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殓师:最心痛的善后工作

杨江

总理来了！

“今天上午我总算见到了温总理。”7月28日下午，杨峰在新浪微博“杨峰陈碧”上透露。这天上午，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来到温州，查看“7·23”甬温线特别重大铁路交通事故现场，悼念遇难者，看望受伤人员，慰问遇难者家属，并与中外记者见面。

温家宝抵达温州首先前往医院看望了受伤人员尤其是这起事故中最后一个幸存者——2岁半的女童项炜伊。而后，温家宝来到温州金球国豪酒店看望了部分死伤人员的家属，面对家属，温总理两次鞠躬表示最深切的慰问，并认真听取了他们对事故处理以及善后方面的意见和诉求。温家宝表示，家属们都是通情达理的，国务院已经成立调查组，会给大家一个公道和交代。

杨峰的遭遇是此次事故中最为惨烈的，他告诉温家宝：“我太太、我妈、我姐姐、我外甥、我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五条人命！”温家宝听闻杨峰这么多的亲人都罹难了很难过，劝慰杨峰：“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

在这次见面会上，家属们表示希望他们亲人的血能推动铁路事业和动车事业继续发展，不要再发生这样的流血事件，因为太残忍了。一名天津赶来的家属表示，到现场看到遇难的亲人后心情立即就变了，“惨不忍睹！跟我们想象的根本不一样……好好一个人，脑壳也破了，满身都是血，都是脏的，一直到现在，遗体都没有清理。”

温家宝连连回应:“我懂，我懂。”在认真听完家属们的诉求后，温家宝说：大家的心情我完全理解。谁都有亲人，谁都有儿女，失去亲人痛苦的感情每个人都有，我的心和大家一样，非常沉痛。让我借这个机会向各位遇难者的家属表示沉痛的哀悼，向大家表示亲切的慰问，我给大家鞠个躬。

温家宝将家属们反映的问题集中总结为三个方面。对于处置工作，他指出，列车发生事故以后，处置工作是否得当。处置工作的最大原则就是人的生命——救人！我们常讲一句话：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尽百倍的努力。有关部门确实应该认真听取、严肃对待群众意见，包括各种质疑。对于在抢救人员中是否做到这一点，要给群众一个明白的回答。

就事故原因的调查和处理，温家宝表示得出的结论要经得住历史的考验，将根据调查的结果，依照法律和规章处理责任人。追究责任、处理责任人也是对这次事故中不幸遇难者的一个交代，同时也是警示后人：无论发展还是建设，都应该把人命、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听到为理赔款争执，温家宝感到非常难受，因为人的生命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遇难者亲属还是讲道理的，理赔是对生者的一种安慰。其实，我知道，亲属要的是公道。”

稍后在事故现场举行的记者会，温家宝表示这起事故能否处理得好，关键就在于能否让群众得到真相，因此处理的结果应当及时、准确向群众发布。

事故进入第六天，舆情持续发酵，温家宝此刻抱病前往温州，起到了很好的安抚民心的效果。这是事故发生后的一个拐点，赔偿金额很快由此前的50万元提升至91.5万元，并且针对社会公众此前关注的一系列焦点问题，铁道部以及相关部门开始正面答疑。

善后工作正在积极开展，然而由于事故极其惨烈，很多罹难者遗体残缺甚至面目全非，《新民周刊》记者采访时，杨峰曾哭诉，他实在无法接受妻子惨不忍睹的遗容，另一名罹难者毛菲菲头部缺损，以至于家属无法辨认，最终不得不狠心让母亲前来辨认，母亲认出爱女的遗体后当场昏厥送医院急救。

对于杨峰以及毛菲菲的家属们而言，亲人遗容不整无疑加深了他们心里的伤痛。杨峰情绪一度失控，甚至诘问接待他的铁道部官员敢不敢去看看他的妻子。26日夜，当事故现场所有的车厢、车头都运离后，记者看到还有遇难者家属到现场想找回自己亲人的残肢。

截至7月31日，共有9名遇难者遗体火化，对于杨峰而言，能让妻子端详地走完最后一程是他最大的心愿。

温州市殡仪馆，撕心裂肺、生离死别的认尸场景每天重复上演，观者无不动容，入殓师凝聚了诸多罹难者家属们的期盼。

他们的努力是对这些心灵饱受伤害的家属们最直接的抚慰。

抚平伤痛

39名罹难者以及28日夜因伤重抢救无效死亡的福州乘客陈伟的遗体在事发后陆续运往温州市殡仪馆。26日上午，遗体化妆工作正式开展，承担这个重任的是52岁的国家一级防腐整容化妆师、中国殡葬遗体特殊处理小组组长许康飞、同事祝土根、长兴殡仪馆和台州殡仪馆的两名高级化妆师。

许康飞曾远赴海地，为牺牲的维和烈士遗体防腐、化妆，25日下午，许康飞接到民政厅的通知，要他为遇难者化妆，他急忙带着20多岁的女弟子以及同样具有27年化妆经验的同事祝土根从杭州出发。多年的遗体防腐与化妆工作让许康飞早已习惯了面对死亡，自事故發生后，他就一直在关注，然而当他第一次见到此次事故中的遇难者遗体时，他还是无法接受，因为惨烈远超他的想象，以至于许康飞的女弟子看到遇难者时差点晕倒。

停尸房内，一具具遗体躺着，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已经支离破碎，甚至有的连头颅都不见了。因为事发突然，遗体送进殡仪馆后就一直放在冰柜里等待认尸，较晚送来的已经开始腐败，惨状连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都不敢多看。

7月26日，化妆工作开始第一天，许康飞5个人一直忙到夜里8点收工，一共给6位遇难者化了妆。化妆间里没有空调，高温天，化妆师们又穿着严实的工作服，一天下来，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然而，许康飞说，尽管创面大，化妆特别费力，他们还是要尽全力将罹难者打扮得漂亮些，让他们走得更有尊严。

“这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也是对家属们最后的慰藉。”许康飞告诉记者，在给每具遗体化妆后，他们都会再给遗体清洗身体，盖上清洁的被子。

幸存女童项炜伊的父母项余岸、施李虹以及杨峰的妻子陈碧都是许康飞化的妆，许康飞26日化妆的最后两具遗体就是伊伊的父母。项余岸的遗体破损不是很严重，但施李虹就差多了，以至于许康飞不忍多描述，在处理项余岸的遗体时，工作人员发现他的一只手臂弯曲、一只手臂骨折，推断在事故发生的瞬间，这对年轻的父母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女儿。许康飞也从遗体姿势上作出了这样的推断，并为之感动。

陈碧的遗体同样令许康飞印象深刻，她的头部面目全非，因为有七个月的身孕，遗体高高隆起的腹部，让人不免心酸落泪。杨峰说，陈碧生前很爱漂亮，他一直难以忘怀妻子的面容。出事后，杨峰将与妻子的婚纱照封闭在他的QQ空间，并呼吁媒体不要将其公开，对他而言，QQ空间里记录的一切是他与妻子永恒的纪念，那里的私秘与甜爱永远只属于他们两人。

杨峰一直为找不到妻子头部残缺的部分而伤怀，为此在化妆时，许康飞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她化妆得漂漂亮亮的。

许康飞告诉记者，不管多难，都要用心做到让家属满意。D301乘务员穆立楠新婚半年就不幸在这起事故中罹难。她的遗体被送进殡仪馆时，身上的工作服被撕裂了好几道口子，不过表情还算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许康飞拿到亲人提供的照片后，细心处理了穆立楠身上的伤口，为她打上了粉底、涂上了腮红。

穆立楠一头乌黑的长发，在事故中全都散乱，许康飞就拿着梳子一缕缕细心地、轻轻地为她梳理。

“我能深切体会到家属心里的痛。”许康飞期望通过自己的这些努力，能让亲属们最终送别亲人时，看到亲人端详的遗容少些悲痛。

好好活着

任何一起灾难中，最让人揪心的无疑是幼童的离去。被网民们热议、痛惜的4岁男童金豆豆一家三口的遗体也是许康飞们整理的。33岁的金建飞与妻子陈跃利用周末带着豆豆去宁波玩，7月23日晚乘坐Ｄ3115次列车回温州。救援人员找到他们时发现金建飞紧紧地抱着儿子，两个人的遗体直到殡仪馆才被分开。许康飞先小心翼翼地清洗了这一家三口的遗体，而后花了十多个小时从缝合、修复到化妆、校正一丝不苟地完成。他看着小豆豆无比痛心，为此将孩子的小脸蛋涂上了腮红，红扑扑的看上去很健康，最后，帮孩子换上了他生前最爱穿的红色运动服。

“修复完大伤口后，遗体上蹭破的一点皮，被玻璃碎片划伤的一道小口子，我们都要精心处理。”许康飞说。然而，因为事故实在太惨烈，遗体破损很大，总有一些遗体难以完全复原，这成了许康飞心里最大的遗憾。

遗体的头部破损是许康飞工作中面临难度最大的，他们要根据家属提供的照片重新做一个，许康飞介绍，虽然他每年在工作中都要为十几个死者重新用橡皮泥或者石膏做，但这一次难度实在太大了。“好几个轮廓都没有，不仅要做出来，还要做得像，不然意义就不大了！”为了给家属们最后一丝安慰，许康飞和他的同事们表态一定要让家属满意。

家属们对能否复原心存怀疑，由于过于悲痛，再加上最初看到的亲人遗体是支离破碎甚至没有清洗的，有些家属情绪激动，许康飞总是劝慰他们，你们放心，可以的，相信我们肯定能做好。等化好妆，许康飞再请家属们来验看，“这样行不行？”他欣慰的是，家属们看到亲人修整后的仪表对他的态度一下子转变了。

7月28日，许康飞们根据家属提供的照片，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替一名16岁的遇难男孩完成了头部修复工作。遗容整理好后，家属过来端详了很久，俯下身轻声说了几句，然后把一个存满硬币的储蓄罐放在了他身边。

许康飞感叹如果事发后及时替遇难者清洗、整理遗容，也不至于家属们看到后情绪激动，给善后工作带来被动。悲剧已铸成，唯一能替死者所做的就是让他们有尊严地、完整地离开。

事发后，杨峰曾对妻子陈碧作出了三个承诺：尽最大的能力让太太和孩子完美地进入天堂；把太太的骨灰带回绍兴，先放入和我一起的合墓，我百年以后会陪在他身边；如果若干年后我有了新的家庭，我的第一个孩子将跟我太太姓陈，不管男女叫陈洋，如果我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将领养一个叫陈洋，因为我和太太给他肚子里的孩子取名叫杨洋。

有了徐康飞们的帮助，陈碧的面容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修复，尽管难免遗憾之处，但对杨峰毕竟是一个安慰。

8月1日，杨峰披麻戴孝送别罹难的四个亲人，在妻子的灵柩被送往火化间时，他执意亲自抬运，这个此前一直竭力保持冷静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场景十分悲壮。

真相是我们对死者最好的祭奠，好好活着是亲人们对亡灵最好的告慰。一如杨峰在作出承诺时所述：我相信她也不希望我就这样倒下去，我会坚强地活着，并且会活得更成功。

“我太太在天上也愿意看到这样的我。”