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手—专访申雪、赵宏博
2011-06-06一盈
文 _ 本刊特约记者 一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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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九点钟打电话过去,赵宏博接的,声音压得很低:“小雪休息了,今天在舞蹈学院学习,又蹦又跳三个多小时,累坏了,让她好好睡吧。”
有着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怜爱、呵护、体恤。我甚至能够想象那位躺在床上的女子,或许已经香甜地入睡,或许听到爱人这番话,会心一笑,继而翻个身舒适地闭上眼睛。北京的冬夜寒冷而漫长,但属于他们的,依旧温馨安宁。
从今年下半年开始,申雪、赵宏博洗却冠军风采,来到北京舞蹈学院学习现代舞。昔日万众瞩目的殿堂级花滑明星,今日校园里的平常学子,无论对于学者还是授者,均无须太多转换。“老师不会因为你是明星就网开一面,做不好动作一样挨训;我和小雪也没有把自己特殊对待,该努力一样得努力。比如老师今天教授的舞蹈技法,明天就要用技法编排舞蹈,与花样滑冰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都要不停地练习、琢磨。”
一个已经38岁,一个已经33岁。他们没有选择舒适安逸的居家生活,却把自己抛入另一个高速旋转、困难重重的领域之中,他们形容这是“第二个奥运之梦”。
今年7月,他们刚刚完成“2011年冰上雅姿”花样滑冰商业演出。此次演出分别抵达北京、上海、台北三个城市,邀请到俄罗斯的亚古丁、日本的荒村静香、美国的强尼·威尔、萨沙·科恩等六大奥运金牌得主联袂演出,甚至还有电视剧《欲望都市》的主角扮演者莎拉·杰西卡·帕克作为现场嘉宾。整场演出以“都市”和“时尚”为主题,把花样滑冰的艺术与至美诠释得淋漓尽致,被媒体评价为“中外艺术家携手打造的现代都市艺术盛宴”。
去年,他们在国内首创性地推广“冰上雅姿”花滑盛典,并把自己耽搁近三年的冰上婚礼作为现场最大的亮点。圣洁的冰面上,在恩师姚滨的钢琴演奏以及“海豚公主”张靓颖天籁般《天下无双》的歌声中,这对“天下无双”的冰上情侣一袭婚纱礼服,缓缓滑向对方,正式结为冰上伉俪。紧接着,浅田真央、普鲁申科、亚古丁、强尼·威尔、兰比尔、珍妮·罗切特等十多位国际冰上巨星纷纷登台献艺……虽然饱受“卖婚”争议,但花样滑冰毕竟在他们的运作之下,成为2010年最IN的艺术盛事之一。
“推广”是他们目前的工作重心。曾经,他们在世界各地巡演,看到国外花样滑冰有非常深厚的群众基础,绝不只是为国争光,更是一种生活的享受。于是,他们决定退役后,要在中国把花样滑冰推广开来,令更多人享受其中。从埋头苦练的花滑运动员,到如今的花滑推广大使、冰上艺术家,我们很难想象,申雪、赵宏博走过了一条多么艰辛而曲折的道路,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越来越多冰上俱乐部的成立以及商业运作的成熟,今天的花样滑冰正在从单一的体育世界走向广袤的都市生活,走近普通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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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花样滑冰的行话叫做“拉手”。
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么“拉手”呢?
我们并没有专业化的标准解释,只有申、赵的恩师姚滨在偌大冰场边严厉疾呼:“拉手不是随随便便的事,也没有轻易说分开的。两人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这应该是姚滨内心最真切的呐喊吧!作为中国花样滑冰队总教练,也是把中国花样滑冰从谷底推至辉煌的“教父”,执教20多年来,他见惯了太多的拉手、分手,甚至包括自己,也与第一任花滑搭档栾波因种种原因无法继续拉手,最后只得含恨离开冰场。抛却技术的原因,拉手的奥秘究竟在哪里?
“是信任。”赵宏博说。
在申雪眼中,赵宏博便是一棵大树,因为他总是稳稳地站在那里,接纳自己,支撑自己;而在赵宏博看来,申雪则是猴子,可以在自己的枝干上随意玩耍嬉戏。于是我们看到了他们因全心信任与依赖而产生的那些令人惊艳的动作:托举、抛跳、螺旋转、捻转、三周跳、四周跳……
这的确是一项美丽与危险并存的运动。如果说冰面是白色的,那么在运动员眼中,它一定是红色的,充斥着血水、泪水与汗水……而他所能做到的,便是付出一个男人全部的担当与能力,宁愿摔了自己也不愿伤了她。或许这绝不仅仅是一名运动员的职业道德,更是一个男人的责任。
记得有一年在哈尔滨训练,两人共同练习一个托举动作。因为冰面不太好,上面布满深深的划痕。正当赵宏博快速旋转时,不小心将冰鞋陷到冰面上的划痕里,身体顿时失去重心,而他下意识的反应不是跌倒,而是把她猛然拽回到自己身上。结果他重重地摔倒在冰面上,而她则狠狠砸在他身上,差点令他脑震荡。
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两人的状态:一个运筹帷幄,一个小鸟依人;一个全盘操控,一个相随相伴。从职业发展、技术定位、财务管理直到铺床叠被、吃饭穿衣,甚至制造生活中的小惊喜、小浪漫……申雪曾经开玩笑:“全他管,所以他一定是上辈子欠我的。”
但是拉手好比《致橡树》中所说:“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2005年8月,正当他们积极备战都灵冬奥会时,赵宏博突然跟腱断裂,那清脆的“啪”的一声,几乎扭断所有人的奥运之梦。最艰难的时候,教练姚滨说:“赵宏博几乎成了3岁的小孩子,分分秒秒折磨着大家,我们所有人都快精神崩溃了。”当他因恐惧训练发出狠话:“如果我的跟腱再次断裂,我就杀了你们!”也唯有她一改小鸟的温顺,像一只凶悍的母狮冲他咆哮:“你不是还没有断吗?给我跳!”
都灵冬奥会的结果大家已经知道,当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不可能再次站在冰场上时,他们以一曲《蝴蝶夫人》的悲情与壮丽夺得了铜牌。许多人评价,他们是真正的无冕之王。是啊,如此坚强地站起,如此坚定地伴随,拿不拿金牌又有什么呢?他们用不离不弃的“拉手”诠释给众人花滑世界里最动人心魄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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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李娜说:“我恨网球。”
当我把这话转述给赵宏博时,他微微一愣,然后沉思道:“我很理解,但幸运的是,我们不是这样的。”
回想起2011年“冰上雅姿”盛典中,在匈牙利小提琴家埃德温·马顿拉响的I Believe乐声中,申雪一袭白衣缓缓滑向冰场中央的赵宏博,两人牵手滑行共舞……聚光灯下,晶莹冰面上如同翩翩飞起一对相爱的蝴蝶……在那一刻,我热泪盈眶。
仅仅是花样滑冰吗?毋宁说更是对爱情、生命的演绎与膜拜。正如杨澜所言:“花样滑冰就像最直观的人生,每个人都会摔倒,你可以等别人把你抬出去,但也可以自己微笑着站起来。而此时的微笑,便是一种态度,告诉自己不放弃。”
如果说,两人的故事在2007年日本世锦赛时以一曲《沉思》摘金而终,他们已经足够成功,但一定没有现在的瑰丽。人们更愿意把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上他们的复出,评价为“王者归来”。的确,一个37岁,一个32岁,顶着全世界狐疑的眼光,他们再次牵手冰场,以意大利作曲家阿尔比诺尼那首遗世独立的《G小调咏叹曲》摘得人生中第一块也是最后一块奥运会金牌。
或许全身荣退容易,而功亏一篑常令人抱憾终生。说到复出,两人曾经表示因为出于对梦想的执著。然而经过两年沉淀,他们却发现没有那么简单,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享受那块冰。因为享受,那些得失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不断站起,并保持微笑。更难得的是,还有一双手可以拉住。
曾经,他们在魁北克看枫叶,坐直升机飞跃尼亚加拉瀑布,在维多利亚岛看原住民表演,在枫糖小店里自己做做枫糖,在落基山里骑骑马,所有细节都很清晰,忘不了。
曾经,他们在维也纳旅行,天气非常冷,申雪点了一杯朗姆酒,他们都喝了一点,身体立刻热腾腾的,脑袋晕晕的,再一起逛逛露天集市,在广场上拍拍照,感觉很浪漫。
曾经,赵宏博在《沉思》中写道:“冰面上互相都没见过,也不认识的男孩和女孩……我发现了她,我拉住了她,然后开始了我们很美丽的故事。”
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不管一路颠簸,我们始终紧握对方的手。
夫妻做到这份儿上,算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读者·原创版》:据我了解,今年“冰上雅姿”并没有再邀请国外舞蹈编排大师,而是全部由你们亲自编排。可不可以理解为,你们的身份正在从运动员转型为冰上艺术家?
赵宏博:可能在公众眼中是这样的。花样滑冰涵盖大量音乐舞蹈,这是我们的职业特性。但是把舞蹈元素运用于冰上编排以及对音乐、舞蹈的把握方面,我们中国现役的运动员还有所欠缺。所以我们最近半年一直在北京舞蹈学院学习现代舞编导,希望令花样滑冰的艺术表现更加饱满。
《读者·原创版》:现场中我注意到你们的一个节目很有趣,是演绎一场婚姻的,两人不停地吵,小雪还甩了你一记耳光,当然那响声是音乐特效。为什么会有这个创意?
赵宏博:花样滑冰一定要打破一些传统,比如你总是看芭蕾也会厌烦、平淡。所以我们每一次总是努力在冰上尝试一些新的风格,像僵尸啊,爱情舞剧啊。比如你看到我们拿着桌子表现婚姻战争,这就是现代舞的表现模式。
《读者·原创版》:说到婚姻,令我想起去年你们在冬奥会上夺冠时,郑渊洁发表一篇博客文章说“夫妻做到这份上,算是真正的天作之合了。”在我们眼中,你们几乎合二为一。
赵宏博:呵呵,还有人把我们的名字看做一个人的名字,说这个人的名字怎么这么长?其实我们是一对非常普通的夫妻,也有许多烦恼,比如说与老人的矛盾:做运动员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时间好好陪老人。现在终于和老人生活在一起了,老人也会像管孩子一样管着我们,也很烦。但我们,尤其小雪的心很“大”,能够用平常心维护家里各种关系,彼此相敬如宾。至于我们两人,基本以我为主,小雪都是不争不抢的。比如装修房子,夫妻俩一般会吵架吧?但小雪就很随和,如果我和设计师定好了,她只是过来看看,要么说“好”,要么说“还行”,即使她不喜欢也不争,总是说“还行,就这样了。”
《读者·原创版》:这么说来倒让我想起一个段子,据说当年姚滨为你选择申雪时,曾经做过一次心理测试,结果显示她最温柔顺从。
赵宏博:的确,在双人花滑这个项目中,男性占主导地位,比如托举、抛跳各种动作都是男性主导完成,久而久之,可能就形成我们目前这种相处方式了吧。
成功就是在冰面上再多练几个钟头,再多摔几次
《读者·原创版》:我不是体育爱好者,但是看你们的演出时我流泪了,感觉你们的表演不仅仅是技巧、难度,更令我们感同身受的是,爱情与命运。
赵宏博:一定是这样的,一支短短3分钟的曲子很可能便是一段命运的缩写。生活中,我们的经历比其他运动员多一些,就像当年我们曾在国际上受过很多很多的委屈,到最后一点点进步,拿到世界冠军,然后又受伤、退役、复出……记得得知我们复出时,加拿大花样滑冰舞蹈编排大师劳瑞·尼克尔立刻给一个裁判打了电话,那位裁判也是看着我们一点点拼过来的,知道我们受伤了,跟腱也断了……当时裁判正在开车,一听这个消息激动得“啊啊”一顿喊,使劲踩了两脚油门。这就是我们的经历,知道我们的人都说,申雪、赵宏博是很不易的一对儿。当在冰上演绎一些节目时,我们自然会融入对生活的感悟和看法,那些绝望、委屈、痛苦、坚持以及快乐,而这些感受,每个人都有。
《读者·原创版》:最艰难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想过放弃?
赵宏博:当然有。奥运会前我们也想过到底去还是不去了?如果输了怎么办,灰溜溜地走吗?我们也有选择,也有十字路口,压力很大,但是坚持下来就会是另一片天地。所以我们常说,运动员到最后就是坚持。不过又何止运动员呢?比如学英语,当你坚持比别人多背几个单词,你就会成功。对于我们来说,成功就是在冰面上再多练几个钟头,再多摔几次。
《读者·原创版》:曾经中国的双人滑被戏称为“打狼”,也就是“垫底”。但自从你们出现后,我们不再“打狼”了,而是一步一步走到巅峰。大家评价你们为中国花滑事业铺平了道路。
赵宏博:的确,这几年下来,我俩、庞清佟健、张丹张昊在国际上取得的成绩,令国际花滑界感觉中国的双人花滑实力很强。因为这种“好印象”,和我们相比,现在的运动员少经受了一些磨难,有的甚至自大、懈怠,在训练场上偷懒,这也不是一件好事了。
享受这片冰
《读者·原创版》:体育真是一项残酷的事业,许多运动员都对自己从事的体育项目五味杂陈。能否谈谈你们对于冰的感觉?
赵宏博:冰面如同一个舞台,积累着我们的前半生,记录着我们的青春、爱情、荣誉、失败,但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快乐的。很多游泳运动员退役时说,我再也不想这片水了,哪怕看一眼也很烦,这便是这个体育项目伤了一个运动员的心。但是,即使不是今天的冠军,我们也很享受滑冰。我们接触了很多国外冰上爱好者,他们的身体条件、年龄都不具有做一个职业运动员的优势了,但是他们依然享受其中,继续在冰上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记得我曾经见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加拿大选手,在冰上让人又托又举的,她自己很享受,我们看着也深受鼓舞。事实上,国外很崇尚运动,像瑜伽、普拉提、跑步、登山,大家享受的是运动带来的活力,而非荣耀。
《读者·原创版》:最近两年你们一直致力于花样滑冰的商业推广,在目前的中国,推动这件事情困难吗?
赵宏博:很难。主要是大家觉得这项运动太难了,很多孩子吃不了这个苦。现在家家都是一个孩子,在冰上摔来摔去的,父母不干,爷爷奶奶更不干,所以需要我们做很多说服引导工作。中国花样滑冰现状很严峻,人才储备严重不足,现在我国职业花滑运动员不到一百人,国家队只有二十多人。这个项目要想更好地延续下去,一定要让更多人看到、享受了,并能主动参与进来。而这也是我们希望赶快把这个项目做好的原因,否则我们好不容易拼到现在,又退回到10年前了,太可惜了,这也是我们的“第二个奥运梦想”吧。
《读者·原创版》:我听说申雪对退役后生活的畅想,“在一片安静的海边,钓鱼泛舟”。为什么不让自己安宁,却承担起这么繁重的工作呢?
赵宏博:还是源于对这份事业的爱吧,我们感受到花滑带来的快乐,觉得这些很值得我们去推广。记得有一次在日本演《图兰朵》,一对母女冰迷见到我们之后非常激动,母亲的英语不好,需要女儿做翻译。母亲一直在流泪,哽咽着说谢谢我们,看了演出之后让她的生活怎么怎么样……小雪更受不了,也不停地流泪。看到这样的冰迷,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继续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