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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倾杯

2011-06-04毅剑

地火 2011年4期

■毅剑

一个从太行山深处走出来的男孩子,他的执着,他的纯朴,他的至真至诚的个性,以及那种温和的表象遮掩下的孤傲探寻和骚动不安,让我意念之中,总是油然而生出一只狼、一匹马、一只鸟的意象抑或图腾。

那是遥远地平线上或站或蹲的一只狼,固执地守护着天的一隅、地的一角,守护着只属于他的旷野和山岗。“失去夜。一只狼站在荒野。无望的眼角,几滴混浊的凉泪,把最后的早晨滴落。”——《一只狼》。

那是幻想穿过纠缠的人流、寻找着飘忽不定的草原,真实地奔跑着的一匹马,他灵魂的身影总如一道闪电,朝着命运昭示的方向。那欢快的蹄声一路回响,似一曲激情的歌,感动苍凉辉煌的落日,并将一种久远的沉默打破。“不想流走。流走是轻浮的。雨粉碎了多么美好的安静,水面上的痕迹,深深浅浅,很乱很乱,匆匆流走着。只有我知道,埋葬的疼痛是深的,深到沉重,深到根。什么都流走了,流不走的是——根。”——《秋池,深处的痛》。

那是一直寻找归宿,永远也没有归宿的一只鸟。那是一个永恒的静夜,有一轮唐朝的明月挂在塞外,好照亮他穿越的寒空孤道。那月下是十月的冰霜,凝结在一望无际的枯草之上,夜风起处,有一股彻骨的寒总让人想起身后久违的炊烟。那炊烟深处的屋檐就是他的家,在他身后另一个久远的方向,太行山深处的一个小村,没有高楼和霓灯,也没有车来人往的喧闹。有的只是散乱的青石,低矮的青草,茂密的芦苇;有的只是绿树遮掩的低低矮矮的屋檐,一两声的鸡鸣狗叫。最知一方风情的燕子,年年一路呢喃着前来剪春。“飞过了失去的鸟巢。飞过了失去的树林,飞过了失去的一粒细小的米。一只鸟,疲惫着,扇不动广告牌上那片绿到死亡的叶子,扇落着梦想中已经不多的羽毛。羽毛,很轻,很轻……轻轻的羽毛之上,一只鸟,在飞,在飞,在飞,在飞……”——《一只鸟的飞伤》。

人经历一些岁月之后,对人生和社会的看法会逐渐改变。儿时过多天真的梦想,少年仗剑行走天涯的凌云之志,也会在日子的深处被磨损殆尽。“佛走过的路,已没有尘土。让一切静些,再静些。让心跳作一次安静的起伏,站在南海禅寺,我已感觉不到宋时的阳光。千年流淌的禅意,如水,漫过疲惫,漫过红尘中沉浮不定的心。安祥的阳光,让我倍感温暖。”——《写在南海禅寺》。

世事沧桑,许多人和事都会在时间里老去。不是所有的艰辛付出都有回报,不是所有的耕耘播种都有收获,更不是所有的玫瑰都应该在情人的手中。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匆匆挥霍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一点一点的,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其实也在脱离着自身原本固有的轨迹。平凡和卓越,对于永恒的时间来说,都是过眼烟云的风景,不管场景简陋也罢,精致也罢,终究不过是一个背景,重要的是剧中人的悲欢,重要的是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重要的是留在心底的那一丝感动。倘使没有了那些宛转曲折的故事,倘使少了剧中人物的欢笑和眼泪,既便是如何华丽的背景,也不过是徒留一片空虚和寂寞而已。“灯火阑珊的地方。还有一些虫子在低吟,还有一些月色的浪漫。诗人无眠,燃烧着灵魂,点亮一角夜。光,很薄,很薄,薄如蝶翅。无法抖落沉重的夜,轻轻地扇动,扇动诗的力量,去吹动思想的风暴。”——《痛苦破茧的蝶》。

事实上,我与子奇交往的时间并不长,尽管在多年前就开始读他零零散散发表在各种报刊上的一些东西。因为,在我的某种感觉上,他的年龄应当比我小一些。这种感觉一直存在多年,直至后来相识交往,方知原来他居然年长我二三岁,应是我名副其实的兄长。想起相识之前,他多次主动约我相见,我都因工作上的事或在外地推脱,直至后来他专程开车前来我所在的油城看我,不禁汗颜。“我归来。疲惫的心从飞驰的高速上跨过了相思的河流。船还在。水依旧。无人的渡口。点点滴滴的雨,把十年的等待淋透。长长的缆绳上,相思的毛棕已被少女用痴情抹平。不留痕迹。没有痕迹吗?只有重重的相思还在无声的缆绳上滴落。暮色已苍茫。我伸出迟归的手,真想牢牢捧住这河这船这渡口最后的最后的一滴相思……”——《古渡口》。那时间,应当追朔到2008年前后,经历多年的漂泊奔波之后,我忽然陷入了一种“孤傲封闭”之中而难以自拔。幻想着让自己的身心悄无声息地沉寂下来,做一些完全属于自己的事,也是自己想做的事,用自己当时的想法说:用心地为自己活几年。一个相交多年写诗的朋友深有感触地对我说:“人到了四十岁,该认识的人,早就认识了,没有必要刻意去认识过多的人!”当时,我深有同感。那时,我还在北京与朋友经营邓小平思想研究会的会刊《领导决策参考》,从最初的《中原石油报》到人民日报社的《大地》月刊,再到后来的《领导决策参考》。相互交往的人聚了散,散了又聚。再加上自己从十多岁就开始漂泊在外,许多表面客套的东西,已不能给我带来一丝一毫的感动。但生活就是生活,现实就是现实,一个人不管多么伟大,他都走不出自己,离不开他命中注定的世界,因为一个人,不管能力多强,他毕竟温暖不了他自己,尽管许多的时刻,我们自己能成为自己的灯,但这盏灯的光亮除了自我感动,独自伤怀之外,并不能照亮内心世界之外一直左右着自身实质的大世界。我就是在这种心态下认识子奇并开始与他交往的。

“其实,岸,不须回头。前方,星光之下,一座破旧的包房,一双沧桑的手,一把古老的马头琴,一曲忧伤的长调,以母亲的温柔,抚平草的骚动,然后,给漂泊的心,以家。”——《马头琴》。一位女性朋友,曾给我写过这么一段话:“经历了太多的伤痛与无奈,幸存的人们于是用怀疑一切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信还是不信,爱还是不爱?这的确是个难题,可如飞蛾扑火般地,总有勇敢的人坚定地选择了相信。”事实上,异性之间交往如此,同性之间交往亦如此,都是一种寻找心灵归宿抑或“家”的过程。这人与人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只有心灵相通的人,才能一见如故,才能成为莫逆之交抑或生死朋友。这种感情会跨跃世俗的金钱、地位、权势等等一切人间所谓的“台子抑或媒介”,这也往往与个人的经历不无关系。因为,相同的经历或出身背景,最容易引起某种心灵的共鸣。“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山乡的雾很凉。村口的古槐上纷纷扬扬的落叶,伤感着我初别的心情。坚定的父亲,把全家的口粮装在独轮车上,给我一个弯曲的背影。好像还有不沉的残月,在山道的草叶上闪光。肯定,父亲疲惫的脚印里,有一些月光,有一些残露,还有一些,是我的泪水吗?粮店门口,车子空了,父亲枯瘦的手上拿着几张粮票,很小,像两片刚从树下拾起的落叶。‘孩子,城市没有充饥的野菜,这些,你全部拿走。’手有一点抖动,话,很坚决。那个时候,这个场面有点悲壮。还有很多的场面在叠加着。早春的山坡上,背着筐子,拿着镰刀,采觅着野菜的母亲。筐子里的野菜很少很少,苦难已经很满很满了。落尽树叶的枝头,攀枝摘果的父亲,手臂比树枝还要苍老。高高的柿子,在枝头跳动着,点亮着岁月的苍凉。这些,粮票不知。粮票生长的年代,许多的早晨,瘦如炊烟,在垄沟被深深地覆埋。”——《十斤粮票的伤怀》。这篇文字,并不是子奇的上乘之作,但作为同一个大时代出生的人,我有着同样的经历:当年,为让我到城市生活,父亲拿家里存量不多的口粮到当时公社的粮站托人为我换粮票的情景,正如两颗心头上烙出的相同印痕,让我在心颤的同时,也产生相同的共鸣。这是深达骨子里的一种相通,在这种相通的前提下建立的情感或友谊,将超越世俗的许多观念抵达一种信任和理解的永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恨与情仇,都有着自己的梦想和追求,有着刻骨铭心的坚信和坚守。那是一种源于骨子深处的信念抑或信仰,无怨无悔,自始至终。它能穿透岁月中的所有灾难和坎坷,在誓死不变的恒守中创造出人间最瑰丽的奇迹。许多时候,它甚至仅仅就是我们一个人能够活着的惟一理由。自幼爱好文学的子奇,多年来,灵魂一直在苦苦寻觅,走向文学这最终的居所。作为经历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火热大潮洗礼的“文学热血青年”,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时代的变迁,亲眼目睹了早年的同道们,一个个先后弃文或从政或经商抑或干起了别的行当,环顾四周,至今已所剩无几。其间,他也曾游离于文学之外,在所谓的仕途中沉浮着自已,但根植于他灵魂深处的文学,总使他难以割舍,并最终使他抛弃了自已尘世喧嚣的漂泊,回到文字的安静中。其间内心挣扎颤变的痛苦,还在许多的文字中散落着。“无月的夜色中,只有痛苦还在奔跑。你不跑,只静静地站在夜色中,伸出沾满忧伤的手,把所有的痛,粉碎如风。”——《沧桑的泉》。记得我在2008年出版自己的四卷本《毅剑诗文》时,曾在这套书的“后记”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我是一个习惯了孤独的马不停蹄的四处奔跑的人,从小远离故土和亲人,许多年来,一个人朝着自己的远方总是只顾低着头赶路,生活给了我过多的痛苦,也给了我过多的幸福。在坎坎坷坷的生命征途中,我丢落了仇恨、耻辱、自私和懒惰等人性中的龌龊,骨子深处原本的野性和玩世不恭也日趋变得世故而不圆滑。沉淀下来的只有故乡黄土地烙入心灵的坦荡、正直、执着和对亲人与朋友的真诚。有些人历经不公的磨难愈发坚强,并怀揣美好和感恩更热爱生活向往太阳,而另一些人则愈发封闭狭隘,并充满仇恨和敌视一切更报复社会怒向世界;我想,我庆幸自己应属于前者……”静读子奇和他的诗文,他不是也正有着同样真切的足迹和身影吗?

一个女作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身体漂泊的人浪迹天涯和海角,精神漂泊的人总是往返于天堂和梦想之间;透过他们,让我们更可以很好地理解‘人生’二字。”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让自己的精神游离在现实和梦想之间是痛苦的。但任何飘浮的生命都有着自己的根,何况是有血有肉又有感情的人呢?“我听见腰鼓在猛烈地擂动,高亢的雷,滚过苦艾的青葱。一只鹰在风浪涌动的高空迥旋,任阳光投下一个剽悍的影子。一个老人背着新犁,走向初春的黄土地,冷冷的月,在犁刃上镀一层冰凉的银光,照亮老人脸上沉默的垄沟。一声有力的吆喝,犁刃切开了大地的胸脯,淡淡的湿雾,扑满了老人干渴的嘴唇,舔湿我梦中的干燥……”——《梦西北》。子奇的梦和生命的根是血肉相连着的,那是对生命的关注,对弱者的同情,对沉重的感伤,对疼痛的抚摸,对故土的思恋和敬仰。由《烤红薯的女人》中的:“闲的时候,就像儿时数着天空的星斗,你数着那些硬币。硬币响着,响着,你想到了房子拔高的声音。不要停,不要停,多么激动的声音啊……但你听到了楼的传说,那种价格早已越过了楼的高度。你知道,把家乡所有的红薯变成硬币,也垒不起半间灶台。可怜的红薯,给你的,就是那个很旧的炉火,燃烧着但光很微弱的希望,在那个角落,默不作声。”到《背篓与老人》中的“他走着,感到了背篓的沉重。网一样的背篓,漏得下千粒金子,漏不下一滴岁月。小城遗失的,他是否全拾到了。夕阳镀红铁架般的瘦骨,他不说话,黑暗中他流着泪,拾起被残忍包裹的痛哭的女婴,无力的啼哭压折虾一般的腰。几只鸽子绝望地飞旋着,逃避着黑色的枪口。”再到《高高的楼房》中的“低矮的小屋,昏暗的灯光,残旧的饭桌上,孩子撕下一张作业本上的白纸,画下一座高高的楼,用童年的激情,拂动着那层淡淡的薄帘,点亮了渴望很久的窗。”还有《早班地铁》里掠过的面孔,《角落角落》里细微的画面,《寂寞的枣树》里的忧郁,《复活的石碑》里的沉思……“我可以落下来,抹去那些痕迹,用细小的慈悲,让路平坦起来。”——《菩提树下的尘埃》。这些无不折射着一个作家的悲悯情怀和社会良知!多年以来,散文诗在题材上的突破和社会担当上的作用,一直是这个“圈子内”的探讨课题,发现子奇已在默默地探索着这个领域,并以自己目光的触角感悟到了努力的方向,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突破很值得同界的瞩目和期待。

冥冥之中的上帝抑或命运之神总是公平公正的,它不会因为宠爱某一些人,就将全世界的幸福都赐予他们,也不会因为不喜欢某一些人,就将世间全部的灾难和痛苦都降临给这另一部分人。时下流行的一句:“我自倾杯,君且随意”。其大意是说:“朋友,这杯酒,我干了,你量力而行!不用勉强地随我干了它,只要是喝了,我就很高兴!”饮酒之事,遇友才能喝得酣畅。而写作是一件孤苦且需耐得寂寞的事业,能够遇到读者遇到知音又是另外的事,但更多的时间却是需要默默无闻的坚守和不辞劳苦的耕耘,更多的是“独自倾杯”式的惬意、感动、并不断地在沉醉中迷失和追寻中伤害着自己!这也正是我将标题称谓“独自倾杯”的原因。正如所谓的:“我爱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静读整部书稿,一种淡然的孤独感久久弥漫。那是——在铁器与混凝土构筑着喧嚣的城市一隅,在遥远天幕下凝重的一角,在众多匆匆奔赴的人流之中,在走远身后故乡的大山深处,一个人独独地站着沉思自语,亦可谓之独自倾杯——他的孤自倾听,抑或悄然凝眸。像是一只鸟的轻轻掠过,犹如一只狼的孑然守望,留下只属于他自已的自信坚守和感伤。对于献身思想的人,这或许与生俱来。对于献身文字的人,这是不可多得的情怀和拥有。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子奇——他仍然在路上;并与我们中的许多人一样,一直在走——走着,朝着早已命定的属于自己的方向……

鸟的翅膀在空气里振动。那是一种喧嚣而凛冽的,充满了恐惧的声音——一种不确定归宿的流动。多年前,笔者曾写过一篇《一只鸟在天空中飞》的散文,现将它的结尾拿来作为本文的终结:“一只鸟在天空中飞,他正朝着我头顶的方向,朝着我头顶上方的白云;我放弃了长久的瞩望和等待,在子夜悄悄打点行装,我们将在那条河流的源头相遇,然后,面朝圣山,我们结伴而翔。”

盼望读到子奇更多更好的作品,并祝愿他恒守一颗年轻的心,永远怀揣一个真实的——只属于自己的梦!

春 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