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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是旧模样

2011-06-04王明新

地火 2011年4期
关键词:月牙咸菜菠菜

■ 王明新

读过宋之问的“乡近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知悉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烂熟陶渊明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只是当初读这些古人诗句的时候,或漫不经心,或只是为读而读,不解其中之味。忽然有一天,它们商量好似的集体涌至脑际,一个短句倏忽蹦将出来:叶落归根。

是啊,不管相隔千山万水,还是远在天涯海角,无论荣华富贵,还是穷困潦倒,人最终都希望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这种对故土的眷恋与生俱来,甚至是不由自主,让人无法掌控,不然我为什么会一次次在梦中回到少年的故乡呢?

浅浅的门楼,长长的用泥土混合了麦草砌起来的院墙,院墙里除了四间堂屋和一间厨房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院落里种着洋槐、香椿、枣树、石榴……每年春天,洋槐开出一片雪白,成串的榆钱儿挂满老榆的枝头。除了树木,我家的院子还是个聚宝盆,围着院子每年都会长出一圈扫帚菜,南墙根上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洋姜,而且这些从来都不需要种。而中间的土地,每年都要翻了种上小麦,小麦长出来的同时,绿油油的菠菜和油菜也一起长出来了,菠菜和油菜也不需要种,与扫帚菜和洋姜一样,都是上一年散落或留在地里的种子长出来的。到了春天,我家的院子里油菜花儿黄,垄垄麦苗青,一派生机盎然。入了夏,母亲点的扁豆角和圆豆角也长出一架碧绿,就连那道院墙,为了防止孩子的攀爬也种满了仙人掌,仙人掌开嫩黄的花,偏有红蜻蜓爱在上面栖息。

洋槐花和榆钱可以生食,也可以掺入少许的面蒸着吃,扫帚菜同样可以蒸着吃,如果奢侈一点合上面糊,还可以煎成喷香的“扫帚鱼”,菠菜和油菜用来煮粥,豆角可以炒菜,洋姜则用来腌咸菜。

邻家的小女孩也常来我家剜菠菜或者捋扫帚菜。来的时候她们手里拿个浅浅的筐子,对我母亲说:“王奶奶,我娘叫我来剜点菠菜。”或者说:“王奶奶,我娘叫我来捋点扫帚菜蒸着吃。”我母亲就说:“剜去吧。”或者说:“捋去吧。”小女孩就去了。剜完或者捋完了菜,小女孩把手里攥着的有些脏乌的2分钱钢蹦亮出来,说:“王奶奶给你钱。”我母亲忙说:“不要不要,快回家吧。”又说:“给你娘说,往后也不要这样了。”小女孩答应着,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麦子播种前先要翻地,这事当然由我和我哥完成。那时候年龄小,不懂事,又贪玩,每次不情愿地接受任务后,我和我哥都马马虎虎,地翻得浅还生。父亲下班回来,看看我们翻过的地,也不说话,吃过晚饭,父亲拿起铁锨自己干起来。铁锨直直地插进泥土中,翻过来,又一锨插进泥土中,再翻过来。天还不黑,父亲一边翻地,一边把泥土中的蝼蛄和蛴螬捡出来喂鸡。鸡有夜盲症,天不黑就钻进窝里睡觉去了,这时候鸡们就推迟了睡觉时间,围在父亲身边,扑扇着翅膀,你抢我夺,争吃父亲为它们挖出来的美食。干得热了,父亲把上衣脱下来,光着背继续干。天渐渐黑了,只能看到父亲劳作的影子,后来月亮出来了,秋天的月亮像只略有残缺的银盘,洒下一地清辉,把树木、房屋的影子投在地上,也把父亲背上的汗珠照得亮晶晶的。干得累了,父亲停下来擦把汗,对一旁的我和我哥说:“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季呀!”不知稼穑的我和我哥似懂非懂。父亲要一直这样干上好几个晚上,才能把我们翻过的地重翻一遍。七月底八月半,种上麦子。种麦子就是母亲的事儿了。缺肥少水加上周围长满了树,争了不少地力,麦子当然不会有太好的收成,但每年都能收获四五十斤。四五十斤小麦,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对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来说,当然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季呀!”父亲的声音还宛在耳畔,少年的家园早已物非人也非了,只有那一轮明月,虽然年年盈亏有序,应该还是旧时的模样吧?

月牙睡粮食贵

夫子说:“父母在,不远游”。30多年前我离开家乡的时候,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留在本县工作,也就是留在父母身边,但我却没这么做。四姐听说我要远赴他乡,专程从荷泽赶来,追着我一连声地说:“兄弟,你不走行不?你不走行不?”我没理会。

母亲给我买了一只柳条箱,天下着霏霏细雨,20岁的我踏上了新的人生旅程。

我的决然离开,决不是我对家乡没有感情,从我离去的那天起,家乡就成了我永远的牵挂。无意中看到月牙的“睡”或“站”,都会让我想起母亲的话:“月牙睡粮食贵,月牙站粮食贱”。我知道月牙的“睡”与“站”其实与粮价无关,但当我看到月牙站立的时候还是会心情愉悦,看到月牙躺下去的时候则会产生忧虑。因为我家人口多,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常为吃的发愁。

从我工作的城市到我的家乡500多公里,开始的时候没有直达客车,回家探亲要在路上住一个晚上,后来有了直达客车,因为没有高速,加上路况不好,路上要跑十几个小时,下车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在距汽车站两里多路的地方有个路口,每次回家我都提前在这里下,因为这样离家更近些。提着行李跳下车,汽车轰鸣着远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无边的黑暗中。正打算孤孤单单地上路,不远处一个雨伞般大小的光斑慢慢向我移动过来,近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小名,是母亲收到信来接我了。那光斑是母亲手里的手电筒发出的。汽车500多公里跑过来,怎么可能那么准时呢?因此母亲每次都提前在这里等,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这期间一定有一辆又一辆客车让母亲满怀希望之后,又失望。我急忙迎上去,叫一声:“娘!”然后握住母亲的手,与母亲一起回家。一次,两次,那个黑暗中的光斑就成了我下车后首先寻找的目标。

我家老屋的房檐下有一口腌菜缸,里头常年淹着胡萝卜、洋姜和莴苣皮。吃饭的时候,用筷子从中夹出一两根胡萝卜,也许是莴苣皮或洋姜,清洗一下,切成丝,滴上几滴香油,就是我们下饭的菜了。我们兄弟姐妹7个,后来小鸟一样一个接一个扑扇着翅膀从老巢中飞了出去,老屋里只剩下一年比一年衰老了的父母。再后来父母越来越老,他们没心气也没力气腌咸菜了,那口缸终于空了,盖腌菜缸的盖子也不知去向,下雨的时候屋檐上流下来的水落进缸里,发出空洞而寂寞的声响。

我们工作后有了自己的家,都想接母亲去住几天,但不管谁劝母亲离开这座老屋都是徒劳的,母亲说:“你们上班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一个人像坐大狱,我不去。”这是母亲的真实想法?还是另有原因?文凭热的时候,1984年我考上北京一所大学的干部专修班,那时候儿子只有两岁多,母亲接到我报喜的信,招呼也没打就千里迢迢赶到我工作的城市,送儿子去托儿所,接儿子回家,帮妻子做家务。我走后母亲一直住了3个多月才回去。我曾问过母亲:“以前您总说家里一摊子事离不开,这回怎么说来就来了呢?”母亲说:“你一走只剩下她们娘俩,她一个人又带孩子又上班,再说天快冷了,孩子需不需要做棉衣?不来看看怎么能放得下心呢?”

探亲假结束,我提前一天买了车票,告诉母亲第二天不要送我了。因为路远车发得也早,我赶到车站的时候往往天还不亮。母亲问我几点钟的车,我告诉了母亲。第二天我还没起床,母亲已经起来给我擀好了面条,面条下出来,一叠咸菜也摆在了桌子上。面条下面必定卧着荷包蛋,咸菜里的香油也放得足足的。吃饭的时候,我让母亲去睡,母亲不语,坐在一旁看着我吃。吃完饭不等我拿起行李,母亲已经拿着手电筒等在门口了。我知道再劝母亲也没用,只好让母亲去送。母亲用手电筒切割着黑暗,使我脚下的路不断向前延伸着。

年复一年,接我送我,母亲的身子一年比一年伛偻,头发也一天比一天花白了。客车开动了,看着向我挥手的母亲,泪水无声地从眼里滑了出来。

挽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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