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判生涯两重天

张震洋

孙葆洁和陆俊，作为中国职业足球联赛中最出名的两大裁判，一个是9届金哨得主，一个是7届金哨得主，师出同门的两人包揽了16年联赛所有的金哨大奖。然而，引人深思的是，履历同样辉煌的两位“足坛法官”，人生的命运却走向了红黑两极，形成了巨大反差。如今，他们的裁判生涯画上了两个迥然不同的句号……

性格决定命运？

就在两周前，身穿“黄马夹”的陆俊戴着手铐，面对央视镜头老老实实地招供：“当时中国足协官员张建强找我，让我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别让这支队（上海申花）吃亏了。他还跟我说，如果申花赢球，申花俱乐部将在金钱方面对我有所表示。”

陆俊、张建强操纵的这场比赛发生在8年前。那年11月9日，甲A联赛第25轮上演德比战，上海申花主场对阵上海国际。之前的三次同城较量，申花未尝胜果。更重要的是，积45分、43分的上海国际和上海申花分列联赛前两位。联赛仅剩4轮，两队进入争冠冲刺阶段。按规定，赛前两三天，陆俊被指定为本场比赛的主裁判。比赛前，陆俊与时任中国足协女子部主任的张建强在后者的办公室进行了一番密谋。

张建强也承认：“（申花）俱乐部通过一个熟人给我打电话，因为大家都是老朋友、老关系了，他在电话里提出，看看这场比赛能不能帮帮忙。我把他的话原本告诉了陆俊。”当张建强将此话转告陆俊之后，陆俊马上不假思索地回答：“哦，我知道了。”陆俊解释，“因为大家关系比较熟，不用多说，我就知道那意思了。”

那场比赛进行到60多分钟，刚被换上场的上海国际队球员沈晗因一个犯规，被陆俊直接出示红牌罚下，而之前对沈晗进行飞铲的上海申花队员则安然无恙。最终，上海申花以4:1的悬殊比分战胜对方，从而跻身榜首。赛后，上海申花通过中间人给了张建强70万元，后者与陆俊平分。比赛过后大约两周左右，陆俊去了足协，在张建强的办公室领到了钱。陆俊说：“他（张建强）就把钱给我了，是现金35万元，装在一个足协纸袋里。这钱数不是赛前说好的，但肯定是赢球的球队给的。而剩余的35万元，张建强自己留下了……”

就在陆俊通过央视“招供”后的第三天，新赛季中超在广州拉开大幕，在万众瞩目的开幕式上，中国足坛唯一一位被授予“终身优秀裁判员奖”称号的孙葆洁，先是代表裁判员宣誓，接着又执法了揭幕战，随后正式宣布光荣挂哨。很多人要问，曾经同是中国足球久负盛名的“金哨”，他们的人生道路缘何如此不同？

当年，孙葆洁出生在山西榆次的一个体育裁判世家，在热爱足球运动的父亲的影响下，他从小就和足球结缘。17岁那年，孙葆洁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体育大学。父亲很高兴，在离别家乡的前夜，他从抽屉里取出吹了十几年的最心爱的哨子，送给了儿子：“孩子，好好读书，你以后也一定会像我一样当足球裁判的。你记住这个哨子的分量。对一个裁判来说，这哨吹出来的是这个裁判的良心！”应该说，在父亲的教导之下，孙葆洁在加入到裁判行列的那一刻，就是将良心和品德放到了最重要的位置。

与孙葆洁相比，比其年长６岁、出生在北京的陆俊在裁判界自然拥有更大的优势。当孙葆洁还在念初中时，陆俊已经拿到了三级裁判证书。其实，早在考入北京体育学院之后，他就开始专攻足球。由于身体条件的原因，陆俊没有选择足球运动员职业，而是开始在足球裁判领域下功夫。19岁时，他开始在学校内和北京业余基层执法比赛。那时的陆俊，梦想着能做一名最出色的裁判，他的导师曹镜鉴就是中国当时最早的国际级裁判之一。

作为师出同门的师兄弟，而且均在裁判界占有一席之地，陆俊、孙葆洁或许应该情同手足、志同道合。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多少年来，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是水火不容。“孙和陆的性格完全相反，孙葆洁内向，陆俊外向。陆俊来自北京，足球基础扎实，孙葆洁来自山西，足球根底薄弱、田径项目突出。但从后来看，孙葆洁一直比陆俊要努力，业务也扎实。”两人曾经的一位老师评价说。

两人不合，在于孙葆洁看不惯陆俊的跋扈和专横，陆俊则不屑于孙葆洁的“土气”和“装腔作势”。陆俊任中国足协裁委会委员期间，对于争议判罚的意见有着一言九鼎的权威。赛后裁委会分析录像，只要陆俊说这个判罚没问题，那么这名裁判就可以继续执法，否则就被“内部处罚”。甚至一度年轻裁判评国际级，都要通过陆俊的审核。

去年，记者在采访孙葆洁时，他坦言自己不是一个很会处关系的人，“不抽烟、喝酒，甚至茶叶都很少碰”，少言寡语的他和大环境格格不入。“我不想刻意和谁敌对，但是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孙葆洁这样解释自己和陆俊的关系。“我不爱惹事，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有人说起对孙葆洁的印象，即使是大学时代班里发水果，他每次都是拿最小的那个，“拿多了，心里会不踏实”。

孙葆洁的大学同学，现上海体院足球教研室教师王勇川回忆说：“孙葆洁不善于和人交流，但为人友善，很多事宁愿自己吃亏。同学之间发生冲突，他一直很公正，不会因为某方势力大就向着哪边，这个性格—直保持到现在。”

“以前我觉得我能做好裁判，但别人不愿意让你做，因为我不能同流合污。后来，我就是要告诉他们，我能做裁判，而且告诉他们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好裁判，不是坏人做裁判，是正派人做裁判！”孙葆洁接受采访时就像在执法时出示红牌一样，用力挥着食指。

关于孙葆洁和陆俊的直接冲突，也早已传遍圈内。一次高级裁判学习班，陆俊与孙葆洁在一个判例上出现相反意见，孙葆洁在教室内据理力争，惹得陆俊很不爽，随口就一句国骂。“你凭什么骂人？”孙葆洁质问陆俊。“骂你？我还抽你呢！”暴怒的陆俊冲出座位，直奔孙葆洁而来。其他裁判的及时阻拦，才制止一触即发的冲突。

“孙葆洁和陆俊虽然性格不同，但两人都是一样的倔，自己决定的事情，很难再有人能改变。”两人以前的老师不住地摇头。在此之后，孙葆洁和陆俊再无往来，即使两人迎面相遇，也没有任何交流。

足球裁判界普遍收黑钱，孙葆洁不融于圈子，出污泥而不染，他独善其身，一直能干到现在，从某个角度讲，孙葆洁也是个奇迹。

黑哨红哨，此一时彼一时

此后的陆俊在“同门兄弟”尉少辉、张建强等人的力挺下，一路平步青云，先后执法世青赛、奥运会、联合会杯、日韩世界杯等重量级赛事，并因为他是唯一曾经执法世界杯的中国主裁而一跃成为中国裁判界的标志与权威人物，所有荣誉、金钱、地位接踵而来，风光无限。据不完全统计，在被捕之前他一直住豪宅开名车，资产已有上千万元了。

显然，抵挡不住金钱诱惑的陆俊，是在执法中国足球职业联赛时迈出了罪恶的一步。

在他执法过的200多场国内顶级赛事中，拿黑钱的事情绝非偶然，只不过地点各异，金额数额各有不同。正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我也在总结，觉得就是人的贪婪。吹完比赛大家挺高兴的，给点钱，没觉得违法。但我去国际上吹比赛，没有这种情况发生。为什么回到国内，吹完比赛就发生这样的情况？我觉得还有一个氛围的问题，确实需要有一个监管机制。”

前不久接受新华社记者的专访时，陆俊追悔莫及：“一个人努力一生，到了最后成了这样！不知道我现在还有没有权利说对足球的热爱，我曾做对了很多事，也做错了很多事，有的甚至犯罪了。我不能说足球圈怎么乱，因为我也曾是其中的一分子，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且我比一般人涉足足球更深，对它的感情应该说更多，从内心讲很矛盾，希望它好，可是自己又没有做到洁身自爱。”

相比人生经历跌宕起伏、遭遇万人唾弃的陆俊，多年来一直过着简朴生活的孙葆洁却成为了中国足球裁判的标杆，成了受人敬仰的偶像。

目前，孙葆洁已经是清华大学的正教授，但走在清华园，他说自己大气都不敢出。“你看看这里多少大师”，他指了指绕着操场跑步的长者。

25年前，孙葆洁进入清华大学体育教研室，随后开始带领校足球队进行训练。其实，清华并不是孙葆洁毕业时的首选。1977年高考恢复，孙葆洁1982年考入北京体育大学。那届北体足球专业全国只招了11个学生，毕业时个个都抢手，当时孙葆洁并没想留在北京。“考大学是为了改变生活，但毕业了就想回山西工作，想吃我妈做的面。”但因为父亲的坚持，孙葆洁留在了清华。

孙葆洁的父母是天津人，后来到了山西榆次，姐弟几人，他的学历最低。大姐孙葆丽是北京体育大学博士生导师，弟弟孙葆刚是北京体育大学博士，现在中国乒乓球协会任职。“可能自己从小就没有过太高的追求，不求上进，再加上没有时间，所以从没有考研的想法。”孙葆洁告诉记者。

孙葆洁走路的速度像正常人在跑。“除了看新闻，我几乎没有时间看电视，没有时间做个人的事情，也没什么调剂，弦上得太紧了。”7点跑完步，孙葆洁蹬上自行车赶回家吃饭。

就在陆俊住毫宅开名车的那些日子里，孙葆洁全家一直蜗居在清华教师宿舍区56平方米的小两居里。为了多放东西，卧室客厅摆满了盛杂物的收纳箱，地上堆放着孩子的玩具和几大包方便面。除了奥运会时新买的电视，所有家具、家电都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样式。厨房橱柜的抽屉已经掉了门板，两口小锅摆在灶台上。“我喜欢吃面，我妻子不爱吃。”孙葆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清华教授，如此待遇？ 曾经，也有一些人提出质疑：孙葆洁有作秀之嫌，他作为正教授，也不至于如此寒酸吧？“如果我有钱，我不这么穿，如果我有钱，我住大房子，如果我有钱我肯定过更好的日子，但是我不羡慕别人。”前不久，在执法了新赛季中超揭幕战后，孙葆洁面对众多记者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从没想去争什么，从来没有。我觉得我现在吃得好、穿得好、住得也好，对物质，我没那么多讲究。”孙葆洁说，“有些东西是融在骨子里，一辈子不会变。”或许，在他看来这才是他整个人生最大的财富。

去年在陆俊“进去”后，也有媒体对孙葆洁表示过怀疑：“难道他会是一个另类吗？”当时他气愤地说，“我希望能赶快弄明白，不是有人说有录像吗？赶快去举报！没有查不清楚的，一进公安局，大灯一照，什么都能查清楚！”

还有一次，在12年前的甲A联赛青岛赛区，更是让他莫名其妙、心有余悸。那一次，他是主裁判的身份去执法青岛比赛的，赛后晚上12点多，他的房间突然闯进四五个彪形大汉，一言不发摁住他一顿狂殴。这些人一哄而散后，他光着脚一直追到大厅，但没抓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当即报了案，来了警察和中国足协的官员，但至今一直没有调查结果。最终还是反黑风暴，还原了所有事实真像：青岛是赌球的重灾区，因为他的公正执法，惹恼了某些人。

“坚持真理到后来是要得罪人的，但我觉得，在工作上，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都认了，其实一度我几乎面临这种危险。但是天有报应，现在不是验证了吗？”

如今，曾是风光无限的裁判老大、“金哨”陆俊已经成为了过街老鼠，“乡巴佬”孙葆洁却成了受人尊敬的偶像。

今年1月，孙葆洁被评为了2011年全国十大正义人物。“从进入候选名单到最终获奖，这些都是我没有想到的。因为在我看来，我所做的工作其实非常普通，就是一个裁判应该做的。人总该坚持一些社会所需要的、共同的东西。”孙葆洁坦言，“其实很简单，我觉得作为一名裁判应该怀揣着良心和起码的标准。”

这一刻，孙葆洁父亲的话再次回响在他的耳边——“对一个裁判来说，这哨吹出来的是这个裁判的良心！人活，要活个良心；吹哨，也得吹出个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