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背后有泪斑
2011-05-30沈嘉禄
沈嘉禄
犹太人沉得住气,因而常给人意外的惊奇。这一次,犹太人更像一个纸牌高手,出牌的节奏把握得相当好,每隔一两天就会在以色列驻沪总领馆的官方微博上贴出一张照片,美女帅哥一亮相,马上激起网友惊呼:“太美了,美得令人窒息!”
犹太人与上海的情缘已经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人们一直期待有一部史诗般的电影来表现二战期间犹太人在上海生死契阔的传奇,但安东尼奥尼死了,斯皮尔博格没来,姜文也没有反应,这时,以色列总领馆出牌了。
1922年,年轻的犹太人Sam Sanzetti来上海淘金,年龄与登陆时间都跟邬达克重叠。不同的是,Sam Sanzetti擅长摄影,在南京路开了一家影楼,主打人像照。应该生意不错吧,后来又扩展成了4家。以色列人认为:他是当时上海乃至中国最受欢迎的摄影师之一,许多名流每天等开门请他拍照——这种说法我们耳熟能详。
有一点是肯定的,Sam Sanzetti的快门一直响到1957年,两鬓斑白的他终于离开上海回到以色列,1986年在故乡去世。暮色苍茫时刻,Sam Sanzetti经常跟朋友回忆起他在上海度过的美好时光。在上海,他收获了爱情与友谊,还有生意上的成功。他留下一批在上海拍的人像照片,于今年10月24日起,经由以色列驻沪总领馆官方微博的途径亮相,再次拨响上海人的心弦。
要想寻访照片的主人似乎比较困难,但赢得一片喝彩是容易的。上海人对30年代流金岁月的留恋,大多基于一种身份的想象与渴望。已经亮相的照片,确实唯美,尤其是女性的容貌与姿态楚楚动人,目光闪亮,唇线圆润,眉宇间雕刻着电影胶片中的优雅,黑眼珠凝聚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但就此认为彼时的都市生活美好如田园诗一般,可能要上当受骗。日占时期的上海,刺刀下苟活,虚假的繁荣如昙花一现,随着日军在太平洋上的节节败退,上海市民连橡子面也吃不饱了。然而寒风萧瑟之中,上海美女尚能强作欢笑,维持一种体面与尊严,这也是上海城市精神的写照吧。或者我们可以从电影《色·戒》中汤唯的形象来佐证,她穿着大衣在凯司令门前如白鸽般旋过,给你惊鸿一瞥,却也轧过户口米,让店员在自己手心划拉一个耻辱的记号。
再说,这样“美得令人窒息”的照片,相信在上海有许多家庭里都还保存着。父母、爷爷奶奶,都曾这样体面地、优雅地站在镜头前,披着上海的时尚,给所谓的“流金岁月”注解着具体的细节与故事。早十年,在城隍庙古玩市场里,这样的老照片堆成小山,上海人不感兴趣,买主多为老外,他们有收集影像资料的传统与癖好——这是很值得我们学习的。我小时候偶然翻到父母的结婚照,也目瞪口呆老半天。照片上的母亲绾着S型长发髻,穿裘皮大衣,戴金丝边无框眼镜,夹一只黑漆皮包,足蹬短靴,仿佛資本家的女儿。事实上呢,我母亲从故乡绍兴来上海打工,进了日资纱厂做女工,寄宿在拿摩温家里,但必须为他们全家七八口人洗衣服、拖地板,一直忙到半夜鬼叫。她不识字,建国后才读上扫盲班。但她在照片里却站得像个无比端庄的淑女。
读中学时,学校里布置回家作业:写家史。我问妈妈:在日本人的纱厂里吃得饱吗?她说:饭挺吃,八人一桌,菜有十大碗。东洋婆最凶,看到啥人饭粒掉地上,上来就是一巴掌。吃完饭,饭碗要倒扣在桌子上,否则也要罚站。那个时候上海还尚未全部沦陷,最苦的日子还在后面。与父亲组成家庭后,有了子女,负担益重,所以后来几张照片上,妈妈的裘皮大衣换成了真丝旗袍,再后来,阴丹士林布也对付着上镜了。
所以,照片毕竟是照片,影像中人是浮在水面上的鸭子,拼命划水的脚掌是看不到的。人总是希望将自己最美的一瞬间记录下来,示人并安慰自己,一不小心却成了历史档案。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表情,房子可推倒重建,马路也可以造在半空中,但表情是装不像的。所谓的美,也许就是基于信心之上的真实与自然吧,这也是我们在老照片前常常仰天长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