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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红年代的爱情故事

2011-05-30贺莉丹

新民周刊 2011年14期
关键词:电影学院婚礼摄影

贺莉丹

现旅居纽约的中国摄影家李振盛,1963年毕业于长春电影学院摄影系,在黑龙江日报社做记者20年,在中国人民警官大学新闻系执教15年。“文革”期间,李振盛亲自拍摄并保存了大约10万张底片。1996年应哈佛大学邀请赴美访问讲学。自1999年底开始,他在纽约与美国联系图片社总裁罗伯特·普雷基合作编辑《红色新闻兵》摄影集,2003年由英国菲顿出版社以英、法、德、意、西、日等6种文字出版,当年被《美国摄影》评为“世界最佳摄影画册”,次年荣膺美国海外记者俱乐部“最佳摄影报道奖”,并被美国多所大学相关历史专业选作教科书。8年来,李振盛的环球摄影展览已在40多个国家/城市巡展,观众数超过150万人。2001年9月,李振盛在纽约目击并记录“9·11事件”中世贸大厦遭恐怖袭击爆炸倒塌的情景,为这场世纪大劫难留下历史见证。而早在1997年4月,李振盛在北京潘家园废品站“捡漏”买下2万余幅被中国摄影家协会丢弃的全国影展和国际影展的参展、获奖作品,他称之为“废照片”,让它们重现凝固的历史。同年7月,他以美国华文媒体身份获准采访香港回归祖国盛典,为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留下见证。

被国际媒体评为自1855年以来150年间“世界54位新闻摄影大师”,并入选“影响世界未来50华人榜”的李振盛,在青春期经历了怎样的萌动与蜕变?近日,李振盛先生跟《新民周刊》记者分享了他的当年,往事并不如烟,感触依然厚重。在那个“红色风暴”席卷中华大地的年月,一代人的青春与婚恋,与国家的命运交融跌宕,因而被无可避免地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与浓重的政治色彩。

相恋六七年却为爱而分手

青春的萌动不分时代,但人的观念却是不同的。李振盛的年轻时代,中国正处在一个政治挂帅的特殊时期,“我们年轻的那个时候,比起我们上一辈好一些,但比下一辈,我们就有点儿白活了的感觉。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在婚恋的问题上,远远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这么开放,这么大胆。”他感喟。

1940年出生的李振盛,一生只接触了他的初恋孙培奎与他太太这两位女性,这些事已写入英国出版的《红色新闻兵》一书里,他在国际上做演讲时,他对此也是这么实话实说的。有外国人很好奇,问他:你们年轻时候是怎么恋爱的?拥抱吗?接吻吗?他答:当然没有,很多人不但当面没有,在背后也没有。

1960年夏天,新创办的长春电影学院在东三省几座城市招生,当时,凡是在读高中生及往届毕业生都可以报考。李振盛与孙培奎都是从大连考上长春电影学院的,而后相识。“那个时候艺术类院校招生人数很少,我们学院共 5个系,一共才150人,我读的是摄影系,孙培奎读的是表演系,我们有时放寒暑假还一起同车回大连,相互就这样熟悉了。”李振盛回忆。

当时,他觉得孙培奎属于那种很典型的贤惠,不张扬的女性,“比如说,表演系老师给他们布置无实物小品作业,让男女同学在一起扮演一对恋人,就是要把谈对象演得真实,她一说话就红脸,总是害羞不好意思,这在表演中叫做‘有杂念,表演作业自然是做不好了。”作为山东人的李振盛,喜欢孙培奎文静的个性,“那个时候,男同学多数都不大喜欢那种性格张扬的、咋咋呼呼的女生。”

在上世纪60年代初,大学生之间谈对象,大多都是秘密恋爱,敢于公开恋爱的人屈指可数。在李振盛的印象中,他们学校文学系和表演系一对男女同学是公开恋爱的,星期天这对年轻恋人到长春南湖去玩,公开出双入对,“我们其他同学都觉得他们爱得很狂热,真的是很超前啊,他们是很敢爱的那种,让人羡慕”。他感到遗憾的是,这对同学虽然感情很深,但后来并未走到一起。

而当时李振盛和孙培奎的恋爱,“好像在秘密搞地下工作似的”,即使是他们的同学也大多并不知情。“我们当时好像是在谈恋爱了,但是和现在的年轻人相比,又好像没有恋爱一样。为什么呢?我们之间的约会通常是在无声中进行,有时对面走过使个眼神,或者擦肩而过时往手里塞个小纸条,或者是趁周围无人赶紧打个招呼,约定星期六傍晚到长影技师楼后边小树林去溜达溜达什么的。现在的年轻人听了肯定觉得很可笑。而且,那时年轻人初恋一般不会超越恋爱阶段的行为底线。”初恋的回忆,让他笑出声来。

当年的电影学院都有“专业甄别”的规定,即经过头两年的学习过程,如果有的学生专业课不及格,或者老师觉得该生缺乏艺术细胞,两年后就会被甄别了,转到其他院校去读书。而孙培奎却是自己要求不想学表演艺术的。当初是高中老师看她形象好就鼓励她报考长春电影学院,尽管她一再表示想学医、不愿当演员,最后长春电影学院还是录取了她;入学不久她就要求调整专业,老师认为她适合演某些角色而舍不得让她离开,但她去意已决。于是在1962年,孙培奎从长春电影学院表演系转到吉林师专改念中文系,这样孙、李二人就分开了,但还同在吉林省。

当年的长春电影学院是在“大跃进”形势下催生上马的。到了1962年,等李振盛和他的同学们意气风发地学习了两年以后,那时中央下达了一个“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全国各条战线从“大跃进”到“大調整”,各省刚刚上马不久的电影厂又纷纷下马,刚创办两年的长春电影学院也在此列,全校各系都要调整电影专业,比如,读电影摄影系的同学要改学新闻摄影,同学们对此心有不甘,怎么办?1962年8月,时任国家电影事业管理局局长的陈荒煤到长影视察,性格耿直的李振盛作为学生代表,单枪匹马,到长影小白楼招待所“上访”陈荒煤,表达了同学们热爱电影事业的心愿。这次越级上访被定为“搞非组织活动”。到了1963年毕业时,李振盛领教了他人生中的一个“教训”,尽管当时他已经是被新华社选中的五名毕业生之一,即将到北京学习一年英语,作为驻外记者培养对象。但结果就因为一年前的越级“上访”事件,他最后失去了这个成为新华社驻外记者的机会,随后被“发配”到黑龙江科委情报所。李振盛经过个人奋斗自主择业,最终到黑龙江日报社当了一名摄影记者。

孙培奎1965年从吉林师专毕业,分配到吉林省四平市城郊一所中学教语文,当班主任,并被评为优秀教师。孙培奎先后两次从四平到哈尔滨,李振盛也两度到四平,互相看望,他们的恋情稳固地维系着,也在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

“应该说,我和孙培奎相恋六七年,那是一段苦恋,最终却分手了,这是‘文革造成的一个悲剧。”李振盛感叹。

当时,孙培奎的母亲是辽宁大连金县(现金州区)一名纺织女工,1966年,“文革”开始以后,“造反派”诬指她是“地主婆”,并且第二天要押着她游街示众,为了维护尊严,她上吊自杀,但绳子断了,吊了个半死,等她清醒以后,扶着墙,把自己的手表搁在隔壁的窗台上,留给女儿(手表在那时算是“三大件”之一),最后她一头撞在院子一角的厕所石头墙上,死得很惨烈,“在那个时候,这叫‘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罪名是用死来对抗‘文化大革命。”

命运急转直下,孙培奎一夜之间成了“地主狗崽子”,她在学校的平房单身宿舍的窗子都被造反派给砸了,无处安身的她,最后只能到同在四平市的表演系一女同学家里暂住。

1967年5月,孙培奎专门到哈尔滨来看李振盛,表示要跟他分手。“当时我们已经相处六七年了,我想,要是没有‘文革,我们肯定要谈婚论嫁了。她坚决要与我分手,就是怕影响我的前程。”李振盛回忆,那时,孙培奎觉得,他是做新闻记者的,而她自己却属于“黑五类”,一定会影响他的事业。李振盛于是说,“如果你的家庭成分影响我当记者的话,那我们躲到深山老林去生活都可以。”孙培奎反问:“到哪儿不查户口啊?”的确,在那个时代,连找对象都要向组织报告对方的“家庭成分”,如果“成分”不好,单位就不给开介绍信,你也就结不了婚。

最后,孙培奎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张字条:“因为我爱你,而又不想害你,才决定离开你,请忘掉我吧。”李振盛发现以后,追到火车站,到处都不见她的踪影。他不甘心,便搭下一班火车赶到四平再去找她,他想挽回,但没有用,孙培奎的意思很坚决。

不久,李振盛接到孙培奎寄来的一封信,里面有一张二寸的黑白照片,是她与一位男青年的合影,她在信上说,“我已经结婚了,请你不要再等我了。希望你能和祖莹侠好,她是个好人,很值得你爱。”与她结婚的人是长春一汽的一位青年技术人员,“她嫁给他,就是想让我早点死心。”李振盛明白孙培奎的一番苦心。

在此之前有一个插曲,当年,孙培奎到哈尔滨看望李振盛时,就住在报社单身女编辑的宿舍里,这样也就认识了李振盛的同事祖莹侠,她们俩谈得还不错。后来,孙培奎就跟李振盛说:你跟祖莹侠好吧,她是共产党员,人又漂亮。“孙培奎是忍住巨大痛苦做出这个决定的。她的经历也充满苦难,一夜之间从优秀教师变成‘黑五类子弟,她无法承受,也心灰意冷。但她仍在劝我要跟祖莹侠好。”李振盛说。

他在他的那本《红色新闻兵》中讲道:孙培奎是为了爱而分手。

一场空前绝后的“文革”婚礼

在李振盛来到《黑龙江日报》的次年,也就是1964年,祖莹侠从黑龙江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该报总编室做秘书。他们一起参加过“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都是“社教”队员,祖莹侠在“社教”中入了党;“文革”开始以后,他们都同属由7名青年人组成的“红色青年战斗队”的成员。

得知孙培奎结婚了,李振盛知道自己再没指望了。后来他和祖莹侠慢慢产生感情相恋了。当时,李、祖二人相约外出时,也是采用秘密联络的方式,“比如说,我们出了报社大门,不会是两个人并肩走,而是隔着马路这边一个、那边一个,都往前走,等到走到没人的地方,再会合到一起。”李振盛说,“我们也知道谈恋爱并不违法,但是那时的社会氛围让我们觉很不好意思公开。当然,后来同事们也都慢慢知道了。”

1968年1月6日,星期六,天气晴朗,气温很低,报社的同事们为李振盛和祖莹侠举办了一个简朴的革命婚禮。由报社资深编辑杨福栋担任主持人。

那时早已提倡晚婚,计划生育口号是,“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一般在机关工作的青年男女大多都在25岁前后结婚,凡是到了28岁尚且未婚者,就会被称为大龄青年,对女性来说就算是超龄了。当时,李振盛和祖莹侠都是27岁,这已经算是晚婚了。

那个年代,尽管革命大潮风起云涌,但人们还是沿着人类亘古不变的生活轨迹前行,照旧居家过日子,结婚生孩子,每日三餐饭,油盐酱醋茶……

那时正在大搞破“四旧”立“四新”,结婚没有挑选黄道吉日这一说,也不讲究必在中午之前完成典礼,通常都是选择在某个周六的晚上举办简朴的“革命婚礼”。这天上午,李、祖二人在报社开了一封结婚介绍信,到离报社不远的哈尔滨市道里人民公社田地分社办理结婚登记证书,从而完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合法婚姻程序。

报社里由摄影组和编辑部几位热心的同事正在张罗他们俩的婚礼。那时他们的月工资是56元,摄影组同仁计算了一下,说买糖果、茶叶和香烟大概用不了一个月的工资,李振盛就把钱交给同事们去采购,只花了36元钱就置办齐了婚礼用品。

当天晚上,李振盛与祖莹侠在报社二楼小会议室举行了一场典型的“文革”婚礼。多年以后,李振盛依然记得:会议室四面墙壁都是“红海洋”,那是用红白油漆涂写的领袖语录;几张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摆着几个脱了漆皮的暖水瓶和一些搪瓷水杯,暖水瓶里沏泡着茶水,用大茶盘盛着糖块和香烟放在桌上招待客人。参加婚礼的人都是编辑部及印刷厂的一些同事和朋友。

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狂热岁月里,参加婚礼这类活动,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人间烟火的味道,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们脸上都挂着平日难得一见的笑容。这对新人都没有为结婚而买新衣裳,只是暂时脱掉了平日穿的类似黄军装的外套,那是当时的流行装。李振盛在穿了多年的对襟棉袄外面加一件深灰色的中式对襟罩衫,祖莹侠在小棉袄外边穿一件绿底小白花的素罩衫,“那个时代结婚的新人看上去都是表面光鲜,其实是光而不鲜,在罩衫里面仍是穿了多年的旧棉袄。这种罩衫最先是从上海兴起的,我们那时觉得很实用,穿脏了可以脱下来洗的。”另外,除了每人胸前佩戴的毛主席像章和总也不离手的《毛主席语录》是红色的以外,这对新人浑身上下也没有一点喜庆的红色,胸前更没有大红花;婚礼现场除了墙上的“毛主席语录”是红色的以外,再没有任何彩带或彩纸了。

年长李振盛9岁的杨福栋作为这场婚礼的主持人,他说话声音宏亮,富有穿透力,他的幽默与才智更为这场婚礼平添了不少欢乐的气氛。当宣布婚礼开始时,主持人一声高喊:“把走社会主义道路新郎、新娘带上来!”这对新人在同事的簇拥下走进会议室里,主持人首先带领群众挥动“红宝书”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大家一起高唱《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由一名到报社“支左”的大学生在场拉手风琴伴奏,接着宣读当天上午刚刚办好的结婚登记证书,随后是新人向毛主席像鞠躬,再向到场的群众鞠躬,最后是夫妻行鞠躬对拜。

完成这一套基本程式之后,主持人杨福栋宣布革命群众向这对新人赠送“最最珍贵的贺礼”,是一本由近20人共同签名赠送的《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画册,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编辑者是“中国革命摄影学会”(注:现今中国摄影家协会的前身是中国摄影学会,“文革”中一度更名为“中国革命摄影学会”)。其他礼品是各种不同版本的《毛主席语录》、《毛泽东选集》、《毛泽东诗词》等“红宝书”和领袖“宝像”,还有李振盛的老朋友、《大海航行靠舵手》曲作者王双印赠送的用彩色电影胶片编框的一幅毛主席像,背面是由其抄录的毛主席诗词《咏梅》。以上这些结婚礼品,都被李振盛完好地保存下来了,有些实物在他的环球摄影展览中,作为“文革文物”锁在玻璃柜中展出。

接下来是李振盛所在的摄影组同仁送上一件用报纸包着的礼品,非让这对新人当众拆开不可,结果包的是同事们“偷”了李振盛的一面带支架的圆镜子,背面镶有李、祖二人在松花江边自拍的合影。把这面镜子拿到婚礼上也能逗得一乐,这个“小包袱”引起群众一片哄笑声,活跃了气氛。

下面就是让人们倍感惊喜的“大包袱”了:主持人拿上来一个扁扁的长方形纸包,人们都好奇地猜想这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呢?主持人让这对新人一层一层地撕开纸包,最终看到是两块红纸黄字的牌子,分别写着“走社会主义道路新郎”和“走社会主义道路新娘”,人们一见这两个红牌子立即明白其用意了,大家兴奋起来,一个劲地起哄说“赶紧给他们挂到脖子上”,在一片哄笑声中,不由分说地把牌子挂到李、祖二人的胸前,让他们俩忍俊不禁,有点哭笑不得。

“我们结婚的时候,这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黑色幽默,是在模仿‘文革岁月里挂大牌子批斗‘走资本主义路道当权派的情景,这也算是一个与时俱进的创意吧。在那个年月里,没有多少可以让人欢乐的东西,这个创意也让大家乐了一把。那个时候大家欢乐的起点并不高。婚礼现场的情景被我在长春电影学院摄影系的老同学刘歧祥拍了下来,为我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可惜的是我这位老同学没过几年就英年早逝了。”李振盛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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