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小吃知味
2011-05-30顾文豪
顾文豪
饮食从来不是琐屑小道,食色既是人之大欲,亦是人文之肇始。文化必须落实到具体的生活细节中去,若仅强调美与价值,生命将无所挂搭,无法体现于视听言动之间。
从清粥小菜、烧饼油条、担担面到胡椒饼、炸酱面、大肠面线,从旗鱼米粉、牛杂面、冬瓜茶到水煎包、卤肉饭、虱目鱼丸,没错,这些不过是台北街头最为习见的日常小吃而已,然则晃荡者舒国治这回硬是给数十种台北街头小吃一一撰作文字,虽以札记名之,细想倒好比给向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凡俗吃食写了篇“小吃列传”。
比起干净到没有一点人情味、便利到没有一点生活感的西式快餐,传统中国的街头小吃从来不止让人果腹。不论是盛载吃食的普通用具上那斑驳纹痕所散逸出的时间流转,还是每份小吃独有的色香感觉,抑或舌尖唇齿的味蕾记忆,中式小吃总能在平凡中自然溢出对生活的好情意,每每在饱腹之际亦心中充盈一股温暖与饱足。
正是为了珍存这份好情意与饱足感,舒国治打算走街串巷,好好张望一下日常台湾究竟还存留哪些好小吃以及好手艺。在几平米的铺面,一担一小桌数小椅的逼仄空间内,只因有充满巧心思制作的小吃,生意好得日日接踵盈门;粗瓷大碗,汤色浓白,油面上浮着一把小白菜,清爽之极,勾惹之极,灶头里是几大根猪腿骨翻滚慢熬;干烙的葱油饼别具风味,普通人家往往下班带几张回去就着排骨汤或罗宋汤吃,一干一湿,真真下饭;一大片瘦肉、两三样小菜,一同铺陈在白饭之上,不容你不咬嚼酣快。这些日日可见却亦轻忽不见的传统吃食,说来凡俗得很,可我们各人每天的生活谁说能完全离得开?而今舒国治一一写出,算是为此前声名不彰的小吃存真留影了。
然则只是告诉普通读者台北有哪些不可错过的小吃店铺,实在也误会了舒国治的本意。他自述“发掘小吃,实也为了发觉台北之美”,小吃从来不简单,它密布着一座城市最本质的人情味与烟火气。如今的城市,皆欲大欲豪华,以至小吃的生存空间愈加危急,几有“逐步凋零之可能”。但小吃兴旺的地方,必然民气亦旺足,必然有不少不甘整日营营役役的市井闲人,必然有迥异于谋稻谋粱的一套生活美学观。而舒国治所眷恋惦念的台北,正因其是这样一座“人情最温热、最喜被照拂也最喜照拂别人的体贴之城”,于是作为台北之人情温热体贴的生动注脚和鲜活证明,小吃亦濡染了这股子温热和体贴。
半夜开着的热乎乎的大锅米粉汤是一种对别人的乐意照拂;冬天清冷的早晨,天还蒙蒙亮时,华山市场二楼的阜杭豆浆店就开始烧煮一大锅热豆浆了,替寒冬中的路人捎去一份温情;小店家食品种类有限,反倒使原料不必积压,主人当日做当日售,日日新鲜,店家三两人用心操力,一开数十年犹能保持水平,恒久的品质令人倍感岁月悠长;台北东门市场张妈妈自助餐,张妈妈一大早先去买菜,挑菜仔细,洗涤也勤,再一道一道烹制成桌上的令人垂涎的各样菜色,不论你吃过多少山珍海味,照样会中意这等妈妈做的饭菜。因此最牵惹食客肚肠与心肠的不单是食物本身的味道,更是含蕴其中的一份心思以及入口时那份愉快心情,“他们必然最思珍惜这份好不容易才或许暂时得有的安乐,一年一年过去,大伙原本的互相倚靠终而更累聚成一种叫人情味的东西”。
舒国治尝慨叹:“人间事太多与钱无关,与实质才有关。大多自诩高级的餐厅,喝水的玻璃杯常有肥皂味。”台北街头小店,虽则平凡,但其照拂人心、善待肠胃之处,却往往最教人忆念,而其巧心巧手烹制的清净素简的小吃种种,给这大时代心为形役的吾辈小民以不可多得的安心安乐之感。而如今这等小吃店相继凋零,看似只是单纯的商业淘汰,实则随之汰洗掉的还有一份人情熨帖与对过往传统的尊重。
舒国治为小吃立传,其深意却也不容小觑。《礼记》云:“礼之初,始诸饮食”,上古中国,礼器大抵即是食器,当年禹铸九鼎的鼎其实就是用来烹煮和贮藏肉类的锅子。觅食求生是古时最要紧的问题,而礼亦起于会餐分食之际。因此,饮食从来不是琐屑小道,食色既是人之大欲,亦是人文之肇始。文化必须落实到具体的生活细节中去,若仅强调美与价值,生命将无所挂搭,无法体现于视听言动之间。故礼乐文明,是即饮食男女以通大道的,道在饮食男女、屎尿稗稊之间。
《中庸》云:“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此书既是一部五花八门活色生香的小吃札记,亦是内涵丰富借饮馔论日常人情美的知味之著。凭着江湖漂泊的阅历和对凡俗生活的眷恋,作者带领我们作了一番折返在过往与当下的街头小吃晃游,游罢归来,或可更懂饮食,也更知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