请她离开。珏只好尴尬地走了。
珏走后,普洱走进父亲的房间,阴沉地问他:“我妈妈和你离婚跟她有关吗?”
小山愣住了,这才发现普洱十三岁的上唇上已有了一层淡淡的暗影,他长得快有他高了。
小山说:“是你妈妈要离婚的。你知道,我求过她,可她不肯回来。”
“你只要告诉我,你们离婚是不是和珏有关系?”
小山沉默。在普洱看来,这就是默认。
“珏这个烂女人。她曾是我妈妈的好朋友,抢好朋友的老公,天理不容!”
小山震惊地看着儿子,不知该如何辩解。
普洱开始大声斥责:“我警告你:你可以把任何一个女人带到家里来,但就是不能带这个烂女人来!”然后气鼓鼓地甩下一句话:“我妈妈真是瞎了眼,哼!引狼入室,竟然交上这样的狼朋友。”
第二天,小山把普洱的话告诉了珏。珏听后,沉默了很久。那以后,他们的交往有了阴影,小山不再跟珏谈普洱,也不再邀请珏去他家。有时,他会当着她的面给琼拉打电话说普洱的事,那种语气,使他们看起来更像一家人。还有一次,小山刚和她做完爱,就去客厅里找琼拉商量普洱的事,那样子,他们不仅是孩子的父母,更像是夫妻。
有几次,珏试图介入普洱的话题。但小山马上说:你别管他的事,我会和他妈妈商量怎么处理。
那一刻,珏成了外人,与他们完全没有关系的外人。
人到中年,他们不单是三个关系特殊的人。他们的背后,还有更复杂的亲情,一些讳莫如深的事件。他们彼此间,也不只是夫妻,朋友,情人。他们有更多。他们的人生不由他们自己决定。他们也无法完成他们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